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你没办法正视某些事, 因为它无对错之分,是不正义又正义的。
    文卿把空碗交还给爱丽丝, 小女孩捧着碗小跑着去厨房清洗。
    水声哗啦啦地响,屋外阳光普照, 稀稀落落的树影胡乱地摇晃着,发出深谷一般的风鸣。
    文卿笑了笑,随手从背包里拿出他的二胡,就着背景声慢悠悠地拉起了记忆中的某段旋律。二胡的音色自有一种不圆滑的撕裂感,文卿把每一个音都拖得很长, 于是乐音便仿佛是平稳的, 如同丝绸滑过耳膜。
    这只是一首简单的歌, 音节很少, 速度很慢, 情绪和缓, 演奏它几乎不需要任何技巧。
    可它太抓人了, 就像看见弓弦被极尽缓慢地拉开,从残月弯成满月。看得人屏住呼吸, 每时每刻都在期待搭在弓弦上的长箭脱弦而出, 不断被拉抻的弓弦又每时每刻都在辜负这种期待, 来不及失落, 不被实现的期待就催生出更强的期待, 这一秒更强的期待落空后又诞生了下一秒更强的期待。
    放松的心境就在这缓慢的长音中逐渐绷紧,无处安放的情绪堆积起来,像越来越稀薄的空气, 闷得人无法呼吸。
    这首歌真是温柔,却又温柔得无比残酷,它只是平静如一地按照自己的规则发展着旋律,丝毫不把听众的焦躁放在眼里。
    等待中有种预感,像是读一个故事,字里行间透露出作者投注于此的悲悯。起初那种悲悯是温暖的,包装得十分漂亮妥帖,哄骗得读者将故事描画出的美好愿景信以为真,直至行文渐入佳境,悲悯才明显起来,但读者依然抱着天真的幻想。作者的悲悯在结局才终于毫无保留地倾泻,像堵塞太久才疏通的水管,像破冰的瀑布或是无法阻拦的洪水,这故事是一个悲剧,它的悲剧气息浑然天成,简直可以媲美真理。
    没有任何乐器能在悲剧气息上与二胡争锋。提琴太清澈,小号太雄浑,长笛的忧郁像个王子,葫芦丝到了高音就特别尖利活似刮玻璃,萨克斯抒情到不像悲伤倒像是写诗,萧又带着股不知世事的仙气。
    唯有二胡是极哀。
    它能拉出来的音几乎囊括了乐音体系中的全部乐音,每一个音都能发出犹如呜咽的效果,仿佛已经到达痛苦的尽头,嚎啕到喉咙嘶哑。它中高音极其接近人声,而它的音色越是近似人声就越是具有悲戚的感染力,所以擅长倾诉。
    在文卿不急不缓的二胡声中,那种独一无二的、命运式的悲剧气息渐渐显出雏形。
    然后他停下了,乐声在高.潮前戛然而止。
    音乐乍停后脑中有种嗡嗡空响的错乱感,嗡鸣渐渐止息,屋外阳光普照,稀稀落落的树影胡乱地摇晃着,发出深谷一般的风鸣。
    文卿笑了笑,又摇了摇头,收起了二胡。
    他站起身,在离开前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知爱丽丝,只是在矮床上放了一张粗糙的羊皮地图,和一柄漂亮的金色方头战锤。
    这把战锤是矮人大师用黄金和秘银锻造的。
    黄金是软金属,按理说不应该被用作兵器的主要材料,但谁叫这个方头战锤是送给巨龙的礼物,而这头巨龙又对黄金爱得深沉?大师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添加了无数种让文卿跑断腿才找齐的珍惜材料,终于按照文卿设计的外观图打造出了兼顾美感和攻击力的战锤。
    它原是文卿准备送给罗伊娜的礼物,罗伊娜抱怨过很多次她的那柄战锤太丑,不符合她优雅女性的身份。
    对“优雅女性”这个形容文卿保留态度。
    罗伊娜是一头巨龙,金色的,原型山一样庞大,肢体壮硕遍布肌肉,鳞甲闪闪发光。她化人后也是十足的美人,不过是一种英姿飒爽的女武神式的美,肌肉线条流畅,委实和“优雅”沾不上边。
    不过对她口里的“战锤太丑”文卿倒是深感赞同。
    在所有的武器中,战锤这玩意儿的丑陋度堪堪居于狼牙棒之下,马马虎虎也就排个第二丑的样子。狼牙棒因为一成不变的造型荣登榜首,而战锤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一般最多也就形状不同,方头、圆头或者带着尖刺,除此之外都是一概的又大又笨,连个装饰性质的雕刻都没有。
    毕竟使用类似武器的多为拥有强横力量的兽人,而在兽人的审美里,纤细和灵巧都是末流。
    罗伊娜抱怨得多了,文卿就琢磨着按照她的审美送她一个。
    他压根没想过自己做,毕竟他的锻造术全靠制作乐器刷出来,他制作的多数乐器又都是没有增益效果的普通乐器,只要有详实的图纸,也就是个熟练度的问题。
    要打造一个能上战场的武器就困难多了,要考虑不同材料的增幅效果和融合度,研究武器的外形以及这个外形能否帮助武器本身产生更大的杀伤力,还要考虑武器使用时的舒适度以及使用者的年龄——比方说手持部分,如果使用者还在发育期,就不能单纯地根据持握习惯和手指长度量身定制。
    正是因为武器锻造过于困难,找到适合自己的武器更是难上加难,罗伊娜才一边抱怨,一边老老实实地继续挥舞她的战锤。
    要矮人大师亲手打造武器对文卿来说不算非常麻烦,拜他四处游历、见到热闹就往前凑和总是欣然答应别人求助的性格所赐,全大陆几乎所有的智慧种族里都有欠他人情的人,矮人也不例外,矮人族又是出了名的高度团结,全族聚居,一族人相处模式和一家人没多大区别,他只要稍微恳求一下,再用精灵族的蜜酒作为报酬,不怕没有大师答应。
    可惜这把方头战锤刚拿到手不久,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送给罗伊娜,他就穿越了。
    他活在三百年后的朋友们不知道怎么样了,有没有为他的失踪担心。
    虽然那只是个游戏,甚至这个世界说不准也不过是个游戏,还只是游戏未开发的、语焉不详的前传,但朋友都是真实的。
    多想无益,文卿对自己说。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柄金色方头战锤,想象着罗伊娜收到它时会露出的明亮笑容。她一定会兴奋地说不出话来,一把揽住他的脖子,狠狠揉他的头发,用力捶他的胸口或者肩膀。
    初次见到这把战锤时他脑中就闪过了罗伊娜拎着它到处砸人的场景。
    那一定非常漂亮,就是不知道方头战锤化作金色流光闪过的时候,是否能与流星的长尾相较。
    再也没机会看到了。
    那么把它送给爱丽丝也不错,它本来也就是送给力大无穷的女士的礼物。
    做出这个决定并没有花上太长时间,但文卿莫名感到轻松。他往外走,却在跨出门外前不走了,停在原地叹了口气:“爱丽丝?”
    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声。
    “我知道你在门后面,爱丽丝。”文卿柔声说,“你躲在那里做什么?”
    爱丽丝趴在门后,一动不动的,半晌才小声回答:“我等你走了再出来。”
    她没有丝毫想要挽留文卿的样子,但事实明摆在面前,她根本不想让文卿走。
    或许她就是害怕自己会挽留他才这样躲在门后面不出声。
    稍有判断力的人都能看出文卿不是会停留在一个贫瘠小村落的人,他看上去就应该活在奢华艳丽的大城市里,日夜欢歌、纵情取乐,衣着华贵的王公贵族像珍珠一样铺洒在他周围,犹如他长袍上那些聊胜于无的夸张点缀。
    就是这种聪明识时务太不小孩子了,当它出现在一个小孩子身上,就会显得尤为刺目。
    李的冷笑在文卿的耳边阴魂不散,你永远不够强,他说,文卿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李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又讽刺又悲悯。不知道那张总是藏在兜帽下的脸会为这句话配上怎样的表情。
    多简单的一句话。初次听见时他一笑而过,以为只是严师的激励,可到了特定的环境里,他忽然就理解了这句话中透露出的不甘心,这种对自己的无能的愤怒简直像缠绕在心肺上的藤蔓一样令他窒息。
    半兽人本不是应该存在的,他想,想这句话的时候他和对爱丽丝说“她死了”时的心情一样,冷极了,然而并非出于残酷。
    这就是个事实。在耻辱中诞生的种族注定了只能背负着耻辱繁衍生息,多数人一看见他们就想起了那段屈辱,哪怕理智的人也心怀芥蒂,何况世人大多愚蠢——在世人眼里,他们活着是苟延残喘,死了是大快人心,即使三百年后半兽人的地位因为实力强大的缘故不算低,依然饱受歧视。
    半兽人不应该存在,文卿想,但问题是他们已经存在了。
    这道题没有解。谁也说不清战争里会发生怎样的惨剧,坑杀,剥皮,砍断四肢让人像虫一样在地上爬,烧死孩子并让孩子的父母旁观,把俘虏煮了吃——鉴于敌人并非人类,食用人肉好像算不上一种惨绝人寰的处理方式——在这样的情况下,强X群X发泄欲.望的行为简直不值一提。
    如果没有半兽人诞生,这本就不值一提。
    连轻描淡写的几句话都不会有。
    文卿迈不开步子,理智上说他明白这是在所难免的,智慧种族之间的摩擦必然拳拳到肉,大家都想活得更好,势必就要争夺资源而且争得你死我活,在他的时代战争也是因此而起;可死人归死人,惨痛归惨痛,基本也就一段时间的事情,痛苦大多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
    只有半兽人,尴尬地、屈辱地活着,并让尴尬和屈辱随着他们的血液世袭。
    但爱丽丝没有错。无论如何,爱丽丝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我给你留了一点礼物……收好它们,爱丽丝,你的人生应该由你自己做出选择。”文卿没有回头,“再见,爱丽丝。”
    “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爱丽丝问。
    “不,爱丽丝,不。不要问我的名字,也不要记住我。”文卿说,他终于忍不住哽咽,因为极力忍耐拉长了泣音,“我很抱歉……我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他再也说不下去,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许久,爱丽丝从门后走出来,爬上床跪坐着打开地图。
    她看了一会儿,双手拿起那柄金色方头战锤。
    有些吃力,这是当然,巨龙的武器分量不轻。
    但她拿得很稳,哪怕用力到牙齿都快咬碎。
    她发现战锤侧面的雕刻纹路像极了一些字,“罗……伊……娜。”她喃喃地念出来,放下战锤,摸了摸凹凸不平的纹路,“你叫罗伊娜啊。”
    然后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说:“谢谢你,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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