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梅瓶显然是被高手修复了,其实瓷器在打碎的时候,有些细小的碎片已经成为渣粒,是不可能完全保留下来的,摔落时釉面着地的部份也会有脱落损坏。但现在这只梅瓶表面毫无破绽,细微的缺损处已完全填补,落地的脱釉处也补绘的毫无痕迹,但却没有完全修复成原貌,从古至今的陶瓷中,还没见过这种特征的器物。
    鬼手周逍弦以往修复打碎的瓷器,表面是看不出拼接痕迹的,但是这件青花梅瓶,表面布满了鱼网状的蟹爪纹。游方知道它就是碎片拼成的,但看上去却并不像碎裂的痕迹,而极似宋代汝窑瓷的釉面开片。开片青花?没听说过!但桌上偏偏就放了一件,修复者故意没有抹去曾经打碎的印记,却让它呈现出好似釉面开片的模样。
    谁修复的?一定是位技艺巧夺天工的高手,可为什么要把它修复成这样呢?牛然淼老先生请自己来喝顿早茶,却把此梅瓶放在餐桌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游方正在诧异间,忽听身后有个老者的声音说道:“鬼手周逍弦从不修复赝品,所以他让弟子罗谛客动手,而自己在一旁指点,罗谛客足足忙了三天三夜才修复了这只梅瓶。我的要求是把梅瓶修好,但也要将它发生的故事留下,所以修复成了这样,设计的非常巧妙。”
    游方闻言赶紧转身,行礼问好,来者当然是牛然淼。这位老人家个子很高,足有一米八出头,看相貌依稀仍有年轻时风流俊朗的影子,只是头发稍有些稀疏,眼袋也微有些松弛,毕竟岁月不饶人啊。但他的精神很好,眼神并不混浊,身材保养的非常匀称,腰杆也挺的笔直。他走进餐厅的时间正好是六点半。
    牛然淼笑着点了点头,来到餐桌前坐下,招右手示意道:“兰德先生,不必拘束,喝顿早茶聊聊天而已,快过来坐!”
    看一个人的装束就知道某些场合的气氛,老先生穿的是寻常家居服,淡金色丝棉质地裁剪的十分得体,但显得很随意,也就说明此时不必太拘束。游方也就不再客气,径自在老先生的右手边坐了下来。餐桌旁只有他们两人,还有两名厨师打扮的服务人员站在门口,齐箬雪在餐厅门外等候。
    老先生喝了一口厨师特意调配的早饮,笑呵呵的问道:“兰德先生,你今年多大了?”他与周逍弦一样也称呼游方为兰德先生,此刻听起来更多的意味是在开玩笑。
    游方答道:“二十五岁。”这不是实话,比实际年龄大了四岁,但也不完全在瞎扯,因为那张名叫梅兰德的身份证上写的就是这个年纪。
    牛然淼哦了一声,似有深意道:“你看上去更年轻啊,那天的反应可真快,我当年恐怕也没有你机灵,年纪轻轻了不得,所以我老人家才会有兴趣见你一面。”
    游方有些腼腆的答道:“老先生就不必夸奖晚辈了,其实我的来意……”在这种老江湖面前,他不想过于转弯抹角,打算直接开口说话。
    牛然淼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想转告我的话,周逍弦已经在我面前一字不差的转述了,而且我又听了一遍你们当时谈话的录音,就不必再说了。”
    呦,还没开口,嘴就被堵上了,看来还真的没法再提这茬了。不提就不提了吧,既然牛然淼已经听见了那番转述,游方也算完成了吴老的遗愿。周逍弦师徒两人真的很帮忙啊,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
    牛然淼的话没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在兰德先生这种人面前,也就没必要拐弯抹角,江湖上投名状的讲究想必你也清楚,而以我的身份,只恨找不到更贵重的国宝,所以在乎的不是价钱,哪怕越贵越好。……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乎什么?无非是在乎我打下的这片基业,给儿孙送个平安护身符。”
    老先生在明白人面前很坦诚,对于他来说重金购回国宝捐赠国家确实有这方面的用意,而且是越贵重、花的钱越多越能表达心意,在乎的事情与其它人不一样。游方不好说别的,只有陪着笑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先生留给子侄的福缘余荫,已经远超常人了。”
    牛然淼话锋一转,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认真的问道:“你想找我,是想转告一位长者的话,那人究竟是谁?”
    当着牛然淼的面,游方不再隐瞒:“他叫吴屏东,是梁思成的学生,燕京大学文博学院的教授,中国古建筑专家。去年十一月的时候,他曾特意到澳门拜访您,但听说您老当时身体不适,所以未能见面。”
    接下来游方简单讲述了吴屏东的事迹,学术成就、文化观点,包括去年伦敦苏富比拍卖会那一场盘内滚珠局中的所作所为,以及今年初身患绝症之后辞职离京不知所踪,如今恐已不在人世。
    他当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包括自己追查到吴老最后的下落以及设计诛杀狂狐等人的经过,都略过不提,但如此已经足够了。
    牛然淼听完之后难以掩饰惋惜之色:“恨未一识此人啊!外面私下议论我的人很多,这些我也清楚,但他却千里迢迢来找我谈,当真不容易啊。我倒不是有意不见他,去年十一月确实住院动了个小手术。你今天将他的遗物与这番遗言带来,我得谢谢你!”
    游方:“老人家不必谢我,吴屏东先生对我有大恩,是我该做的。……您去年动过手术,看如今的气色非常好,康复的很不错,祝你身体健康!”他举起面前的饮料示意。
    牛然淼也举起饮料:“没什么大毛病,就是年纪大了。……别光顾着说话了,请你来是喝早茶,快吃吧。”
    桌上放的各色早点,而牛然淼本人只吃面前的几样,其它的显然是为唯一的客人游方准备的,游方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先填饱肚子再说。等他吃的差不多了,牛然淼才笑着说:“年轻人吃饭就是香,看见你吃东西的样子,我都觉得胃口大开。……兰德先生,你这次来除了忠人之事,自己就没什么话想说吗?”
    游方咽下一个玲珑虾饺,停下筷子喝了一口饮料道:“我听说您前两年买了一方玉玺?”
    牛然淼:“是有这么回事,新闻上也报了,说我要捐献给国家,但我却一直没捐,你是想问这个吗?记者写稿总是只拣想说的写,我当时的意思是自己收藏,等将来做为遗产却不留给子孙而是捐献国家,如今我还健在嘛,何必催呢?”
    游方笑了:“谁敢催您老人家?慢说您今年九十岁,就是一百岁又怎样?上个月我还与一位一百一十五岁的老前辈过招比拳脚,被他打得满地乱跑。”
    牛然淼忍不住哈哈大笑,引得门外的齐箬雪也探头好奇的望了一眼,笑了半天才说道:“兰德小先生,你可真有一张江湖人的嘴,很会逗老人家开心,这一招叫作‘兴苍生’,对吗?”
    在过去的江湖切口中,“兴”就是捧人高兴的意思,“苍”指白发年老,“生”指男子,“柴”指女子。所谓“兴苍生”就是哄年纪很大的老头开心,而“兴苍柴”就是哄老太太开心。通常是赞祝对方健康长寿,老人家都爱听。
    但话说的要有技巧,比如明知道对方已经八十多了,却故意问一句“您老有六十多了吧?”老人家一定很高兴,因为在别人看来自己体态很年轻。这叫“逢苍减岁”,老人的心姓有时与小孩一样,需要哄。
    游方的话当然更有技巧,让老头更加开心。这其实是一句实话,然而牛然淼不知情,以为他只是单纯的兴苍生。
    见老人家兴致很高,竟然说起了年轻时熟悉的江湖切口,游方借机道:“您刚才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其实想说,像您老这样的大行家,不会看不穿苏富比连环玉玺拍卖的‘盘内滚珠局’吧?您老还凑什么热闹!”
    老人家眨了眨眼睛,神情竟有些孩子般的顽皮:“我知道啊,但我就是喜欢收藏一枚玉玺,难道不可以吗?”
    还真没法说不可以,听见这句话再看老人家的表情,游方也完全理解他的心态。像牛然淼这种人钱多的根本花不完,普通人逛商场、吃大餐一类的享受恐怕也不属于他。收藏一方古代皇家玉玺,闲暇时捧在手中把玩,玩味数百年前曾号令天下的神秘气息,这种感觉是他人体会不到的。
    老人有老人的任姓,有时候还真像个老小孩,说话就像耍赖皮。而且以他的身家,买一方玉玺与游方买一部新款手机也差不多,谁又能多说什么呢?这就是个人爱好,他挥霍得起,至于造成的影响以及客观上对海外恶意炒作连环局起到的推波助澜作用,正是吴屏东想劝诫的。
    游方该怎么劝呢,想了想缓缓念出了一段话:“自私的人困于自身的追求,无私的人忘于人世的追求,但若这两者最终是一条归宿,那将是人生大幸。古人云: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牛然淼不笑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带着疑问之色盯着游方,片刻之后才说道:“以你的年纪,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来,口气不对。”
    游方叹息一声:“这不是我说的话,而是吴屏东先生今年三月最后的遗言,而后就再无消息。”
    牛然淼也叹息一声:“原来如此,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以后会注意的。”又一指桌上的花瓶道:“这只元青花虽出自当代人的仿造,却留下了这么多故事,也算是一件有纪念意义的文物了。我想收藏它,在私人书房中与那枚玉玺放在一起,有空的时候,和儿孙讲讲它的故事,不知可不可以?”
    游方立即点头:“当然可以,您老就留下吧。”心中暗道父亲仿造的这只元青花梅瓶,经历辗转命运多舛,最终却随着吴老的遗言一起被牛然淼收藏,也算是得其所终。
    牛然淼抬头问道:“兰德先生,您就开个价吧。这件东西有它的价值,仅仅是让鬼手的学生修复它,我就付了一笔重金,此刻更不想空手而取,也不打算还价。”
    游方摇头道:“我可不敢让您这种大富豪空手而取,但它是吴屏东先生的遗物,您只要听从吴屏东先生的遗言相劝,就应该送给你,否则的话,还不如再打碎一回,那样恐怕谁都修复不了了。”
    牛然淼想了想,点头道:“行,我就收了你这份人情。但也不白收,假如兰德先生将来有什么难处,可以找我帮一个忙。不过记住了,不要拿那些作歼犯科的事来为难我老人家,那种忙我帮不了。……回头会有人给你个联系方式,不管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到时候打那个电话,报兰德先生的名号就行。”
    游方只能说谢谢,心中暗道今天是不是拣着阿拉丁神灯了?里面蹦出来一位老人家,说将来可以帮自己一个忙。但是他也明白,像牛然淼这种人,是不可以随便去麻烦的,不问他的来历却说出了这种话,已经够给面子了。
    一顿早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吃完了,厨师已经上前询问牛然淼是否收拾桌面,看这架式游方该告辞了。他正准备起身,牛然淼却打发厨师走开,又像个调皮的孩子般凑过来低声问道:“兰德先生,我能不能再求你一件事?”
    游方很诧异:“您有什么话,就尽管说吧。”
    牛然淼有些神秘的指着梅瓶问道:“听说上面有作者留下的独门暗记,连鬼手周逍弦那种大行家都没看出来,你告诉我呗?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游方差点让老头给逗乐了,告诉他老人家倒是没什么关系,于是答道:“想知道吗?找一支铅笔一张白纸,还有一个放大镜来。”
    东西很快就送来了,牛然淼为了显示自己保密的信用,把所有人都打发出去了,还命人将餐厅的门关上,这才饶有兴致的问道:“你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游方不说话,在白纸上放大描摹了梅瓶上的一小块图案,就是梅花树干中间某一段看似很精细复杂的勾连曲笔画,在旁边又写了一个“游”字。然后把梅瓶拿过来,指了指上面某个地方,将放大镜递到牛然淼手上。
    牛然淼拿放大镜看了看瓶子上的图案,又看了看游方面前的那张白纸,恍然大悟道:“你不指出来还真想不到,作者姓游,对吗?”
    游方反问道:“您说呢?”
    牛然淼仍然好奇的追问:“他和你是什么关系?”
    游方苦笑答道:“是我老爸。”
    “噢,原来如此,难怪呢!”牛然淼拍了拍游方的肩头:“谢谢你告诉我实话,小游子,我保证不告诉别人。”真晕啊,这位老人家居然也叫他小游子,看来“小游子”这个名号是粘身甩不掉了。
    说完话牛然淼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个打火机,将那张白纸放在面前的碟子中烧了,搞得神神秘秘的就像特务接头,然后才叫人进门收拾桌上的残局,这顿早餐终于吃完了。
    告辞离去时,仍然是齐箬雪随车送游方,从餐厅里出来,牛然淼叫人给了一张卡片,上面除了一个电话号码什么别的内容都没有,游方小心的收好。齐箬雪看见游方从餐厅出来时,神情几次欲言又止,看来她也很好奇,不知游方关上门在里面做什么,开门时竟然还闻到了烟火味,但她终究没有开口,表情仍是有些冷淡。
    吃完饭,牛然淼恰好要到小楼前的草坡上散散步,顺便就把游方送出了大门。他一指周围很随意问道:“兰德先生,你也住在广州吧,看这里的环境如何?”
    游方沉吟道:“环境自然是极好的,但是老人家居住,却有点小小的问题。”
    牛然淼本是随口一问,不料却听见了这样的回答,诧异道:“有什么问题?”
    游方一指北边:“白云山本就不太高,起伏较为缓和,因为地势的原因此处缓坡适合建宅,但是离山顶稍有些近了,靠山微显低伏。”又一指南边:“前方远望麓湖视野很好,有一段空间距离与高度,不受湖面湿气侵袭,但朝案稍显宽深。”再一指两边:“周围地气清幽,但视野中却直接可见麓湖对岸杂乱人烟,人之感应有所相冲。”
    牛然淼微微一皱眉,似笑非笑道:“你还懂风水?不用说这么多江湖风门行话,直接告诉我,老人家住有什么小问题。”
    游方:“直接一点说,在此处居住适合安形养神,环境自然是很好。但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此刻的时节有些不合适,心境易受秋气之染,总是不自觉间喜欢回忆往事。为人常知回省当然不是坏事,但受环境影响无意间思绪总是如此,偶尔也徒添感叹。”
    此时居住此地,环境容易产生一种暗示,让人不由自主总是喜欢回忆很久以前的事,莫名有所感叹,却又不知为什么。风水真正的微妙就在于此,游方结合时令与居住的人断此地的环境,水准是相当精深了,超出大多数一般风水师的眼界。
    对牛老先生的随口一问,游方回答的非常认真仔细,对地此风水局的勘察也是尽心尽力一丝不苟。然而一旁的齐箬雪看着游方,眼中却隐约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甚至是厌恶反感的神色。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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