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的菜篮子一颤一颤,抖动。
    走近一看,兔子蹲在里头,昨天买的一整颗圆白菜和西兰花已经吃的连个渣儿都不剩。
    可是长得这么壮,这么作祸的东西,胆子又特别小,俩人生着气,还没等上手揍它,刚拿话一吓唬就让它惊得跑到洗衣机后面颤巍巍的撅出大屁股,怎么揪耳朵也拽不出来,那么重的玩意儿啊,简直要被它搞疯。
    更令人难以容忍的是――
    张容的高中从高二起,每学期都会组织学生们到远郊进行一星期的体验生活,那个地方距离滑雪场很近,在群山环绕中建了操场和小楼,一条公路通进出,信号相当差,差到什么程度呢,基本上站在楼顶将手机高举到空中,停一段时间,拿下来的一瞬间可以看见有一格信号闪过。
    听高年级学长的描述,那个地方两个班一间大宿舍,四个人睡两张床,屋里翩然飞舞着至少三十种带翅膀的昆虫,蛾子、黑蚊子简直太常见了,壁虎螳螂也都不是问题,拳头大的蜘蛛也不是没见过。吃的倒是还好,每天三餐一次零食,全部由学校基地准备,早上稀粥米汤,花卷馒头,凉拌咸白菜,咬一口一嘴泥;中午永远是速冻炸鸡腿和菠菜炝拌花生米,偶尔吃一顿速冻水饺;下午一支山寨奶油雪糕,晚饭就要看中午剩下了什么。
    张容听完当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轮到他们年纪那一批坐大巴去体验生活的前一天晚上,张容像是临行去火葬场,从楼上到楼下一通嘱咐安排,跟一去不回了似的。
    “爸爸,请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窗台上的千层塔记得浇水,一定照顾好我的牵牛花藤!”
    张杨忙不迭的答应:“哎、哎,好!”
    结果第二天张容前脚走人,张杨紧接着就发觉他家的阳台不太对,那种疑惑感跟韩耀的遥控器如出一辙。
    五秒钟之后张杨惨痛的发现,他家儿子最宝贝,最珍惜,最喜欢,已经爬满了整面细竹架子的牵牛花藤,被、吃、掉、了!
    被吃掉了啊!!!!!!
    张杨当时就不想活了,张容的牵牛花养了这几年,不同颜色的花儿杂在一块儿已经培育出一种特别漂亮的三层渐变色的大花朵儿,结果被丫的三两口就给干没了!!!!
    韩耀不悦的说:“你开了阳台拉门不关你怨得着哪个。”
    “现在咋办……”张杨满脸愁苦。
    俩人大眼瞪小眼干坐着一下午,最后实在没招儿了,韩耀就想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愚蠢的馊主意。
    一星期后张容风尘仆仆归来,进门就直奔阳台,搭眼一瞅,“……”
    张容当时就惊呆了,回头大喊:“牵牛花哪去了?!哪去了?!”
    韩耀急忙走过来,笑容和煦的伸手挑起一缕藤蔓:“在这儿啊,这不是么。”
    “……”张容额头青筋暴起,双拳紧握,蓦地大吼:“你当我傻么!!!!!!!!!!你家牵牛花能结出豆角啊?!!!!!!!豆荚在这挂着啊!!!!!!拿豆角藤冒充牵牛花藤你蒙谁啊!!!!!!!你们还我牵――牛――花――!!!”
    韩耀眼看着没办法了,只好据实相告,说牵牛花还不回来了,让兔子给吃完拉成粪蛋了,要不我揍它,我狠狠实实揍它一顿给你解气。
    说着就抄起痒痒挠直奔大兔子而去,兔子正吃白菜帮子呢,吓得顿时屁滚尿流躲进洗衣机后,韩耀就在空隙那儿堵着,一下一下削它屁股。
    结果张容听着它挨揍的动静,先心软了,去拉韩耀说:“算了,把前两年结的籽儿再种上吧,别打了它也不是故意的。”
    兔子好像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动不动蹲在那里任由韩耀打,哆哆嗦嗦的直打颤。
    韩耀拍拍张容的头说:“我也明白它不是故意的,你不气就行。”
    翌日。
    韩耀面对卧室里光秃秃的花盆,也惊呆了:“我的台湾竹哪去了!?哪去了?!!!!!!!”
    垂地窗帘后露出一只白耳朵。
    韩耀:“……”
    韩耀暴走,怒火冲天,抄起痒痒挠满屋子追着它揍,张容和厨房的张杨听见动静忙出来劝:“诶!别打了一会儿打死了!”
    韩耀两眼通红,“看我打不死它――!”
    张容扳着韩耀手臂说:“你昨天都说明白它不是故意的么!它什么都不懂你打它太可怜了!”
    韩耀把张容推到旁边,扔了痒痒挠,从腰间抽出皮带,一把扯住兔耳朵连拎带拖就弄下了楼。
    “完了。”张杨摸摸张容的脑袋,双手合十,咕哝:“早死早托生,明天会更好……会更好……”
    没想到过了一会,韩耀又拎着眼泪汪汪的大兔子回来了。
    张杨疑惑:“我以为你要勒死它。”
    韩耀支吾了两句,叹道:“算了,好歹养活了这么长时间,送走得了,咱家不能养,太祸害。”
    当天下午,秦韶接到韩耀的邀请,说请他吃饭。
    秦韶到了他们家,特别高兴的四处寻找:“外甥,我给你的兔子呐?长多大了?我跟你说那可是德国品种,花巨兔,我偷着弄回国可费劲了。”
    张容惴惴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韩耀从厨房探出头,“让我宰了,锅里炖的就是。”
    秦韶:“=皿=!!!”
    晚饭时,韩耀再次严肃声明,“以后家里除了花草啥玩意儿都不养。绝对不养。”
    与此同时。
    祈盘屯大农田边的暖棚门口,大舅和冷兴看着咯吱咯吱啃菜叶的巨大肥兔子,被它的体型震惊了。
    冷兴问:“大……大姨,你弄这么老大一只兔子,干啥啊?”
    张母叹气:“我也不知道干啥,你哥给送过来的,说家里实在放不下,小容还不让杀。”
    冷兴暗暗感叹,不愧是城里兔子啊。
    张母前思后想,说:“要不我就……教它放鹅放鸭子?”
    大兔子无意间瞥到远处成群的白鸭,吓得一哆嗦,猛地原地蹦起来老高。
    ……
    86第八十五章
    张容成为一名高中生是在03年的仲夏,这个时候“非典”最严重、最令人恐慌的阶段已经过去,虽然科学家对非典病毒的研究还未结束,也没有找出有效药物和疫苗,但从这个节点起患病人数逐渐减少,疫情得到控制,国内一些地区相继宣布解除非典警报。这场人类的灾难总算平息下来,所以张母看新闻的时候说:“小容就是有福的孩儿,一中考啥都好了,高中也考上了。”
    高中生活不轻松,甚至可以说十分沉重,同学朋友之间远不如小学初中那么单纯,需要费心思去打理相处,加之学习的重负压在脊梁骨上,也压在神经上,绷得不紧根本承受不住。
    老师讲课快,课程难,一个走神再看黑板,就好像再也跟不上了。作业多且枯燥不提,单说从高一开始的晚自习,学校规定所有学生也必须参加,连走读生也不例外――这所学校是花园式中学,建在近郊的森林公园附近,周围没几片小区,水潭丘陵环绕,站在顶楼天台放眼一望,尽是连绵无际的高耸松杉树海,所以昆虫种类也非常多――夏天晚自习从天花板往下噼里啪啦掉虫子,人工湖边的蚊子成群结队顺着大门和纱窗缝隙钻进来嗡嗡,一叮一个大红包;冬天原本就白日短暂,天黑透了自习也不结束,孩子回到家就是十点钟。
    张母惦记大孙子,经常打电话来问张容在学校好不好,张杨怕老太太心疼,这些都不敢说,只能捡好方面――想有哪些好方面也让他绞尽脑汁。
    这一切消磨着人的意志和体魄,同时迫使着一个少年从孩子转变成为大人,不是孩子在内心自我臆想的,而是真真正正的。
    这转变非常明显,以至于张杨很快就察觉到,连韩耀也发觉儿子说话的语气神情,做事为人跟从前很不一样。好像昨天还是一和家长讲话定会端出不屑轻狂的口吻,一副别人都没他懂的样儿,稍微不对头就吵吵耍横摔东西甩门,必须别人先哄他,先道歉的小孩儿,乍巴眼的工夫到了今天,俨然说话做事都变了相了,虽说肯定比不得成年人社会人,但最起码的礼貌和处事道理上,一样一样的外头里子都足了。
    这让两个父亲很欣慰,心里松快了不少,韩耀还特意请洪辰吃烤全羊感谢他,非说臭孩子的叛逆期顺利渡过,有他一份功劳。
    款待完洪辰不算,韩耀希望儿子在学校能得到照顾,送了好几次礼给老师和同班同学。第一回是特意赶在军训头两天去高中的塑胶操场上找张容的班主任,给这女的塞了五千块钱。
    那年正流行一种镂花金珠戒指,用红绳编织的指环,象征富贵,这是张杨给出的主意,韩耀也遣秘书去弄了一个沉甸个儿大的,塞那老师上衣兜里。老师这边做足功夫,然后借中午午休给孩子送吃食和饮料的机会,又在食堂变相请了全班同学一桌。这还仅仅是第一回,往后的种种打点更不用提,当爹的费尽心思,势必要帮儿子在班级里树立好形象。
    只是青春这一层拨开了去,现在的张容很多事情都愿意主动跟爸爸们谈,一家子闲着唠嗑,时常会听见张容的抱怨,譬如在学校累得慌,高兴了难受了也不能什么都往外说,不然别人背地里讲究你,就有些好事儿的人说话不好听,十句有八句是杜撰改编传瞎话,传到老师耳朵里还批评谈话,之类云云。
    起先张杨听了有些惊讶,问:“儿子,在学校没有人欺负你吧?”
    张容笑着摇摇头:“没啊。”
    张杨又问:“那你交的到好朋友么?”
    张容想了很久,却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硬要让我说的话,平时搭伴儿打球吃饭的算么?其实我现在不太愿意交特别好的哥们儿,这批同学跟初中那时候不一样了。”
    这番话让张杨语塞,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张杨以前听顾青讲:“大学是个微缩的社会”,那是针对他们的年代而言,而张容所处的这一代,富裕繁华,纷扰喧嚣,孩子普遍早熟。
    记得今年有个挺火的电视节目,选秀类,上面一个小女孩,不过五六岁,脸上涂脂抹粉、花里胡哨的厚厚一层,穿着小露脐装跳什么热舞,跟真事儿似的,丝毫没有少儿的童真和单纯。
    张杨想,可能这辈人,从踏入高中起就已经算是踏入了半个社会,根本等不到上了大学吧。所以十六七岁就必须懂得寒暄冷暖,圆滑世故一些,才能过得舒服顺遂,混得如鱼得水。而张容在高中这个小社会中,已经学会了“交人不交心”。
    张杨认为这样不成,不是什么好事儿,韩耀听了他的担忧却说:“这样儿没错,早晚得学会这一套,尤其现在社会这么花花,咱儿子要是傻了吧唧的跟谁都交心,还不得让人算计死千八百回么。”
    这么一说,张杨倒觉得也对,他已经不是小崽子,是即将走向社会的男人,也应该学会这些事儿了。况且现在跟他们从前那会儿确实比不了,当年他也十六七岁到省城,人生地不熟就敢跟着韩耀走,当时的确也没什么坏人,世道也算是清清白白,正正经经;同样的事情换了现在你再试试,谁敢?傻了吧唧站大街上不出三分钟,兴许就有人勾搭着把你卖了。
    韩耀道:“不管咋的,儿子的心是好的,就可以了。”
    张杨不禁叹了口气,说:“他不懂事的时候,我老盼他长大,现在真长大了,我又希望他总是以前那么不大的一小点儿该多好……”
    好在现实倒还没有张杨想得那么“现实”。第一学期末的家长会上,有一个环节是班里同学们彼此形容第一学期留下的印象,学生中七嘴八舌说到张容的不少,都是讲他性格好,做事儿特讲究义气,不抠门之类的,可见是跟他平时交好的男生们;居然还有一个女孩子主动举手,说张容不讲脏话特别好,开运动会啊打扫卫生啊从来不推卸,还很温柔!当时全班哄笑,吹口哨起哄的此起彼伏,那女孩整张脸哄的就红了。
    张杨也忍不住乐了,看身旁的张容脸有些红,同学的夸赞对儿子还是很受用,也并没有他根据张容的描述所想象出的那么不好相处,说到底都还是些意气风发、活泼的大小伙子大姑娘,再如何不至于那么圆滑,可能之前因为惦记儿子,所以想的多――而且没想到张容都有人喜欢了!
    张杨这次家长会开的特高兴,不过最后还是警告张容:“不允许处对象,小小年纪扯那些个嬉皮的都不是好行为,知道不。”
    张容不住点头:“知道知道,我又不喜欢她。”
    张容心理成长的同时,生理也在成长。他个头在魁梧的北方人当中显得不是很高,高一那年春节最后窜了一窜,一米七十多勉强够用,距离韩耀的身高还差一个头,倒是跟张杨差不多。他下巴上开始长出绒毛,最初始的胡须,穿上学校的校服,翻领衬衫套毛背心,打领带,配条长西裤,跟张杨走在街道边,身影映照在玻璃橱窗上,父子俩俨然是一般模样。
    所有家庭都一样,孩子总有一天不再是孩子,他们一大,就把父母催老了。张容一上了高中,两个父亲为他操心的少,日子就过得飞快。岁月不着痕迹的流淌,说不准在意识不到的哪一瞬就无声无息的将人打磨变了一点儿,当走的足够久,猛然回头才发觉,自己竟已经离年轻很远很远了。
    张容高中二年级的某个早晨,韩耀起床洗漱,准备开车送儿子去学校,当对着镜子梳头时,无意间在发旋附近发现了一根,白头发。
    韩耀拿梳子的手当时就顿住动不了了。
    韩耀使劲扒开头发贴着镜子看那根闪着银光的发丝儿,大喊:‘张杨、张杨!你来!”
    “啥事……”张杨迷糊的应了声,趿拉着拖鞋走到洗手间门边,靠着门框睡眼惺忪。
    韩耀瞪大眼,难以置信的说:“我长了根儿白头发!”
    张杨面无表情走过去分开韩耀浓密的头发,捏住一根稍微施力,拔下来扔进垃圾桶,看韩耀一副遭受沉重打击的表情,手指在他头皮上按揉了两下,笑了起来:“哥儿们儿,你都四十岁大多了,又是抽烟又是喝酒的,现在才有白头发已经好不错了,说明你身板足够硬实。你以为你永葆二十啊?”
    韩耀蓦地怔了怔,半晌,颓然的喃喃道:“……我都要五十了?”
    张杨说完也愣了,没想到韩耀这么在乎,这才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不好听,戳的他哥难受了。他摸摸韩耀的脸颊,笑道:“哎,岁数归岁数,哥们儿你可不老,你看看顾青,三十大多就谢顶了吧,以前年轻时候想不到现在会这样吧。你跟他站一起,他比你老多了。”
    韩耀扭头端详镜子里的自己,上下左右瞄了半天,心情顺遂了些,道:“……可也是,我跟他比,那肯定是他老,前两年还配了副眼镜带上了,四眼子。”
    餐桌边,张容背着书包大口小口解决碗里的肉末稀饭,抬眼夹腌蒜的时候,忽然蹙眉啧了声,说:“爸爸,你……”
    韩耀眯着眼看报纸,“我怎么?”
    张容放下筷子,端起两只手做出看报的动作,手臂伸直得笔直,距离身体老远,往后微微扬起脖子,眯着眼,跟韩耀的姿势二样不差,“你这么看报纸不累啊?”
    韩耀:“……”
    张容抖了抖手腕,重新拿起筷子,道:“我记得你以前看报不这样,怎么最近一天比一天离得远呢?你离近了看不清么?”
    韩耀清了清嗓子,说:“看不太清。”
    这时张杨端着一瓷碗煮鸡蛋从厨房出来,张容了然的哦了声,朝他勾手掌,说:“爸爸,我爸好像老花眼了。”
    “啊、啊?不能吧?”张杨诧异道,“你爸以前眼神儿成好了!你咋知道他花眼呐?”
    “可是他离近已经看不清楚了。”张容耸肩,说:“要不然抽空去验验光,早配眼镜早省心,眯着看多难受啊。”说完咕咚咕咚干掉一大杯牛奶,倒扣上棒球帽,哼着曲儿坐到玄关矮凳上换鞋。
    张杨微张着嘴,斜眼琢磨这怎么就花眼了呢,听见张容的话嗯了声作答,再看向熊着个脸的韩耀,憋不住干笑两声。
    ――这简直是现世报,刚说完人家显老,自个儿就被判定成老花眼,刚嘲笑完人家是四眼子,这回自个儿鼻梁上也要预备着架镜子了。
    87第八十六章
    韩耀固执地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老花眼,也不去验光,家里人拿他没办法,由着他干挺。一直挺到他的手臂长度已经不足以伸展至他能看得清报纸小字的位置,彻底无法读书看报,才终于勉强答应了。
    本来韩耀打算去二医院眼科,到底正规医院应该比步行街上一家摞一家的眼镜店靠谱。洪辰听说了却不让,道:“去什么二医院,不咋地还费钱,我给你找一地方,说了你别不信,省城的医院眼科,还有什么这个眼镜店那个镜片行,其实全在同一个眼镜批发进的货。”
    韩耀真就不信他,说你怎么知道这清楚呢?你听谁说的?
    洪辰跟他讲:“哎,小韶不是爱臭得嗖,愿意美么。这两年新流行带什么美瞳,他总去买,隔三差五的趁机跟眼镜行买货的小哥套近乎,不出十天半个月把人家肚子里的话儿掏干净了。据说正规眼镜店买一千七的镜片,那可是正正经经的真货啊,我告诉你,在批发处单买也不过三百五,还呆讲价打折送镜框的不算。”
    韩耀将信将疑,洪辰只得领他去了一次才算完。正好在那儿验光检查,选了镜框镜片和眼镜盒,说好眼镜完工先不取,我们付钱在这寄放着,往后啥时候有空啥时候再来拿。
    今儿正好赶上是张杨为了庆祝评上副高职称,定在这个周末请全家人出去下馆子庆祝一番。在剧团打拼了二十年,终于坐到这个位置,张杨高兴得不得了,花平时舍不得花的大钱去火车站附近一家新开的美食百汇大快朵颐。在这里吃好了中饭,可以顺路去火车站斜对面的眼镜行,取之前配好的眼镜。
    一家三口到火车站斜对面街口处,有一家极不显眼的地下眼镜批发大全,红字大牌子破破烂烂,灯管当啷着随风乱晃,“高档”两个字跟这块地方绝缘。走下楼梯,一阵阴风凉飕飕的不知道打哪儿吹来,楼道两侧摆了眼光器材,视力表和镜框柜台,一应俱全,唯独没有人影。
    张容阴测测的说:“鬼楼……”
    张杨狠狠拍了他后背一巴掌。
    韩耀带头走到最底下,当走到拐角之后,黑暗尽退,灯光骤亮,豁然开朗。
    玻璃门侧一段小收费台,偌大的屋子满满登登全是顾客和销售员,各种材质的镜框柜台迷宫般曲折蜿蜒。
    张容率先溜达进去,绕开柜台往后探头一望,当即震惊了:“这是……哈利波特的奥利凡德魔杖店!?”
    原来这家店铺远不止看到的这么大,镜框柜台只是进门的一小块地方,后方没开灯的幽暗处,十数排高至两米的架子延伸向黑暗的内部,每一个架子上都塞满了长方形纸盒,那些是各式各样的未加工镜片。
    收费台后的女老板笑容满面迎上来:“欢迎来我们眼镜批发,呦,您不是就内个洪哥领来的大哥么,怎么着今儿来取镜子了?内谁!就你就你!三百二十七号,花镜取出来!”
    一胖乎乎的男店员呼哧呼哧紧忙跑进去又跑出来,把眼镜盒递给韩耀,边喘气边笑着说:“大哥既然我们老板认识您,我就不看您发票了,您回去之后想怎么戴就怎么戴,咱家眼镜保您用着放心用着安心,觉着哪里不好拿回来咱们一应帮您处理!”
    韩耀开盒试了试,道:“好,谢谢你啊。”
    另一边女老板已经拖住张杨的手不放,将他按在视力表前,把饭勺子塞进他手里还帮他握好。
    女老板笑眯眯的举起一根电视天线棍儿,“咱们这里验光免费测视力免费,无论你多大年龄什么工作,眼睛都是我们看世界的媒介,心灵的窗口,时刻关注眼部保护视力不容懈怠。来,告诉我这个是朝向哪边。”
    “……”张杨毫无表情,抬手往右指了指。
    这家店太过热情,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好容易张容测完视力并确定不需要配眼镜,韩耀也在店员的热情帮助下挑选好了备用眼镜盒和眼镜布,大姐又准备让张容体验一番。
    张容冷静的拂开她,对韩耀说:“爹,学校下午的补课要晚了。”
    女老板的热情被一盆冷水浇透,只好放开他,兴致缺缺的从收费台底下拿出一根假魔杖赠送给张容。
    张容:“……”
    女老板:“因为自从《哈利波特》红起来之后,不少顾客都说我们储放室像魔杖店,所以弄了这个赠品,您拿好眼镜赠品和随身物品,有需要尽管来我们眼镜批发。”
    女店员利落的跑过去帮他们推开玻璃门,顺便让进来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
    坐进车里后,张杨感叹不已:“这店这态度,简直了……”
    张容假模假式的挥舞魔杖,说:“赶紧回家,磨叽这么长时间,我还得收拾书包换校服去学校,马上不赶趟了。”
    韩耀不紧不慢的发动车子,回头笑了一下,随口道:“去什么学校,少去一次不打紧,爸爸帮你请假,而且兴许的事儿,从下个星期开始你高二都甭再上什么狗屁自修课了也不定。”
    张容让他逗笑了:“你净扯,除非地震。”
    韩耀挑挑眉,不说话。
    结果下午刚到家,张容才拿起书包,裤袋里手机震动了,拿出来看到一条未读短信,是学校班主任群发的,说――
    各位同学,从本周起星期日的自习课暂时取消。何时复课另行通知。
    “我勒个去!我爸居然蒙中了!”张容乐坏了,扔了书包跑上楼,扑通躺倒盖被补觉。
    到了晚上张杨终于知道韩耀为什么料事如神了。
    晚饭儿子没起床,俩人也不准备开火,一人一碗芝麻糊,吃完了就洗漱,完后盘腿坐在卧室床上看电视。韩耀鼻梁子上架着花镜,握住张杨一只脚丫子给剪脚趾甲。
    张杨惬意的拿着遥控器,电视正在播放的省城快讯,戴眼镜的光头男主播播报激情洋溢的上下挥动手臂,讲解省城当天发生的大情小事。
    河道下游遭垃圾堵塞的新闻之后,男主播一推眼镜,道:“我们来看下一条。准高三学生压力大!家长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关键时刻,应该努力奋起还是张弛有度?老师希望快马加鞭,家长却心疼孩子,表示应该劳逸结合。”
    接着画面一晃,录像中一大帮学生家长堵着教育局长抗议,乱哄哄一层人头攒动,吵嚷不已,赫然中间夹着韩耀的脸。
    张杨:“……”
    画外音:“教育局的热线电话和信箱近来接到不少准高三生家长的投诉,希望学校取消补课,缩短在校自习时间。其中一位韩先生在电话中表示,毕竟孩子还没上高三,学校紧着折腾,把孩子身体折腾垮了,真到高三使不上劲儿怎么整。”
    接下来是一段电话录音,截取了一段,韩耀愤怒的声音说:“学校能付得起责任么?啊?!擅自补课本来就违反规定,还收我们那么多钱,干些不必要的事儿,适得其反我告诉你!看给我们孩子累的!吃不香睡不好,高二就至于这样?以后日子还过不过了!?啊,你们学校就盼着我们孩子考上大学,给学校添荣耀,孩子的身体你们就不顾了是吧?为人师表还带这样的?!”
    画面切回演播室,男主持表情端重:“对此,我们采访了省城几所一类高中,校方纷纷表示是为了学生好,为了孩子的将来好,苦一时好过苦一世。然而当我们提到擅自加课补课,增加收费等问题时,校方却选择避而不谈。多翻追问下,最终校方承认。针对这个问题,教育局下发关于禁止乱补课乱收费的……”
    张杨眯着眼缓缓看向韩耀,韩耀收拾了指甲刀,大喇喇往床头一靠,睡衣往上撩起露出肚皮,居然还臭不要脸的一副骄傲的神情。
    学校成天到晚加课补课,很多家长心疼孩子累,韩耀不知道怎么鼓动的家长委员会成员,给各班家长发短信,呼吁他们为了孩子着想,为了让学校在不牺牲孩子健康的前提下理智学习,集合群众力量去教育局投诉,把补课给禁止了。
    张杨简直哭笑不得:“居然还真被你给忽悠成了。”
    韩耀道:“小事儿。不管到什么时候都怕闹事儿,而且这帮家长属于闹得正义闹得有理,好使。”
    张杨摇头:“高二这么补课确实不太应该……你也是,可真够能耐的,这要是让儿子同学认出你这个‘大舅’,他脸不得没地方放。”
    韩耀笑了声,俩人靠在一起看了会儿电视,谁都没再说话。
    忽然,张杨开了口,平淡的说:“你说我上学那时候真是傻透了,怎么这么唬呢。一大家子还有同学好几个,这么多人愣是想不到找上头闹一闹,光跟学校废话有个屁用,哪怕不作,打个牌儿往领导出入的地方一坐估计也成啊。要是师范学院当时背地里不收农村学生的事儿曝出来,我肯定就能上大学了。”
    韩耀在棉被上张杨的手背拍了下,继而握住,张杨说着,语气还是带上了惋叹。
    “要是上了大学,毕业分配成老师……唉,现在当老师多吃香啊,公务员编制,学校给发福利,还跟着学生休寒暑假,还有灰色收入。要是上了大学,现在我肯定住着教师楼,滋滋润润,桃李满天下……”
    韩耀接着他的话茬说:“上了大学,你现在肯定端着小茶缸,夹着教鞭三角尺训学生,天天吃粉笔灰,贪黑看书写教案评职称评优秀,晚课上完回家,媳妇怨你回晚了再冷个脸,孩子笨了吧唧的写作业还得缠着你。”
    张杨笑了起来。
    韩耀与他对望,缓缓道:“你上了大学,我也没法儿在南郊土道上遇见你了。到这个岁数,既当不上副团长,也捞不着……”
    他食指朝下指了指,唇角微扬:“楼下车库,我给你买了辆凌志。祝贺张杨,以后成为一团之长――虽然是副的。”
    张杨猛地坐起来:“哎妈……哎妈啥玩意儿?凌志车!?你给我买的?真事儿!?啥色儿啥型啊?”
    韩耀靠着枕头,攥紧他的手摩挲掌心,含笑挑眉:“知道你喜欢车,明天上班之前去看看。这回有新车了,咱可得先把手练熟了再上路,万一再干进人工湖一次,这我也整不起。以后晚上没事儿,等儿子吃完饭,咱俩去城郊找条车少的公路,每天练一个小时。驾校教的那些玩意儿不彻底不实成,还得靠实际驾驶经验。”
    “诶太好了!车!”张杨乐得嘴角扯到耳朵根儿,躺在床上翘着二踉腿直抖,屁儿颠儿的,要不是强忍着他现在就想冲下楼瞻仰新座驾。
    韩耀看着他,心头熨贴极了,寻思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有什么好东西,还跟以前小孩儿大那时候似的。
    张杨高兴着,还叨叨咕咕的合计:“但是帕萨特那钱可就浪费了啊。太可惜了,扣大棚的钱来得多不容易,早知道应该全给大舅,给爸妈,买什么车呢你说我!真是!这么得就打水漂了,而且真是‘打水漂’,简直是罪过……”合计来考虑去,他一拍掌,“对!哥们儿,那帕萨特虽然有点儿毛病还过气,好歹外表看起来九成新啊!咱二手车卖了吧!咋样?收回一点儿是一点儿……”
    韩耀翻身盖被,一张棉被罩住俩人,脑袋枕着枕头来回动活,调整睡姿,说:“随便你怎么着……真忒么的,老子这么些年给你送多少礼物,你从台湾竹那么高到现在,就给我送过一包饼干。”
    张杨放开二郎腿,一听这话不乐意了,撇嘴道:“猴年马月的事儿你翻出来说什么?你给我才送过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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