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沁园”外头,树木林立处,慧缘注意到前方有屋子,便去拉住庄琂,示意。庄琂才知觉乱闯了,想抽身走,忽听到庄瑚的声音飘来。
    庄琂和慧缘急忙躲到树干后头,大气不敢出。
    她两人哪里知晓庄瑚跟庄玝是来瞧碧池的,此刻探视交代完毕要离去,碧池送出门外。
    庄瑚道:“我说的,你们尽管在后院走动着,前面甭去。不用送了,外头热得很,回吧!”
    碧池听话,止了步,道:“姑娘慢走。”
    出了院子,走到树木根下,庄玝疑惑问庄瑚:“大姐姐,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大哥哥被关了呢?好打击打击她,叫她不得好过。”
    庄瑚道:“惊了她反而不好,反正今天大哥哥也要放出来了。待会过去给大哥哥说也一样。”
    庄玝道:“就不知这法子顶用不顶用。”
    两人边说边走远,庄琂这才敢从树的背后走出来,远远的,看到庄瑚和庄玝远走的背影,心里顿生疑惑。
    慧缘怕惹事,提醒道:“姑娘,我们也走吧。”
    庒琂不走,反而壮了胆子走到“沁园”门外,慢慢走进院子,驻足看看院子里,俱是陈旧。待要转身走,忽然里面传来一阵琴声,接着是一口低低的凄楚缠绵词唱。
    庒琂被吸引住,驻足。
    听得入神时,琴声嘎然停止。
    房内传来碧池的声音:“哎呀!”
    丫头丹心惊呼再传出:“太太你手指流血了。”
    声音才停,丹心从屋里跑了出来,到水井边打水,正要端回,才发现院子里站两个人。
    丹心向庄琂和慧缘回了一礼,端水进去,紧接断断续续低低沉沉传来里面的人在说话议论。
    慧缘焦急地催促庄琂道:“姑娘,走吧。”
    庒琂领意,走了出去,这时,碧池掀门帘出来。听得门帘声,庄琂转头去看。
    庄琂这才看到如花般的人物来,那可不是碧池了。
    心思想,这人定是庄府的人,庄琂便俯下身道个万福。碧池也回施一礼。再看到碧池手指流血,庄琂主动上前道:“姐姐伤口在流血,洗干净上药才妥。”
    碧池才知觉手指的疼痛来,对侧身在边上的丹心道:“看下有药没有。”
    丹心转身去了。碧池抱以感激对庄琂道:“不知怎么称呼,谢妹妹关心了。”
    慧缘笑道:“我们是西府的。这是琂姑娘。”
    这时,丹心寻药未果出来,回说:“看了,没有药。”
    庄琂便给慧缘示意,道:“你回去把御赐金创膏拿来。”
    慧缘颇为担心,想跟庄琂一并离去。庄琂倒不想走,直径向台阶上去。不得法子,慧缘只能顺了意思转身离开去取药。
    庄琂拉起碧池的手,满是心疼地道:“到里面我给你包一下。”
    如此,庄琂进了屋里,用手绢帮碧池擦拭伤口,又让丹心拿净水擦拭。完毕,庄琂道:“血流尽才不会淤血,往后长出新肉来就没伤口。留得淤血在里头,日后肿块不去,暗得一块黑血瘤子不好看。”
    碧池一面让丹心上茶,一面感激道:“妹妹懂得多。”
    庄琂笑道:“我也才伤好。”
    碧池惊讶,打量起庄琂各处,越发细致,笑了说:“妹妹伤了哪里?”
    庒琂道:“也无大碍。不小心摔了,磕了流过血。疼完就好了。”又道:“姐姐方才弹的曲子极好听。可是元代刘致的《燕城述怀》?”
    碧池羞涩了,道:“妹妹谬赞了。”
    庒琂道:“云山有意,轩裳无计,被西风吹断功名泪。去来兮,再休提!青山尽解招人醉,得失到头皆物理。得,他命里;失,咱命里。虽说诉的是男子抱憾之殇,女子唱出来更是凄凉了些。”看四下的陈设,倒是应景,心思这妇人定是受府里爷们冷落了,才怀春诉苦闷,便再道:“也是,心里开怀,唱什么弹什么,也不是那意思。”
    碧池笑道:“只是解解闷儿而已。”
    庄琂才想起问对方姓名来,便说:“我叫庄琂,请问姐姐芳名。”
    碧池犹豫,想起那日偷听到庄玝取笑她名字的事来,愣了少许,迟疑不敢言说。
    庒琂又追问:“姐姐……”
    碧池吞吞吐吐道:“呃……叫环……碧池。”
    庒琂怪道:“环碧池?世上可有姓环的?”又说“姓什么也无所谓。名字倒是诗情画意。碧波荡漾,美哉!谁人不是池中之人?”
    心里多少是有些想笑,在南边时常接触到激进的人,有会他国语言的,里面就有一种西洋语言管“碧池”骂人。此刻,她也不笑,装作不知那意思。
    碧池得庄琂附和,内心表现出来十分喜欢,连连赞叹她道:“妹妹有学问,一个名字而已。”
    庒琂也不推辞,道:“由感而发,姐姐的名儿好。古往今来,文人骚客,哪个不讲究意境二字。姐姐这名字,首当意境之最。碧至玉,瑶中池,富贵吉祥。”
    说着,慧缘气喘吁吁拿药来了。接过慧缘手中的药,庄琂递给碧池。
    庄琂道:“这是老太太赏我的,没用完,你留着擦,早晚各一回。”
    碧池感谢道:“谢妹妹。”
    庒琂道:“我冒然经过,被你琴声吸引才进来的。姐姐不要责怪才好。”本想表示不想让他人知晓她来过,可怎么说,这话编不出口。
    碧池道:“妹妹若是喜欢,常来。我也是不出去的。”
    庒琂礼貌地回道:“好呀!你这个地方极好,清净。只是我好奇,原先这儿是没人住的,姐姐……”
    庄琂也只是信口揣测而已,一则庄府家人等自己是知晓的,二则这园舍僻静陈旧。
    碧池勾着头,没答话。
    庒琂看碧池不太喜欢议论这些话,便起身告辞道:“我也来好一会子,就回去了。改日我再来。”
    碧池没挽留,送出门口,转身进屋,低低地哭了起来。这些,庄琂和慧缘不曾听到,因为两人已走远。
    从“沁园”转出来,庄琂把才刚疑惑的话再说给慧缘听。
    慧缘只道:“亲近的姑娘都知道,不亲近的哪儿轮得给姑娘知道?兴许是府里哪个亲戚。”
    庄琂想想也是这理儿。
    庄琂道:“我看着不大像,若是府里的亲戚,也是有身份的,随从丫头不止一个。你是瞧见的,那地貌陈旧,又远在此,若是你亲戚来,放这里?”
    慧缘道:“可能是管家亲戚。”
    庄琂一笑,道:“这跟我们有何关系。不过,这位姐姐为人是和顺。”
    慧缘道:“我看的出来,她也喜欢跟姑娘说话。只是……”
    庒琂立住,看慧缘担忧的神色,问:“只是什么?”
    慧缘四下看看,低声说:“姑娘可注意没有,方才来,就在院子外面看到大姑娘和五姑娘来过。”
    庄琂醒悟了地:“是了!若说是大姐姐婆家的人也未必。”
    慧缘低头在庒琂耳根,道:“姑娘可还记得前几日假山后头?”
    庒琂想起了那日在假山边上,偷听到庄瑚跟庄玝议论的那一幕,猛地一凛。
    庒琂再回头看向“沁园”,心中生出许多可怜来,惊怕地对慧缘道:“可别胡说……”
    慧缘点头,紧紧挽住庄琂的手,两人快步回到镜花谢。
    到镜花谢,寂静异常。
    庄琂和慧缘蹑手蹑脚近门口,见庄玳在窗边逗鹦鹉说话,肃远坐在桌子前,手拿尺子度量镯子,地上和桌上遗弃数张描稿。三喜端着茶立在一侧,出神盯肃远做事。里头的人竟未发现庄琂回来。
    庄琂把慧缘拉住,示意退出去。
    到外面才说:“怪热的,去西府,那边树荫多些。”
    到西府,庄琂寻思要不要去给郡主问个安好,犹豫之间,看到曹氏的丫头贵圆从西府花园回廊那边走出来,她再想抽身躲也来不及了。
    只见贵圆向庄琂施礼道:“姑娘安。太太姑娘们在里头呢。”
    庄琂勉强挤出笑容应对,贵圆得了应去了。
    这会子想抽身离开怕失了礼仪,免不得硬着头皮向西府花园走去。穿过小径,远远看到一处心湖亭子,亭里摆一张八仙桌,大太太秦氏、二太太曹氏、三太太郡主、熹姨娘,仙凤,小姨娘及几个家众婆子人等坐在一起聊天。四姑娘庄瑜和三姑娘庄瑛在回廊中间搭个桌子下棋,二姑娘庄琻执一把扇子趴在栏杆上,笑看六姑娘庄玢傻傻的样子抚弄杆子垂钓。
    亭子里,妯娌之间,叽叽喳喳说着话。
    秦氏道:“听说宫里太妃挺过来竟好了,老太太听说了忙进宫瞧去。这个时辰还没回,怕是太后恩典留夜了。”
    曹氏道:“去沾沾福气也好,回来给大爷洒一洒,兴许就好了。”
    幺姨娘推了下曹氏,笑话,没说什么。
    郡主道:“老太太服侍过太后,又服侍过圣上,自然跟别人比不得。”
    曹氏道:“要我说,老太太瞧宫里媛妃娘娘去了。”
    熹姨娘附和道:“宫里头是亲外孙女,又是娘娘,自然是要看的。”
    郡主道:“看你们说的,好像宫里跟外头集市似的,想进就进,想瞧就瞧。没有宫里召唤宣见,也是不能的。”
    曹氏道:“兴许我们家老太太跟别人不一样。”惹得众人笑话一会子。
    曹氏话一转,又提道:“这话说回来,姑老爷府上这怎么回事,老太太大寿不来,适逢端午也不来,我问二老爷,还被数落多嘴。”
    秦氏道:“可不是那样,大老爷一听我说一句姑老爷,就发火。老爷走之前,我还提了,他说姑老爷一家回南了。也不知礼来应个门儿,姑太太以前不这样的。”
    郡主因为知道里面的缘故,听到这么说,只陪着笑没搭话。
    曹氏嘴巴不饶人,再说:“南边来京城的小门户,见识窄也是有。姑太太去久了,心变窄了。可惜老太太疼她。要是我那二姑娘三姑娘日后像她姑姑这般,我一棍子打出去叫永生永世别回来。”
    这话,三三两两的传到庄琂这边,她没出声,脸面有些挂不住。眼睛红了,泪水使劲掉。若不是庄琻叫唤,她就这样杵在那里掉眼泪。
    庄琻摇着扇子走过去,一把揽住庄琂的手,道:“妹妹这怎么了?几时来的也不出声。”
    庄琂眨了眨眼睛,别去脸面揩净眼泪,笑道:“看着姐姐妹妹耍得开心,不忍心打扰。瞧得入心,以为六妹妹钓上鱼来,眼睛盯久,虫子飞进去竟不知道。”
    说着两人笑开。庄瑛和庄瑜闻声,放下棋子,围上来。
    庄瑛道:“姐姐多早晚来的?”
    庄琂道:“才刚来。”
    庄瑜楚楚站着,腼腆对庄琂说:“姐姐会下棋吗?”
    庄琂怎不会?父亲在世,教她书画,母亲更注重文化修养,琴棋两道还是母亲教的,在南边日常及亲近相好的姐妹一处玩,最要好的是外使大员女儿叫子素的,棋艺极高,也下不过她。此刻,谦逊起来,道:“不精通,略会简单的举棋。看到四妹妹下得沉稳,日后得教教我,好叫我跟你们一处玩耍。”
    庄琻捂住嘴巴笑,道:“你们琂姐姐耳听八方,目观四下,什么都尽收眼底。这方说看我们钓鱼,那方又说看四妹妹下棋沉稳。”
    庄琂被点破,脸红了起来。
    庄瑜不大爱说话,见庄琂窘境,便说:“看得听得方是用心亲近。”
    庄琂羞涩道:“怪热的,过来走走,可扫你们的兴了。”
    姐妹几个说说笑笑,亭子里的太太们都扭头来看。
    郡主道:“琂丫头来了。”
    庄琂才慌忙失了礼数,别了姐妹们,移步到太太们跟前问安。
    曹氏也不管,冲向秦氏这边笑声说:“我说谁呢,灾星的来了。”
    秦氏道:“留点口德,三太太在呢,这么没遮拦的。好歹是三太太屋里的。”。
    熹姨娘补充道:“二太太也没说错,不知道太太们听到没,外面传着说我们这琂姑娘来路不正,祸害庄府的……”
    曹氏嘴角扯了几下,没言语。郡主听到这些,颜面有些挂不住,干咳了几声,熹姨娘便赔笑不说了。
    庄琂问过安,众人礼应过去。
    秦氏客气道:“天气热,姑娘身子还不全好,在屋里不好么?”
    庒琂道:“走走是凉快些,看到太太们在这儿,来回个安。”
    幺姨娘笑对众人道:“姑娘多是知礼的,难怪老太太疼她。”
    郡主道:“多跟姊妹们一处玩,老一个人闷着也不好。”
    庄琂道:“谢太太关心提醒。”
    又叨叙好一会子话,曹氏带头要走,便道:“热得很,我回了。”
    曹氏起身,熹姨娘也跟着站起来。
    秦氏阻止道:“才说一会子话,你去那么快做什么?”
    曹氏道:“那么热的天,万一后院起火,不回去瞧瞧,烧了身还不知道。太太不也要回去瞧瞧大爷吗?”
    秦氏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嘴角竟拉扯不动,僵愣看了一眼郡主,郡主垂下眉目,装听不到。
    曹氏走到回廊,对庄琻和庄瑛道:“二姑娘、三姑娘也回去换换衣裳,弄脏得跟小门户里丫头似的。”
    庄琻、庄瑛听曹氏这么一说,过来屈膝拜了拜太太们,跟着曹氏走了。
    庄瑛末了还拉庄琂的手道别:“妹妹得空也来我们北府走走,你少来我们这边呢。”
    庄琂知不受待见,终究想不通哪里得罪了曹氏,心里琢磨留下办事,且不能为这些家常的事坏了阵脚,故千方百计想法子套近曹氏。
    虽然曹氏和熹姨娘已走,庄琂还是向她们还了礼。
    秦氏觉得无趣,对郡主道:“这二太太十分没趣!我也走了。”从桌上拿起一纸包,说:“谢三太太了,我们顼儿这辈子得感激你,下辈子还得感激你。”
    郡主客气道:“太太不用回回这般客气,一家子骨肉,再说就见外了不是。”
    秦氏给她府里的小姨娘递一个眼色,两人齐齐站起来,走了。走到庄瑜跟前时,秦氏说:“四姑娘没什么事儿,留下陪三太太,凤姨娘和幺姨娘同琂姑娘说说话。”
    庄瑜应了。
    众人走远,凤仙和幺姨娘拉过庄琂的手,让坐,庄琂不敢。
    郡主再示意道:“坐吧。”
    庒琂才为难地坐下。
    幺姨娘道:“这些日子姑娘还习惯?日里人多事多也没问。”
    庄琂感激道:“谢姨娘,习惯了。”
    幺姨娘道:“不要把这里当别处的好,三太太总提起你,跟府里五姑娘一般,都是她心头肉。”说这话又转向凤仙看一眼,凤仙是五姑娘庄玝的生母,是郡主跟庄勤房里人。
    郡主笑道:“老太太疼你,也应该多瞧瞧老太太。”
    庒琂答道:“去了。”
    郡主知底细,佯装不知情问其他,淡淡道:“进府里这么些日子,可想以往的家了?”
    庄琂低头,泛出泪光来。
    郡主又道:“府里人多,诸事多让着些妹妹们。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懂得这个理儿。”
    庄琂鼻子酸酸的,几欲想哭,忍住不放,收下眼泪道:“太太,大太太和二太太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郡主看了一眼旁边的庄瑜,笑道:“哪里的话。太太们有事去了,怎的说成不喜欢你了?多心了。”
    庄琂才觉失言,转头看庄瑜,莞尔一笑,那庄瑜可是东府的女儿,这话不该在她面前问的。
    郡主又道:“晚上你在这边用饭吧!四姑娘也一起。”
    庄瑜诺诺地回道:“太太,我还是回去吃。”
    郡主道:“那我就不留你。”
    庄瑜像明白什么意思,脸红了起来,屈膝拜一拜,说:“那我先回去了。”
    郡主也不看她,只管说:“去吧!”
    庄瑜临走时对庒琂说:“谢谢姐姐的手绢儿。”
    庒琂道:“妹妹若是喜欢,我还有。”
    庄瑜道:“我也绣了一款,改天过去请姐姐指教指教。”
    庄瑜走后,幺姨娘领着庄玢也回南府了。
    余下,郡主跟凤仙在旁。
    郡主望亭子外头的荷花,自顾言语道:“府里规矩多,人多,口也杂。有些话中听你听着便是,不中听的不必往心里面去。”
    庒琂知道这话是说给她自己听,即便郡主不看她。
    郡主说:“如今府里不比以前老太太当家。你可明白我的意思?”转头看一眼庄琂,露出些许动容之色,又颇为语重心长道:“不打紧,以后你会明白。”
    这一坐,便到了近晚时分,庄琂也没回镜花谢。自然的,庄琂不明白秦氏和曹氏在外头还有些言语,若非郡主留她,定听到她们议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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