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微长而微挑的一双漂亮丹凤眼半眯起来,不笑也似在笑,一字一顿地问程二老爷:“父亲,您说,那是谁在骗人呀?”
    两句同样的疑问,一个幼童,稚嫩的声音中满是懵懂;一个少女,清冷的嗓音中满是揶揄。
    程二老爷两边脸好似被各打了一巴掌,一下比一下重,在儿女们的注视下,狼狈不堪。
    他不由瞪了董姨娘一眼。
    这些年来,董姨娘和程二老爷之间不是没有过摩擦,可当着程微、程澈兄妹的面,这还是头一次。
    董姨娘心头一慌,一双美目似泣非泣,莲步走到程二老爷面前,声音轻柔娇怯似少女:“老爷,妾也是爱子心切,太着急了,一进门就见到扬哥儿从三姑娘身上滑下来,哪里还分辨得清是如何下来的呢。”
    她说着转向程微,垂下头露出纤美白皙的脖颈,姿态放得很低:“三姑娘,刚刚是我瞧错了,误会了你,我在这儿给你赔不是了,请你原谅则个。”
    程微根本不理会董姨娘,依然望着程二老爷:“父亲怎么看呢?”
    程二老爷格外窝火。
    既窝火解语花般的董姨娘闹出这样一个乌龙,更窝火次女步步紧逼,丝毫不给他这当父亲的留半点颜面,是以他心头那点愧疚早就被恼羞成怒的情绪取代,皱着眉道:“微儿,你不是小孩子了,身为贵女,要有宽恕别人的品德。董姨娘既然已经道了歉,难道你还要不依不饶吗?”
    程二老爷话音刚落,董姨娘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三姑娘,我给你磕头,只要你原谅我,不,就算不原谅我也行,只要你大人大量,别把怒火发到扬哥儿和彤儿身上就好了——”
    程微这才自董姨娘进屋后头一次瞄了她一眼,唇角勾起,长眉轻挑:“花姨娘,我和父亲说话,你插什么嘴?”
    董姨娘浑身一颤,目光呆滞。
    三姑娘又叫她花姨娘,又叫她花姨娘!
    “老爷!”自感万般屈辱,她再无法跪着,起了身就扑到程二老爷怀里嘤嘤哭起来。
    程微平静地望着程二老爷:“父亲只以贵女的品德要求女儿,何曾用君子的德行要求自己?”
    握着程微手的程澈手紧了紧,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知道妹妹的性子,今日若是不把话痛快说出来,又该自伤其身了,他怎么忍心拦着。
    至于惹怒父亲的后果,自有他顶在前面就是了。
    “程微,你就是这般对父亲说话的?”程二老爷觉得今日来探望次女应该先瞧瞧黄历的,还从来没有一日像现在这样,脸丢在了地板上不说,还要被一遍一遍踩。
    “女儿不过实话实说而已。”程微目光轻飘飘扫了董姨娘一眼,像打量一个不会喘气的物件,而后又收回了目光,“父亲若是君子,怎么会任由一个姨娘张口爱子心切,闭口扬哥儿彤儿的!她算什么玩意儿,还真以为被四妹四弟叫上一声娘,就真的是他们母亲了?竟还有脸跪在我面前求原谅,我犯得着原不原谅一个姨娘吗?简直莫名其妙!”
    “程微,你给我住口!”程二老爷心虚和恼怒混在一起,呵斥一声,“你莫忘了父亲是如何回来的,怎么,难道在你心中,父亲的性命还不足以让你对董姨娘敬重几分么?”
    换了寻常小姑娘,说不准还真被程二老爷这番话给说的退缩了。
    程二老爷要是回不来,程微就是遗腹女,而世情对遗腹女多刻薄,认为福薄克父,将来婚嫁上难免坎坷。比如卫国公府的大姑娘韩秋华,要不是自小就定下来招赘,早几年卫国公老夫人等人就该为她高不成低不就的亲事头疼了。
    程二老爷死而复生,避免了程微当遗腹女的命运,亦避免了韩氏守寡的命运,若是从这个角度想,他问出这句话来,当女儿的还真不敢再说什么。
    可程微从不是循规蹈矩的小姑娘,她想不到什么遗腹女的事儿,甚至在她心里,八岁以前的日子比后来还快活些,能对董姨娘有感激之心才怪了!
    小姑娘睁大了眸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世上,能像她父亲这般脸皮厚的爹可不多了!
    她嘴角轻扬,挂上一抹嘲讽的笑:“父亲,我听说,当初是董姨娘的父亲救了您?”
    程二老爷皱眉不语。
    程微不以为意,伸手一指董姨娘:“您不是以身相许报恩了么?怎么,这恩还报不完了,您以身相许还不够,还要女儿也以身相许不成?“
    “程微——”程二老爷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咬牙挤出了杀千刀的次女的芳名。
    一个大男人,还是有官身的大男人,被女儿说为了报恩以身相许,程二老爷只觉气血翻涌,闭了口不敢再说下去,生怕一开口,一口老血就喷出来。
    程微点点头,恍然:“哦,我明白了,父亲觉得董姨娘当了妾委屈,这也是的,本是救命恩人之女,好好的正头娘子成了姨娘,觉得委屈也是人之常情。”
    程二老爷似乎找到了台阶,长舒了口气:“微儿,你懂得这个道理,父亲今日的话就没白说。”
    董姨娘从程二老爷怀里抬起头来:“老爷,妾从未觉得委屈——”
    程微冷冰冰瞥她一眼,语气不快地警告:“花姨娘,你又插嘴!”
    一声“花姨娘”让董姨娘身子一颤,又埋进程二老爷怀里哭起来。
    程微嗤笑一声:“父亲您看,花姨娘心口不一,明明心中委屈得很嘛,不然怎么哭成这样子?”
    她语气总算缓和几分,耐着性子劝道:“花姨娘,你且莫哭,今日话既然说到这里,这道理我要给你讲明白。以后你但凡觉得委屈想哭,可别哭给我看,这委屈不是别人给你的,是父亲给你的。他要是舍不得你当妾,当初就该留在你们村里呀,那样肯定没人和你争正头娘子的位置。”
    说到这里,她嘴角又翘起来,明明姑娘家讽刺人时难免难看,奈何此时的她雪肤花貌,清艳绝伦,还偏偏未褪去小姑娘的青涩,看在程澈眼里,只觉得俏皮又可爱,笑意自眸底一闪而逝,忙垂下眼帘,在背后轻轻拉了拉程微辫子。
    自以为得到哥哥鼓励,程微舒适的往后挪了挪,靠在程澈臂弯,笑容更加张扬明艳:“父亲,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程二老爷脸色难看:“微儿,休要胡言乱语!父母妻女俱在,哪有留在偏僻山庄让父母伤怀一世的道理!”
    董姨娘抬了头,露出理解的神色。
    程微薄唇轻抿:“那父亲当初何不休了母亲呢,那样花姨娘就不必做妾啦!”
    花姨娘面色苍白,在程二老爷怀中轻轻颤抖,程二老爷同样被次女连番问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罢了,你病着,父亲且不计较,还是让你母亲日后多加管教!”
    话毕,程二老爷带着董姨娘母子三人灰头土脸地走了,早忘了先前要把老夫人和韩氏等人叫来的事。
    扬哥儿被饱受打击的董姨娘抱着往外走,扭了头不舍地望着程微。
    程微招招手,语气轻快:“扬哥儿,以后常来呀。”
    小胖墩儿立刻来了精神,欢快地喊道:“三姐,明日我还来——”
    可惜要程微给他准备好鸳鸯奶卷的话还没来得及说,董姨娘就抱着他飞快消失在门口。
    程微放松下来,轻叹了口气。
    “微微,二哥给你把伤口处理了。”程澈拿了靠枕塞到程微背后,半跪下来。
    她脚底已经不再流血,干涸的血迹把脚掌和罗袜黏在了一起,程澈一边拿着剪刀小心翼翼替她把罗袜剪去,一边心疼地道:“微微,你和父亲硬来做什么?这耽误了许久,都黏在一起了,等下会疼的。”
    程微不答反问:“二哥怎么又回来了?”
    程澈持着剪刀的手一顿。
    从程微口中听到他险些被大公主盯上的事儿,虽然她还一知半解,可他还是忍不住落荒而逃了,等镇定下来,又不放心妹妹和父亲的见面,这才返了回来。
    可这话,程澈是打死不会说出口的,迟疑了一下,机智道:“盛鸳鸯奶卷的盘子,不是落在这里么,二哥回来拿。”
    程微眼底划过懊恼:“都是那小胖子,害得二哥的盘子摔碎了。”
    “那等回来,二哥替你揍他一顿。”
    程微想起小胖墩儿欢快的笑容,别别扭扭道:“算啦。”
    兄妹对视,同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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