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萱睁开眼,看到洗地发旧的天青色帐幔垂落眼帘,她恍若身在梦中,不自禁地转过脸去,惊愕发现这里该是白云庵后院的小屋,熟悉的布局,简单的摆设,连墙壁上悬挂的画幅都一模一样,赫然便是上两月时她曾住过的那间。
    耳畔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萱姐儿,你醒了?”
    圆慧端着药碗进屋,见明萱撑着要坐起来,忙放下手中的盘托,过去替她将靠垫放在身后,她柔声安慰着说道,“只是受了点凉,喝一碗热姜茶驱驱寒便成,好在你脖颈上的伤口也不深,用些药膏过些天就好了。”
    她将药碗递过,帮着明萱将药喝下,脸上表情带着几分宠溺的怪责,“宸哥儿瞎胡闹,那潭子虽深,可底下却颇多暗礁,他小时候没少因此吃亏的,这会却没轻没重跟你开这等玩笑。萱姐儿,你莫生气,他素来乖觉听话,鲜少这样顽皮的,我已经说过他一通,以后他定不会再犯。”
    明萱眸中闪过几丝不解,“宸哥儿?顽皮?”
    是在说裴静宸吗?她脸色微变,猛然想起之前的那些情景,没有错的,她是生怕韩修会对裴静宸不利,所以拉着他一块跳下来的,她只记得看见了韩修那张痛不欲生的脸庞,后面的事却都没有印象了。
    自己是不会无端端出现在庵堂的静室,那定是裴静宸将她送过来的。
    可这里是玉真师太的禁地。不令外客进的,怎么圆慧提起那个人时却是这样的神情又是那样地亲昵,她唤他宸哥儿……
    明萱微微抬起头来,眼中含着困惑问道,“圆慧师父,您是裴家大爷的?”
    圆慧笑着说道,“我是宸哥儿母亲从前的贴身近侍,蒙宸哥儿不弃,他唤我一声姨母。”
    她忽而轻叹一声,走到墙角那幅画像跟前。探出手去,有些眷恋地轻抚画上女子的玉容,“郡主走时,我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宸哥儿的,可惜身在红尘之外,万事有心无力。杨氏心怀鬼胎,宸哥儿危机四伏,在那府里的日子过得艰难得很,好在以后有你在他身侧相伴。我也能安心地放下一切尘缘,跟着师太一起青灯古佛。”
    明萱怔怔地望着那幅仕女簪花图。头一回看到这画时就觉得画上的女子眼熟,原来竟是裴静宸的母亲永嘉郡主的肖像,玉真师太珍重疼爱的晚辈是她,这屋子也曾是她的房间,这便能解释裴静宸是如何将她送至庵堂的。
    脑海中仿佛闪过什么片段,她脸色骤然而变,张开嘴有些颤抖地问道,“圆慧师父,裴家大爷小时候从清凉寺后山的药庐那边跳下来过吗?”
    圆慧笑着点了点头。神色间涌动温柔慈和,“头一回是无意中跌落,身上刮伤了好几处,后来却是师太发现那潭水终年涌动热潮,似是对身体极好,因此才让时常跳水浸泡以作强身健体之用。若是常人不熟悉水下暗流和礁石莽撞跌落,那便是不死,也定难逃过一身伤的。”
    她有些抱歉地说道。“宸哥儿说他一时不慎吓着了你,才令你受惊坠落的,他也后悔得紧,萱姐儿,我不知道当时情境如何,可宸哥儿素来并不是个莽撞的孩子,定是哪里出了误会。你两个婚期将至,下月便将永携世好。可千万莫要因此生了他的气,闹起了别扭该怎么办。”
    明萱勉强扯了扯嘴角。“圆慧师父,我不怪他的。”
    她还要感激他,若不是他替她编了这样一个谎言,她该怎样解释自己的处境?被韩修逼迫的事,除了祖母再无人知晓的,事关名节,也不能让旁人知道。圆慧师父虽然从一开始就对自己表示了友好,可这件事到底不光彩的,作为裴静宸的亲人,圆慧定也不愿意有其他的男人和她纠缠不休。
    圆慧冲她温和一笑,从架子上取下已经弄干了的衣物,“贵府上的严嬷嬷已经候在外头了,萱姐儿,你若是觉着精神还行,便换下衣裳出来吧。若是觉得依旧不舒服,那我替你传话,让她们先行回府也成。”
    她轻轻抿嘴,“便说是师太留了你在这住下,贵府上老夫人不会责怪的。”
    明萱忙摇了摇头,“不必麻烦了,圆慧师父,我已经好多了。”
    她手脚麻利地将衣衫穿上起身,嘴角勉强露出些笑意,“叨扰了庵堂清静,原该去给师太请罪的,但佛堂不见血光,我衣裳上不慎占染了血迹,便只有下回再给师太磕头了。”
    庵堂的门扉吱呀一声开了,严嬷嬷和丹红满面焦急地迎了上来,“小姐!”
    丹红急得都快要哭了,悠悠转醒之时恰逢忠勇侯府和安显侯府的人决意搜山,她丢了小姐却又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若不是这时候裴家大爷身边的小厮长庚前来报信,她与严嬷嬷真是六神无主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的。
    她扶着明萱上了马车,眼泪终于止不住掉落,“小姐,那韩……您没事吧?”
    明萱冲她安抚地笑笑,她摇了摇头说道,“我无碍的,你们呢?你们没有受伤吧?”
    严嬷嬷忙道,“那些人把我们放在一间无人的禅房,后来听见忠勇侯府的人张罗着要搜山,动静很大,这才醒过来的,我和丹红都没有事。我们两个跟着去了遇袭的后山,七小姐您已经不在那处了,人多口杂,这事必不能张扬出去的,我和丹红便借口您被师太请去说话,将跟着咱们的婆子都遣了回去。”
    她顿了顿,“车夫唤做简老六,便是那日在山道上急智机勇的那个,他为人持重,是个信得过的,我已交待过他,不许将今日所见说出去一个字。他知晓事情轻重,小姐若是出事,他也定难逃一死的,所以小姐不必担心。”
    是害怕无端失踪的事闹了出去,惹起人不好的联想。
    明萱点了点头,“严嬷嬷,我既无事,那今儿这场解难,你回去也莫要告诉祖母,她年纪大了,身子也不甚好,我怕她听了难受担忧,又将病情加重了。”
    严嬷嬷有些不大赞同,“可这事非同小可,若是不跟老夫人说,请她想法子解决,这日子可怎生得了?七小姐,再有一月余,您可就要出嫁了呀,若是到了裴家,这位韩大人仍要如此胆大妄为,裴家可不是善茬,那位世子夫人杨氏怕是心心念念盯着,就盼着您出错呢!”
    她想了想说道,“实在迫不得已,不若还是请老夫人会会韩夫人吧?”
    明萱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必了,那人已经答应以后不再来纠缠,想来他曾在军中待过,懂得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句话,先看看吧,倘若他继续下去,那时咱们再做旁的打算不迟。”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严嬷嬷,您在老家还有什么亲人吗?”
    严嬷嬷一愣,有些不解地摇头,“我是辅国公府的家生子,老子娘都在庄子上做活,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前些年我爹娘相继没了,如今便只有我孑然一身。”
    明萱微微沉吟,半晌才低声说道,“祖母那日问我,可曾想好要带去裴家的嬷嬷,我思来想去,漱玉阁里两位守屋子的婆婆虽然对我忠心,可见识到底还是浅了一些。裴家,是那样一个龙潭虎穴之地,倘若身边没有几个得用的人,我有些害怕……”
    她徐徐抬头,眼中带着深厚希翼,“嬷嬷,阖府上下,除了祖母,我最尊敬信赖的人,怕只有您了,我知道您在祖母身边劳碌了一辈子,这会本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我若再开口提这不近人情的要求,实有些过分。可您……能不能考虑一下,跟着我一块去裴家?”
    严嬷嬷一时愣住。正如明萱所说的,她年将五十,在朱老夫人身边辛劳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了安泰院的掌事嬷嬷这个位置,不仅老夫人信任她,阖府上下谁不敬着她?便是侯爷侯夫人见了,也要多给她三分脸面。
    可老夫人的身子一日不似一日,看起来不过三两年光景,老夫人若是走了,侯夫人身边自是用不上她的,她在永宁侯府的处境便就尴尬了。她的地位全由老夫人所赐,老夫人去后,她便一文不名,哪个还会将她当个事?更何况她娘家人已经死绝,亦无老家好回,后半生怕是只能安静地烂死在侯府后院某个僻静角落。
    这时,明萱的请求,却像是最深的诱惑,正中了严嬷嬷心扉。
    她贪恋的倒不是敬重和权利,只是有些不甘寂寞罢了,希望能有人想着她,念着她,依赖她,用得上她。裴家水深火热,七小姐嫁过去之后处境仍旧堪忧,她若是以陪嫁嬷嬷的身份过去,日子决然不会比在侯府更好过的,可七小姐需要她,她便不是没有用处的,这令她动心了。
    明萱一双莹莹美目波光粼粼地望着严嬷嬷,“上回与颜家说亲的时候,祖母曾提起过一回,想让您过去颜家帮衬我的,我怕您不肯,便推拒了。可这会……”
    她咬了咬唇,“虽然去裴家前途未卜,可我保证不会令您受到一点伤害,也不让您吃一丝丝的苦,您若是怕老了无人孝顺,雪素没有家人,我让她拜您做义母,将来您便有女儿女婿了!可您若不愿,我也不会强求的,只是希望嬷嬷能好好考虑一下。”
    严嬷嬷抬起头来,她轻轻捏住明萱的手掌,沉沉地点了点头,“我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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