他这话让童真真心中一动,他怎么会没发现呢?之所以在农村不想回来,就是因为考虑到自己没有出路,不想见他,因为回来就免不了打照面,没办法做个交代。
    他继续说:“因为你成分高,是你前进道路的短板,但我是长板啊。最好的办法就是取长补短,那不就公平合理了吗。你想一想,本身成分高了,有前途吗?相反,我们家里是工人阶级,我们成为一家,就让人家无话可说,到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我都站在你的身边,我们是一家,我们的家庭,和我们的后代,不会因为家庭成分的问题受牵连,毕竟有世袭工人阶级家庭的坚强后盾……”
    他可真想的远,还不会走路就想到飞,他的表白还没有回应,就想到了成家,想到了结婚,想到了后代,这想得太远了吧。童真真忍住不笑,因为突然想到了班上的同学。那个英语课代表孟匀,就因为叔叔在外国,为了摆脱家里海外关系的负担,嫁给了生产队大队长的儿子,女儿都会跑了,可是,那是自己追求的生活吗?
    见她无话可说了,以为姑娘心动,现在他要切入正题:“我说了那么多,都是在铺垫。那就是说,干脆把户口上到我们家。当然,你有名正言顺的理由也办不到,那就一个可能——只要我们两个成为夫妻,这样就名正言顺把户口上到我家了。”
    童真真一个机灵,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我不是趁人之危,我只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说得很诚恳,也很让人动心。但是童真真不能动心。母亲那么多年守活寡,那么多优秀的男人跟着她转,她从来没有动心,是因为她心中还有父亲么?童真真没有动心,是心中没有任何人。她太高傲了,因为优秀,没人比得上。她又太自卑了,没有哪一个同学的家庭如此糟糕,有父亲跟没有父亲一样,没有父亲的孤儿寡母让人同情,而她的父亲让人憎恨。以前只有学校的领导知道,当然会在高考的档案里作怪,成为进入大学的拦路虎。
    现在档案都抛出来了,全校师生都知道了,母亲成了反的军官太太,自己成了黑五类的子女,都从神坛上滚落下来,成了不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再也没有骄傲的本钱。她早就知道冯有贵对自己好,他的阳光帅气很有吸引力,每次到闺蜜家里来,看见他都是高兴的。他也千方百计的讨好妹妹,还有妹妹这个女朋友。
    比起同班同学夏永山,又有另外一种感情,但是都没有上升到爱情的档次。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有谈过恋爱,但看过大量的小说,还有那么些影视作品,不能不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从头到尾,怎么检查自己,对任何一个男人,那一种稀里糊涂的感觉没有产生。
    现在,在这个特殊的困难时期,还有那么直率的表白,还那么无所顾忌的要呵护自己,要给自己一个落脚之处,要说不感动,那自己就没心没肺了。可是不能因此就赖上别人,成了他人的负担,那是坑人呀。
    不能明显拒绝,不能让别人下不了台,他也是一番好意,也可能是真正喜欢自己,伤人心的事情做不出来,更何况无家可归了,难道真要留宿街头吗?不能答应,也不能拒绝,要找一个合理的理由——这是现成的。
    她嫣然一笑,就像花儿开放一样美丽,然而说出来的话,却让小伙子失望:“冯大哥,我现在还是只有叫你哥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不是拒绝,是因为现在不合适。”
    小伙子着急了:“你说我哪一点做的不好?改就是了。”
    “我只陈述一个简单的道理:我们不结婚,户口就不能上你家,是吗?”
    “是的。不是我强马吃车,是政策这么规定的。”
    “但是结婚需要我的户口吧?”
    “是的。”他回答不是那么坚决了。
    “可是我的户口还没有安上是吗?”
    “是呀!”他突然发现,这互相矛盾,陷入了一个怪圈,兀自笑起来,“因为你没有户口,那么我们现在结合,扯结婚证都是个障碍,但是如果能够扯结婚证了,那就说明你户口安顿下来了,问题就不存在了……”
    童真真干脆打开窗子亮话:“冯哥,我不是对你没有好感,只是没有上升到那个高度,就像花开,要等待时机,就像酒香,需要时间酿造。不说了,不说了,起码就目前来说,没有到我们确定关系的时间,现在什么都谈不上。如果我的户口上不了,我就到我的母亲那去,农村总会收留我们的,哪一块黄土不埋人?”
    “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冯有贵吓得跳起来,“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呀——”
    “看把你吓的,我没有想不开。最疼痛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我只是在想我的出路,先解决了计划供应的问题,再要想办法,怎样挣钱把那些计划买到手,让自己活下去。不要说你有工资——我还没有到我靠别人养活的地步。我的母亲也有工资,让我吃饱饭是完全有可能的,她也有养活我的义务。但是,我还是需要劳动,需要养活我自己,因为劳动才有生命的意义。”
    他理解了,他明白了,更觉得这是个好姑娘。但是也要劝说她别犯糊涂:“好吧,现在不说把户口挂到我家的事,但是你绝对不能再把户口弄到农村去——哪怕弄到你母亲跟前也不行。到乡下容易,到城里太难太难。你知道吗?多少农村姑娘,为了嫁一个有城市户口的人,哪怕如花似玉,也不嫌弃城里人的歪瓜裂枣。就像我们工厂一样,条件最差的男工,在城里找不到对象,都能娶到农村漂亮的大姑娘。因为什么,就因为,城乡差别是存在的,我们不要唱高调。乡下的姑娘,哪一个不希望到城里来?就是进城,也上不了户口,连生下的孩子,都是农村户口。你还要把户口本办下去——吃错药了?!当初你们响应号召,也是几届毕业生要找出路,才把你们分配到农村去,好不容易回来了,干嘛还想到乡里去呢?就因为你母亲先去了一步,现在你没有落脚的地方?你母亲难道不想回来吗,等她要回来的时候,城里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你在农村又能干什么呢?如果能够干活,农村就不会让你回来了。就是你的手臂治疗不好了,在城里找事情做容易得多吧?你在城里安顿好了,你母亲也有回城的那一天,你们不就是可以安居乐业了吗?”
    他这么一说,如醐醍灌顶,童真真这才坚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在城里安顿下来,不能到农村去拖累母亲,她为我辛苦做劳一辈子,安定下来有个落脚之处,母亲才有返城的那一天。
    眼前这个人,从来也没有惹她讨厌过,相反,现在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不要自己断了自己的路子,她马上就说:“哥,你说得对,我们现在,还是以兄妹相称好吗?我现在唯一依靠的也就是你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还要请你帮帮忙,给我想想办法。”
    被拒绝的痛苦,虽然留下一些阴影,但是小伙子豁达大度,说:“还有一个办法,我去找我们领导,厂里引进了一批设备,招了几个技术工人,给他们上的集体户口,我去说说看,能不能把你的户口放进去。”
    又不是你们厂里的职工,能够把户口挂到你们那里吗?童真真产生了疑虑,可是也没有别的路子可走,心中苍凉又感动,强颜欢笑:“冯哥,拜托你了。”
    她想作揖,左手握在右手上,冰冷冰冷,但是疼痛已经减轻多了。
    “你在这里等我?”
    “厂里好远吧?”
    “我骑自行车的,要不然,你还是先回去,看看我妹妹的老鸭汤烧好了没有,多喝一点,增强抵抗力,好得快一点。”
    在对方深情的注视下,她又扭头过去,看着外面破败的泡桐花,心中一片惨淡:“我再等等,等校长散会,再问问吧。”
    明明没有希望,还要寄托希望,小伙子心里闷闷的,转身下了楼。
    小小的八平方米,留下太多温馨的记忆,现在还能属于自己吗?今天早上一来就不想走,胳膊很疼,但是最疼的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还能忍耐,在自己的小床上靠着,什么也没有,疼痛也好些,离开了这里,就要寄人篱下,总有一些不自在,晚上睡觉都不敢翻身,还能争取这块地方吗?
    童真真还是下了床,走到走廊上面去,遥望着眼前的办公楼,没有人走动,但是楼上的会议室被老槐树遮挡着,风吹树叶,还透出闪闪的亮光——那里面有人,正在做放假的准备,再等等吧。
    身后突然有响动,教室里有学生了吗?回过头去,没有人影,但是还有声音,她快步走近教室,里面响声是从上至下的,猫跑进教室了?她把门推得更大些,吓得又后退一步——莫非见鬼了!
    天花板上有个两尺见方的洞,大约是方便架设电线的,平时都被一张涂着白漆的木板盖着,不仔细看,几乎看不见有洞。现在却张着漆黑的大嘴,方框里垂下两条腿——藏青色的裤子,下面一双脚很显眼:塑料凉鞋带子断了,是火烫接上的,认识这个人,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啊——地发出一声尖叫,一个人从洞里掉出来,跟着就是哎哟连天的呻吟。
    果然,卡在桌椅之间的居然是张诚鼎,身子与一只脚在地板上,一只脚翘在椅子上,一手撑着椅子档,一手捂住额头,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里渗透出。
    童真真问;“你?怎么掉下来了?”
    在过去的女同学面前狼狈不堪,真有失形象,他赶紧松手,双臂撑起身子,坐到椅子上,冲着她埋怨:“叫什么叫?就怪你!鬼叫一样,吓死我了。”
    童真真又好气又好笑:“你到天花板上干啥?”
    他并不正面回答,依然责怪她:“还说你是班上最优雅的女生,如此鲁莽,岂不是有辱斯文?坏了我的形象,让我怎么见人?”
    惊讶中的童真真忍俊不禁:“你是属兔子的呀?我叫一声你就掉下来了,真是做贼心虚,这么狼狈了,还尽想着形象?”
    “还好意思笑?摔伤了要你负责的!”张诚鼎说。
    她凑近看去,他右边额头上大约摔破了,汩汩流淌的血如红色的蚯蚓爬下他的右眼,又顺着脸颊流下来。难道真是我的错?她来不及多想,裤兜里有一条擦汗的手绢,掏出来,擦去他眼睛上的血,又捂住他额头上的伤口。
    张诚鼎不抱怨了,曾经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起下放,接近童真真的机会很多,却屡屡被冷落,知道夏永山对她好,自己不是对手。现在,她回城了,哪怕手残疾了,也高他一等。现在,异乎寻常的举动让他无措,很快反应过来,右手盖在她的手背上,待她抽出,只有手帕留在额头上,还留有她的温情。
    他清醒了,站起问:“你怎么在这里?”
    童真真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和母亲一直住在这里呀。”
    他嗤嗤一笑:“还能住下去吗?”
    她坦率的摇摇头:“恐怕不行了,我在这儿等校长,问问能不能回来住?你跑天花板上干什么?”
    他手捂着手帕,手帕盖着他的伤口,裂嘴一笑,小虎牙白灿灿的:“我说我上去修电路,你相信吗?”
    童真真想去拿,伸手在半途又缩回,回答他:“不相信。尽管你会修理。”
    他走到教室门口又回头,空出的左手往天花板指了指,这才说:“早上到冯家去了,冯有珍在家里烧鸭子汤,说你在这里,我就来看看。看到你一个人在房间发愁,也没有办法安慰,就来看看自己的图书馆吧。顺便取几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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