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夜晚格外的宁静,星辰寂寥,月光慵懒,万物似乎都已平息静卧。没有人会去思考明天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去费心费力地去猜测明天的日子会变得怎样,反正在这迷乱的尘世间,能睡个安稳觉,醒来还依旧活着,这就是一种天赐,许多人连这个福分也没有,过了昨天,就没有了今天,过了今天,就没有了明天。
    陆轶翔却知道明天将会发生什么,明天他的命运会怎样改变。面对明天,他心潮澎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他望了望身边熟睡的妻子,轻轻地掀开被子,站起身来,穿上长衫,朝佛堂走去。
    走进佛堂,陆轶翔把所有的灯打开,而后,把所有烛台上的蜡烛点燃,烛光映衬着陆轶翔那张饱含沧桑的脸。陆轶翔用软布轻轻地擦拭着陆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拂去浮尘,然后把这些牌位一个个放置整齐。
    陆轶翔整了整衣领,掸了掸衣袖,屈膝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三叩首。
    “陆家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陆轶翔向你们磕头谢罪,小儿陆昱霖为抗日救国而身陷囹圄,作为父亲,我为能有这样的儿子而感到欣慰,自豪。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唯一的儿子遭受苦刑而袖手旁观,见死不救。因而,我不得不低头,卑躬屈节向日本人求情,请他们放霖儿一条生路。日本人以霖儿的生死为筹码,要挟我出任维持会会长一职,我救子心切,因此违心地应承下来,我知道自己这么做是有违家训,无颜以对列祖列宗。但我也得对得起如琴,我的结发妻子,我不能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让她今后风烛残年无依无靠。不过,我陆轶翔再糊涂,不会忘了家仇国恨,不会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不会忘了我陆轶翔是世代忠良的后人。我在此立誓,吾当以死明志,不辱家风。望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福佑我陆家子孙。”
    陆轶翔祷告完毕之后,又虔诚地三叩首,然后起身,他感到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觉得陆家的祖先一定会听到自己的心声,一定会理解他的无奈,一定会宽恕他的违心,一定会赞许他的抉择。
    下午两点半,山田的汽车来接陆轶翔。
    陆轶翔整了整那件青色长衫,拿了公文包,跟陆太太告别:“如琴,我走了。”
    陆太太点了点头:“老爷,我等你回来。”
    陆轶翔又转向玉蓉:“玉蓉,照顾好太太和小少爷,拜托了。”
    玉蓉赶紧点头:“我会的,老爷,您放心吧。”
    “耀叔,胖嫂,你们都是我们陆府几十年的老人了,陆府的上上下下全靠你们了。”
    “老爷,这是我们应当应分的。”耀叔连忙回应。
    “胖嫂,虎仔这孩子正值发育的时候,得让他吃饱吃好,吃饭时老别敲他筷子,让他多吃点,我们陆家养得起。”陆轶翔摸了摸虎仔的脑袋:“虎仔,快成人了,别老让你娘生气,你别老拿弹弓往那棵枣树上弹,那棵树上的枣子都给你弹光了,今年大家可就没得吃了。”
    虎仔难为情地低下了头,手里抚弄着那只昱霖给他做的牛皮弹弓。
    陆轶翔又转过身,找阿成:“阿成呢?”
    “老爷,我在这儿呢。”阿成从耀叔后面钻了出来。
    “阿成,你什么时候娶媳妇,红包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阿成挠挠头:“老爷,你想的真周到,我还没媳妇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和玉蓉都不小了,该成家了。”
    玉蓉羞涩地低下了头。
    “爷爷,爷爷。”鸣儿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哎,我的心肝宝贝。快让爷爷抱抱。”
    陆轶翔把公文包交给身旁的阿成,一把抱起孙儿,用胡子去扎他。
    “爷爷的胡子像刷子。”鸣儿咯咯咯笑了起来。
    “鸣儿要听奶奶的话,不可以太调皮,要按时吃饭,睡觉,懂了么?”陆轶翔眼里满是浓浓的宠爱。
    鸣儿点点头:“嗯,鸣儿乖,鸣儿听话。”
    “好了,我走了。”
    陆轶翔把鸣儿交给了玉蓉,从阿成手里接过公文包,然后和太太紧紧拥抱了一下。
    “老爷,我等你回来。”陆太太又重复了一遍。
    陆轶翔笑了笑,挥了挥手,上了山田的汽车。
    广州维持会和日中亲善协会三周年的庆祝大会被安排在广州最豪华的爱群酒店里进行,整个广州的日伪官员,商界大佬,名流乡绅,闻人明星等要人都齐聚一堂。
    会议厅布置得富丽堂皇,一派喜庆。山田一雄领着陆轶翔走进会场,不一会儿,身穿军服的渡边一郎也走了进来。
    “陆老先生,你能亲临此次大会,我们感到非常荣幸。”渡边见陆轶翔已经到会场了,连忙走过去打招呼。
    “渡边先生太抬举我了。陆某人不敢当。”
    “陆公子还没消息吗?”渡边对陆昱霖的失踪耿耿于怀。
    “渡边先生那儿可知犬子的下落?”陆轶翔反问一句。
    “目前还没有,如果陆公子有消息的话,还请陆会长通知在下。”
    “机关长那里若是有犬子的消息,也望告知我一声。”
    渡边尴尬地笑了笑:“一定,一定。好了,陆会长,我先去那儿打打招呼。”
    “请便。”
    陆轶翔扭头看见陆昱霆也出现在会场,一个人无精打采地坐在角落里,连忙走了过去。
    “昱霆,你怎么也来了?”陆轶翔很是吃惊。
    “是山田派人把我硬拉来的,大伯,我听山田说,你要出任维持会会长?”
    陆轶翔拍了拍昱霆的肩膀:“昱霆,大伯的为人你清楚。”
    昱霆点了点头。
    “好了,大家请静一静,我们的庆祝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山田拉着陆轶翔坐在主席台上。
    “各位广州的达官要人,巨贾公卿,今天是我们日中亲善协会和广州维持会成立三周年的纪念日,作为日中亲善协会的会长,我感谢在座的各位对我的大力支持,希望大家继续精诚合作,让广州成为大东亚共荣圈的典范。”
    下面一阵稀稀拉拉的鼓掌声。记者们则跑过来拍照。
    “我来介绍一下坐在我身边的这位,我想大家一定不陌生,他就是广州商会会长陆轶翔先生,不过,现在陆先生又多了一重身份,他将出任我们广州维持会会长一职。”
    山田说完,站起身来,双手把委任状递给陆轶翔。陆轶翔也站起身来,右手接过委任状,瞄了一眼,便放在桌上。
    “陆先生,把这个委任状拿起来,让记者们拍个照。”山田在一旁轻声提醒。
    陆轶翔置之不理,下面的人开始窃窃私语。
    山田见陆轶翔没有动静,便把委任状拿起来,塞在陆轶翔的手上,陆轶翔“啪”的一声把委任状扔在桌子上,然后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报纸。
    下面的嘉宾都被陆轶翔的举动惊呆了,会场里鸦雀无声。
    “在座的各位都是广州市的达官贵人,名流商贾,自打日本人进入广州之后,大家的生意如何?生活如何?广州的老百姓过得怎样?我想大家都心知肚明吧。我这儿就是这三年多以来,日本人在广州的‘功绩‘。”
    陆轶翔翻开报纸,继续道:“自1937年8月31日起,日军前前后后对广州进行了十四个月的轰炸,广州市民死伤无数。工厂,学校,码头,医院,教堂等成为一片废墟。牛山要塞炮坑变成了万人坑,白骨皑皑。1938年10月21日,日军攻占广州,日军8604部队在中山大学和南山村把难民营里的难民当作实验品,在他们身上进行鼠疫,霍乱,疟疾等试验,甚至还有活体解剖。日军还在广州市内遍设慰安所,**妇女,日本人还在广州开设了许多日资银行,发行无法兑现的军票,掠夺我们大量的财富,日本人还垄断广州的商业市场,规定当地物资只能贱卖给日军,不得自由买卖,广州市有多少商家因此而倒闭,我不知道这就是山田先生嘴里的大东亚共荣圈的典范?”
    “陆轶翔,你这是污蔑。”
    山田万万没想到,陆轶翔的就职演说演变成了对日军罪行的控诉,气得暴跳如雷。
    “污蔑?我手上的报纸,三年多以来的新闻报道和照片难道都是捏造?”陆轶翔手举报纸,高声质问。
    “陆轶翔,你今天打算来砸场子的吗?”山田厉声喝道。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揭露真相,让世人明白你们日本人伪善的嘴脸。”
    陆轶翔拿起桌上的委任状,把它撕得粉碎,往空中一抛:“要想让我陆某人成为汉奸走狗,日本人的帮凶,绝无可能。”
    “你,你,你是不想活了。”山田一雄的那张脸狰狞可怖,咬牙切齿地望着陆轶翔。
    “从一走进这扇门,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我虽无力杀贼,但我能保住身为中国人的名节,我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记者们纷纷用笔,用镜头记录陆轶翔的铮铮风骨。
    站在一边的渡边一郎掏出手枪,朝陆轶翔射击,陆轶翔胸部中枪倒地,会场上一片混乱,大家纷纷夺路而逃。
    昱霆从人群中挤到陆轶翔身边,呼喊着:“大伯,大伯,你醒醒,醒醒啊。”
    陆轶翔张了张嘴,从喉咙口挤出几个字:“昱霆……昱霆,我们……我们陆家……全……全靠你了。告诉……告诉昱霖,他爹……他爹为……为他……骄傲。替我……替我报……”
    陆轶翔在昱霆的怀里咽了气。昱霆抱着大伯的遗体,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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