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持续到这,夜幕已临。
    四周红色宫灯挑起,与皎洁月光投下相映生辉。
    完颜忽兰藏在袍袖中的光洁玉手探出一只来,指向院中苍劲古桂:“八月桂花飘香,此树甚芬芳,两位就以此为题吧。”
    这题其实简单到不能再简单。
    胥野脸上笑开了花。
    这年月,应时应景的诗词歌赋是时下读书人的基本功。
    像什么春夏秋冬抒怀、咏月、咏梅、咏桂之类题材司空见惯,况胥野还是有备而来。
    “完颜熙,你先来?”
    “胥公子先请。”
    胥野傲然一笑,迈着虚浮的四方步踱向场中,煞有介事围着落花飘香的古桂转了一圈,才缓缓吟道:
    “花千树里桂花孤,仲秋夜放月上无。嫦娥若有闲田地,何不栽种两三株。”
    他刚吟完,李珂自然带着小弟们立刻捧哏,连道好诗好诗。
    “小生今日应题,还请殿下不吝指教!”
    胥野躬身,苍白的脸上满是激动的红晕。
    岐国公主琴棋书画诗冠绝中都,为天下十大才女之首,是中都贵族子弟心目中的女神。
    这回斗诗胥野虽冲着完颜熙来,图谋那匹宝马,但若能得到完颜忽兰评点,他也自顺势博些声名,可谓一箭双雕。
    完颜忽兰脸上飞起一丝浅笑。
    要论品质,胥野这首诗最多应景切题,勉强中规中矩,但却没什么灵气和意境,至少她是看不上眼的。
    不过,考虑到这些纨绔子弟的身份,胥野能急就章完成一首应题的七律,其实也算不错了。
    “堪称佳作。”完颜忽兰微点头。
    她满腹才学却并不恃才傲物,又生性温和,雍容大度,所以此番点评半是出于情面,半是本性使然,不愿让人难堪。
    胥野大喜,得意忘形之下,竟装模作样地故作名士风范,向完颜忽兰躬身拜了拜:“在下拙作,多谢殿下点评!”
    又转身拱手冲完颜熙文绉绉道:“小王爷,请!”
    完颜熙忍不住想笑。
    这厮真是个逗比,一点眉眼高低都看不出来,人家小姐姐随口一句客气话也当真?
    真当自己是出口成章的风流才子了?
    不过,他还是随便回了一礼,言不由衷赞了声:“胥公子大才,在下实在钦佩之至!”
    “哈哈,过奖过奖!”胥野更喜,一时意气风发,颇为得意。
    不单是得到岐国公主赞许,还征服了素日对手的完颜熙,竟让他也赞自己一声“大才”,胥野感觉非常爽。
    他眉开眼笑,对完颜熙满腹的敌意仿佛都消散一空了。
    李珂冷哼。
    胥野这才清醒过来,脸上笑容赶紧敛去,板起脸道:“完颜熙,该你了。”
    ……
    完颜熙不是学文的,写论文还行,作诗就太难为他,不论古诗还是现代诗。
    但别忘了他生活在信息大爆炸的年代,网络空间里诗词歌赋这些玩意不要太多。
    加上所处这个历史时代本就似是而非,给了他太大的选择空间。
    反倒正因可选择的余地太多,他又不甚专业,所以才举棋不定,不知哪首更合适。
    他抬头望着满树怒放桂花,头又扬起,透过枝叶花瓣间隙将目光投向当空圆月,心说不知不觉,都快中秋了啊……
    月是故乡明,可故乡如今安在?
    胥野等得实在不耐烦,催促道:“完颜熙,若作不出诗便认输,拖拖延延,有意思么?”
    李珂等人其实早就按捺不住,各种讥讽嘲笑的口活酝酿了好半天,就坐等完颜熙憋不出来,尔后再一哄而上,话语群殴。
    虽然伤不了完颜熙半根毫毛,但只要让他在完颜忽兰面前丢份,感觉就很爽。
    大兴国三人红着脸,纷纷垂下头去,不忍再见完颜熙出丑。
    这作诗真是他们的软肋。
    而在四人中,最不通文墨的当然属仆散九斤,问题是小王爷完颜熙比仆散九斤也就强那么一丢丢。
    遥想去年,在赵王寿辰宴上,当着近百位中都权贵的面,完颜熙喝醉了酒主动登场,开口饮了一首诗,当即笑喷全场。
    诗曰:一杯两杯三四杯,五杯六杯七八杯,九杯十杯开开胃,百杯千杯我才醉。
    这诗让李珂这群人几乎嗤笑了完颜熙一整年。
    “认输吧,完颜熙,难不成还要再来首‘一二三四杯’么?”
    胥野笑,李珂及身后的马仔也跟着哄笑。
    就连完颜忽兰面上都露出笑容。
    完颜熙莫名所以,他虽不知这“一二三四杯”的故事,估计八成是前身的丑事之一,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就在众人笑意正酣的时候,突然面向完颜忽兰道:“公主,既然如此,在下就献丑了!”
    完颜忽兰微微颔首:“请吧。”
    完颜熙定了定神,就抑扬顿挫吟道:
    “一轮飞镜谁磨?照彻乾坤,印透山河。”
    “玉露泠泠,洗秋空银汉无波,比常夜清光更多,尽无碍桂影婆娑。”
    “老子高歌,为问嫦娥,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吟完,完颜熙纵声大笑,回到自己案几之后,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前年他在战区机关的中秋晚会上,配乐朗诵过张养浩的这首词,博得掌声四起,但绝没有现在如此痛快淋漓的感觉。
    或许是心境、场合、背景都不同了的缘故吧。
    胥野几人听得目瞪口呆,脸上还未来得及收敛的讥讽嗤笑活活被憋了回去,一会就憋得脸铁青,僵坐在当场。
    他也是读书人,诗词的底子在的,岂能不识货?
    若诗词也与人一样分三六九等,这首词必定是上等佳作,可以传颂后世经久不衰的那种!
    耳边传来大兴国等人拍案叫绝声,李珂脸绿了,眸中全是匪夷所思。
    ……
    从“一二三四杯”的插科打诨,到“一轮飞镜谁磨”的文采斐然,反差实在太大。
    完颜忽兰良久不语。
    她静静趺坐,长袖微动,眸光激荡。
    澹澹清夜,树影婆娑,明月清光,相与无碍。
    一个锦衣少年,引吭高歌,月下独舞。
    她眼前慢慢勾勒出这样一幅幽静、空灵的图画。
    “老子高歌,为问嫦娥,良夜恹恹,不醉如何?”
    真是绝世好词啊。
    嫦娥是谁,为何良夜恹恹?“老子”又为何高歌,一醉解千愁吗?
    完颜忽兰喃喃自语,心弦在这瞬间骤然被扣动,她情不自禁站起身来,背向众人,举头望向明月。
    ……
    大兴国趁机上前躬身道:“殿下,熙哥儿词已出,请点评。”
    完颜忽兰幽幽一叹,转过身来环顾众人:“这首词,前半写景,后半抒情,转、合融一,用典不露痕迹……这等情境,气势,华美格律,实非我所能及,本宫只能赞一声古今罕见,却再没有评点的资格。”
    大兴国嘿嘿一笑:“殿下过誉了。那此番赌斗,算熙哥儿赢了。胥野,认赌服输,赶紧打欠条来。”
    胥野呆呆滞滞,一言不发。
    李珂霍然起身,冷道:“殿下,我承认这是首绝世好词,但,这岂是完颜熙所能作出?绝对是他从别处剽窃得到!”
    胥野眼珠子一亮,顿时大叫起来:“对啊,完颜熙不学无术,中都何人不知?何人不晓?殿下,这定是他抄袭而来!”
    肿眼泡子的长脸少年、鲁国公蒲察奴长子蒲鲁古,更是跳将起来,叫嚣道:“完颜熙,你当众剽窃诗词,该当何罪?!”
    大兴国敲敲案几:“得了啊,输不起就不要赌,赌输了就随口说人剽窃,你们可有证据?没有证据就别瞎咧咧!”
    马亮也帮起腔:“若说这首词是熙哥儿从别人、别处抄袭得来,那么请问开城侯,此词是何人所作?载录于何处?拿证据出来!”
    李珂拂袖坐下:“哼,前人所作,自有出处,但需仔细查阅才行。或者,完颜熙若能自证清白,我等也无话可说!”
    “是啊,是啊,自证清白来看!”
    “胡说,分明是谁指证,便由谁举证!”
    两边又掐起来。
    完颜熙倒成了局外人,低着头感慨万千,此时此地此刻重颂这首词,让他想起了上辈子的很多事。
    完颜慧目光狐疑扫他一眼,向完颜忽兰扭头嘀咕道:“小姐姐,你信这是他作的词吗?反正我是不信的。”
    完颜忽兰清幽的眸子不经意间掠过完颜熙的身上,旋即收回,她轻道:“不管信与不信,这首折桂令都将传颂天下,堪与苏学士的水调歌头、李太白的对影成三人相媲美。”
    完颜慧讶然无语,她实在没想到小姐姐对这首词的评价这么高,竟然要跟苏学士和李太白这两位诗词巨匠相提并论吗?
    “可是,小姐姐……”
    话音未落,见完颜熙砰一声重重搁下酒壶,站起来再次返场。
    他脸上挂着浅笑,团团揖:“诸位不必争了,关于我是不是剽窃抄袭,最好的验证办法就是我们继续赌!赌注还是照前,还是斗诗,还请殿下出题,不论是谁,在下都来者不拒!”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完颜熙拍拍手,一脸期待,声音拔得很高:“我需要粮食,各位想要宝马,咱们今日以诗词会友,玩个尽兴;愿赌服输,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诸位甚至还可以车轮战,不管多少场,我只要输一场,便广而告之,自认抄袭剽窃,任由各位处置,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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