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在一块儿,好像只是这样,就足以驱散一切阴霾,抵挡所有风浪。
    洪大少忽道:“我去刷碗。”
    让方思慎躺好,然后丁零当啷一顿收拾,把碗筷勺子都扔到电锅里。
    看他站起身,方思慎忍不住问:“你就这样出去,被人看见没关系吗?”
    “你忘了今天周五?”周五晚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外找乐,是宿舍楼最清净的时候。洪鑫把连帽外衣随意套在身上,帽子往头上一罩,直遮过眉际,又从兜里翻出个卡通口罩戴上:“天冷就是好,包得认不出来也没人奇怪。”
    方思慎趴在床上。这种情形下,身体累到极致,精神毫无疑问也亢奋到极致。各种急于知晓的问题、渴望诉说的内容在脑中盘旋,最后却莫名其妙着落到一件事上:他居然主动去洗碗,不知道会不会摔碎……
    若在平时,早就跟着去了。此刻心有余力不足,只好企望某人天赋异禀,自学成才。
    洪大少回屋送了一趟碗筷,全须全尾,无一破损。然后端着满满一锅自来水进来,插上电。又拿出毛巾面盆摆在旁边。
    方思慎看他动作轻巧熟练,想到什么,犹豫着问:“你是不是……最近在家里也自己动手?”
    “嗯,家里干活的只留了最可靠的几个,我妈病了,住在医院里,还有三个半大小孩得人照顾,我总不能还要保姆看着。”
    果然,环境永远是最好的老师。
    “那……你爸爸的事,现在怎么样了?”
    “有些眉目,等我这趟回去再看。”洪鑫捏住方思慎的手掌,“秋嫂跟我说你要卖黄帕斜街的院子,我差点以为你想跟我划清界限,还好她解释得快,否则非当场气死不可。”
    方思慎反手捏他:“胡说什么呢……”
    “我说真的,当时听见那话,心都要冲出来了,血哗哗直往头上冒。我才知道,游戏里暴体而亡什么的,一点不夸张。”说着哼一声,“你们动作真够快的,才几天啊,老子两年心血就成了一张纸。”
    方思慎低声道:“你见过秋嫂了?”
    “天没亮见的。我定期联系她,她找不到我。上星期就想过来,一直到昨天才得空。”
    方思慎猜想他的行踪只怕随时有人监督,担心地问:“怎么来的?”
    “蹭了跑高速的货车,入夜动身,凌晨进京。家里那边设了点儿障眼法,一天工夫没问题。一会儿就走,明儿早晨能到晋阳。”
    方思慎一惊:“一会儿就走?”
    洪鑫掏出手机看看:“现在刚七点半,我十点钟走,别担心,有人接。”踢掉鞋子钻进被窝,“早呢,咱俩好好说说话。”
    窄窄的学生床,书占了三分之一。他这一上去,两个人只好叠起来。
    “放松,我不怕压。”洪鑫扣着方思慎的腰贴在身上。本来就是没肉的地方,如今更是瘦出了可堪一握的弧度。手掌覆盖上去,绵绵不尽的心酸心痛便涌了出来。扯过被子盖严实,双手顺着脊背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一遍一遍抚摸,似乎这样就能彼此汲取足够的能量。
    方思慎院子卖得冲动,过后才缓缓回过神来,一边后悔一边反复论证应该如此处理。此刻听他故作豁达地提起,心中愈发愧疚,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看轻了他的情意。
    “对不起,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是……我爸正在接受学政署监察处的调查,秋嫂说她没法继续保管,可换了我拿着,说不定会给我爸,还有你都造成大麻烦。我想,你那里肯定需要钱,房子再好,总是死物,人没了,才是无法弥补的损失。所以才拜托秋嫂……等这些事都过去,以后总有机会。将来……你想弄成什么样子,就弄成什么样子。”
    这个委婉的承诺一下指向了无限光明的未来,洪大少立马高兴了,哼哼两声:“剩下那些,你瞒着咱爸偷拿的吧?”
    方思慎本没想跟他说这个,问:“你怎么知道?”
    “不是瞒着他,你能特地要我早点儿还?”
    方思慎便笑。温热的气息喷在胸膛上,熏得洪鑫心口就跟烤化了个洞般,里头怦怦乱蹦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下巴支在他头顶旋儿上:“支票和现金我都拿走,南城那套房子先留下。着急忙慌卖不出多少钱,白糟蹋东西。护城河边上的地以后不会再批给住宅区了,升值空间很大。”
    谁知方思慎道:“还是麻烦秋嫂尽快卖掉吧。我查过那个楼盘的价格,我爸说……他只是真心堂的顾问。我虽然不懂,总觉得……实在不像是一个顾问可以买得起的。”
    轻轻柔柔几句话,洪大少听得浑身一愣,居然咂摸出一点秋后算账提前到来的意思。
    他不清楚方笃之那头目前具体是什么状况,也拿不准方院长究竟怎样给的儿子交代,无论如何,先上一个哄字诀再说:“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跟你爸走得近些,没料到会出这么多破事。你放心,真心堂没有一桩不正当生意,主要是艺术品利润高,比卖房子还高,以后你也试试就知道了。你爸拿的那些,真不算什么。”
    方思慎本来也没打算在这上边纠缠,只道:“我看着跟定时炸弹一样。不如换了钱,你先拿去用。”
    见他不答话,疑惑道:“这些钱用不上吗?”
    洪鑫胳膊一紧:“怎么用不上?太有用了!”话音完了,却没有接着往下说。方思慎抬头看他,只见那脸上一片从未见过的阴郁狠戾,隐隐透着杀气。
    “怎么了?”
    似乎想起了极不愉快的内容,洪鑫沉着脸开口:“这些钱会非常管用。因为……发生了一点意料之外的事……”忽然换个表情,“别担心,我能搞定。”
    这样刻意的掩饰反而更叫人无法安心。方思慎望着他:“不能说?”
    犹豫片刻,洪鑫不再回避他的视线:“没什么不能说的。这回的事,摆明了有内鬼。我爸清理了几个,却一直没揪出为首的。等到州府不打招呼介入进来,把他跟我大姐夫都弄到晋阳关着,事情一下子变得相当麻烦。”
    方思慎知道,晋阳是晋州首府。根据媒体报道,瞒报的矿难,就是有人捅到晋阳,才大白于天下。
    “如果留在河津本地,这就别说了,局子里进去出来不过做做样子。如果送到京里,问题也不大。我爸这些年往京城朝贡朝得勤快,自然有人关照。唯独州府一层不近不远,不上不下,加上州官三年一换,外来的居多,所以,虽然也时时打点,但关系却谈不上多硬。”
    洪大少几句话交代清楚,深入浅出,堪比方老师上课。
    “开始他们说只要补齐罚款就放人。罚款照规定的数目交了,又说还有没查清的行贿情节,威胁我们要判刑。我想干脆设法把人弄到京里,兜了几个圈子才知道,晋州新上任的州长是带着任务去的,靠!在晋阳守了好些天才搭上线,最后先把我姐夫放回来了,捎话说我爸过得不错,要家属配合提供证据,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洪大少啐一口,“我呸!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杂碎!”
    方思慎没说话。这里头的是非,他自认无法置评。
    肋上忽然一痛,洪鑫无端勒紧了胳膊。
    “疼!你松手……”
    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洪鑫恍然大悟般放开:“对不起,我忘了……”
    方思慎想,一定是后来出了事。轻轻问道:“然后呢?”
    “然后……”语调里压着一丝隐忍的恨意,“然后,大姐夫就劝我妈拿出证据,说上头要清理河津官场,我们家是纯粹的生意人,可以戴罪立功。我妈耳根软没主意,差点就听了他的,被我拍桌子一顿骂,拦住了。没几天就传出消息说我爸病了,我妈一听这个,立刻就扛不住了,当晚便进了医院。”洪大少有些恨铁不成钢,“老头子高句丽战场上下来的,哪那么容易病。那帮人故意放出这种消息,只能证明他还挺得稳。也就我妈,好日子过太久,经不得吓。”
    吐出一口气:“你知道,家里的生意,我没插过手。这回出了事,也主要是跑京里这条线。知道京城鞭长莫及,当然回头跟他们商量办法。可是从那天吵过一架之后,大姐夫就有点儿背着我,情形瞅着便不怎么对。这些年替我爸管钱的,主要是我妈和二姐。二姐出嫁以后,变成大姐给我妈帮忙。我妈这一病,钱就都在大姐手里了。我找她拿钱办事,她竟然推三阻四,说明里的早都冻结,暗里的全交给大姐夫去想法救我爸了。”
    方思慎听到这,大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你大姐夫他们,难道……”
    洪鑫恶狠狠咬牙:“没错!他妈的这王八蛋没准早就跟人穿了一条裤子,我爸真是瞎了眼养了这头白眼狼。也怪我一直没往这上边琢磨,要不为啥他出来那么快,一回家就煽风点火钻坑打洞。至于我大姐……我还没出世她就结婚了,也难怪……先想着老公孩子。”
    说到最后一句,满嘴都是苦味,牙根咬得发胀。虽然跟大姐两口子不算亲密,却是真心实意当一家人看待,从没想过刻意防备,三个外甥跟自己这个小舅舅,甚至说得上颇为融洽。
    方思慎轻轻拍他胸口。这种时刻遭遇至亲背叛,岂止雪上加霜。
    “那……接下来,你怎么办?”
    “我先不动他,不管怎么说,把老头子弄出来最要紧。州府又怎样?哪儿也不是铁板一块。你要升官,他也要升官;你想发财,他也想发财;你嫌别人挡你路,别人也嫌你挡他的路,哼……”
    洪鑫嘲弄中带了几分狰狞,忽然又有些清醒,低头:“算了,这些你不爱听,闹心。”
    方思慎沉默一会儿,道:“别管我爱不爱听,你想不想说?”
    “怎么不想?除了你,我还能给谁说?出了大姐大姐夫这事儿,憋得我两顿没吃下饭去,偏还不能告诉我妈。”
    “那就说吧。”
    洪鑫却没话说了。能说的其实已经基本说完,剩下的,还真不能说。
    在他头上蹭蹭,道:“我这回本来就是找秋嫂拿钱来的。当初没料到会要这么大的数目,也没想到会这么被动,原本手里有点现钱,都让我自己套死了,而且绝对不能暴露。二姐那边她刚生完孩子,二姐夫那人不是很好打交道,喜欢吊人胃口,腻歪得很,没法指望救急。所以我就让秋嫂卖了两处没人知道的房产,不过,”抓起他的手亲亲,“加起来也没你卖出的一半多,我看你该改行卖房子才对,简直成了我的及时雨大救星。也幸亏他们之前谁都瞧不上本少爷,以为老子,嗯哼,那什么裤子弟来着……”
    方思慎接茬:“纨绔子弟。”
    “没错,玩裤子弟,现在想起来提防小爷,我还就告诉你,来不及了!”
    方思慎被他逗笑了,马上又变得严肃,郑重叮嘱:“不管怎么样,你要小心。”想起近几个月的遭遇,得到的经验教训比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自己一个与世无争的书生,身边尚且如此颠簸,身为洪家唯一的嫡子,处在狂风巨浪当口,又是如何光景?
    所有无形的担忧,瞬间化作实质性的危险。方思慎撑起身体,盯住他的眼睛:“洪歆尧,我要你听好,不管怎么样,安全最重要。你记住,你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争斗。绝对,绝对不可以,你父亲已经这样了,你再把自己折进去。实在不行……先退一步。毕竟,经济问题最严重……也是徒刑,并非没有回转的余地。”
    仿佛要透过眼睛看到他心底最深处:“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不做坏事。”
    洪鑫一分一分地移动脑袋,缓缓点头:“我记得。我尽量。”
    锅里的水噗噗冒着热气,惊醒了两人。洪大少一个箭步过去断了电:“居然开了。我去弄点凉水。”仍旧顶着帽子挂着口罩出去,没两分钟就回来了。兑到合适的水温,掀开棉被:“之前弄得马虎,我给你仔细擦擦。”
    这种贴身照顾的事,两人不知互相做过多少次。方思慎不由自主有些脸红,姿态却十分自然流畅,顺着洪鑫的力道长跪而起,面向他把头靠在肩膀上。越是相处,方思慎越觉得自己极其享受这个过程,有时更甚于忄青事本身。对方发自内心的细致体贴,温柔关怀,总让他得到最真切最实在的情感认知。
    热毛巾贴上皮肤,传来轻微的刺痒疼痛,那是过于激烈的动作留下了痕迹。
    听见他说:“明天穿高领毛衣。”知道脖子上也没能幸免。
    不大会儿,又听见一句:“这周末别回家了,就在学校好好歇着。”意思是回家铁定要露马脚,让泰山大人看出端倪。
    “你来得巧,这周末本没打算回家。”
    洪大少闷笑一声:“咱俩这是那啥,心有灵犀一点通?”见他埋着头不吱声,也就住嘴,在后脖子上亲亲,接着往下擦。光洁白皙的身体半趴半跪倚在怀中,越是隐秘的位置,越是充斥着经受侵占的标记,安静柔顺的姿态散发出无限绮媚靡丽的气息。
    恍惚中有所察觉,方思慎侧过头:“不能再来了,你要赶夜车啊。”
    “我知道。”洪大少这方面久经考验,已经很能放得开,也能忍得住。
    一边擦洗,一边认真说话:“听秋嫂说,老师的丧事办得很顺利,也很气派。”
    方思慎低声回答:“看着是如此,但这并不是老师自己的意思。学校和院里要面子,我挡不住,好在也不是坏事。”
    “埋在哪儿?等有空了我去磕个头。”
    “没买墓地,存在西山公墓骨灰堂。你想去,不必磕头,到时候送瓶酒就行。”
    “那等以后买块有山有水的地给老爷子。酒肯定少不了。”
    “老师多半不在乎地。”方思慎鼻子有些发酸,仍然微笑道,“酒比较重要。”
    “你把老师的遗物都捐给了玉门书院,是不是,”洪鑫稍微顿了顿,“是不是你那师兄,使了什么阴招?”
    “没有,你别误会,是他帮了我一把。”三言两语,将遗产纠纷简单解说一遍。
    洪大少狠狠拧着毛巾:“靠!以后我给你盖个图书馆,把老爷子的东西全弄回来。这帮人模狗样的牲口,是不是见天找你茬?”
    方思慎于是把课题组的事也说了。不久前尚且郁闷憋屈到不行,这一刻说起来,忽然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处境交代清楚,心平气和跟身边人商量:“我开始的想法,自己应该尽量留在课题组里,能争取多少,就争取多少。只要我参与进去,课题就能按照原本的规划进行。只要课题顺利完成,这番工夫就没有白费,其余小节,可以不计较。”
    洪鑫张口便道:“不行,哪有平白便宜那帮孙子的事……”
    方思慎拍他一下:“你听我说完。就在刚才,我想清楚了,让我忍受整整一年跟他们周旋,恐怕不成。做课题,向来也讲缘分和机遇。现在时机不对,索性暂且放下。课题组成员集体完成的部分留给他们,今后的走向和成果与我无关。但是我个人的劳动他们休想拿走。学术研究从来不是非得捆绑官方支持不可,脱离了他们,我自己愿意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
    洪鑫道:“这样最好。但是那帮孙子肯定不能答应,会下套逼你。”
    方思慎一笑:“你知道的,自从课题开始以来,老师跟我还没拿过一分钱劳务费,所以……”
    洪鑫大笑:“没错!你一分钱没拿,你做的活儿,干他们鸟事!”眼珠一转,贴到他耳边,“我给你支个招,你这么着……”
    一席话听毕,方思慎看着他,似嗔似笑:“你这也,太不厚道……”
    “这就不厚道了?你信不信老头子地下有知,铁定夸我这主意好。”
    方思慎还要说话,被他一口堵住,一边亲,一边在嗓子眼里哼唧:“以后我给你开个大学,你来做校长,爱研究什么研究什么,爱让谁干活让谁干活,什么鸟气也不用受……”
    星期六上午,方思慎起床,先抱着被子靠在床头坐了半晌,窄小的单人床竟然觉得太过空旷。也不知道是没睡够还是睡过头,懒懒散散不愿动。好半天才慢悠悠下地,找到手机打电话。
    “平祥,是我。”
    “啊,哥!怎么有空打电话,我们正准备出门逛家具市场呢!你有时间吗?不如来帮我们参谋参谋……”欧平祥很久没跟内兄联系,十分高兴。
    被电话那头强烈的兴奋感染,方思慎嘴角浮起笑容:“过两天闲下来我去看你们。今天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哥你说,就怕帮不上你。”
    “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人对电脑里的文件进行操作时,比如拷贝复制什么的,立刻引起系统崩溃,数据丢失……”
    第九四章
    共和六十二年十二月底,胡以心欧平祥小俩口请方思慎吃饭,同时送上婚宴请柬。为方便兄长,胡以心非常体贴地把地方定在潇潇楼。
    此地生意兴隆照旧,对联和牌匾可是都换过了。方思慎看那落款,没听说过,妹妹嘴角一撇:“你当然没听说过,这人是个刚退休的副司长,姥姥家客厅里还有他几个字呢。”
    上次一通电话,方思慎才知道妹妹为了跟家里斗争到底,已经私自领了结婚证,打算布置好新房就直接搬进去。娘家长辈看实在拗不过,僵持了一段日子,忽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四处宣扬,广发请柬,由主持家务的第二个舅舅负责,定下新年元旦为良辰吉日,包了五星宾馆京都豪庭的餐饮部办酒席,竟是大肆操办的架势。
    方思慎拿着精美绝伦的烫金缠丝嵌双人小照请柬,正反两面看看,笑:“这照片拍得真好,真漂亮,回头多送我几张。”
    胡以心得意得很,偏要皱着眉头抱怨拍照多辛苦多麻烦。方思慎听出言不由衷来,再看妹夫只顾笑眯眯地瞅着自己老婆,更加觉得欣慰。饭吃到当中,想起来问:“爸爸那里,说了没有?”
    “反正他又不会去,说什么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去,你要成家了,他心里很高兴的。”
    胡以心抛个白眼给哥哥:“这种我妈唱重头戏的场合,他去了不是找不痛快?他俩呛起来,我这婚礼还办不办了?”
    方思慎一想也是,父亲肯定不会去。口里却道:“爸爸去不去是一回事,你总不能不告诉他。”
    胡以心这才道:“谁说我没告诉他,特快专递,寄到他办公室了。”然后似抱怨似解释地补充,“上回被他嗦一顿,我可不想再来一顿。钱我们以后肯定会还给他的。借了他的钱,不代表他就能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
    方思慎只好和稀泥:“无论如何,爸爸总是好意。”
    胡以心神色一转,满脸期盼:“哥,你会来的吧?”
    “当然。”
    “那就成了。”
    方思慎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有点儿羞涩:“哥没有多少钱,想你们也不缺什么,只准备了一点小礼物,算是个祝福吧。”
    欧平祥看是个古朴的亚麻布袋子,好奇发问:“是什么?”
    胡以心接在手里,东西尺寸不大,沉甸甸的分量却出乎意料。抬眼瞅方思慎:“哥,你送我们什么好东西,这么重,难不成是金砖?”
    方思慎一乐:“照过去的说法,确实是‘金’。”
    胡以心迫不及待打开口袋,原来是一面青铜镜。捧在手中细看,背面龙凤浮雕取上古造型,镜纽上拴了个大红丝绦同心结,质朴典雅,厚重华丽,八个篆字铭文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方思慎在电话里听说妹妹不但领了证,还要来送婚礼请柬,心思立刻被吸引过去,就惦记着送什么礼物才好。他预算有限,又总觉得要充分表达出心意,可说动足了脑筋。这时见妹妹爱不释手,抚摸着背面的铭文,眼里直泛泪花,知道这份礼物送到心上了。
    微笑道:“上古铜曰金,你说是块金砖,也没错。”
    欧平祥早被勾起了兴致,这时凑过来:“哥,这不是真的吧?这要是真的,得值老鼻子钱吧?”
    胡以心掐他一把:“你个俗人。”
    方思慎笑着回答:“不是真的。以前做项目的时候,偶然知道有定制仿古青铜器的地方,所以请他们做了一个。我想这个能长久保存,也摔不坏,希望你们的感情也能像这样。”笑一笑,又加一句,“花纹和字是我自己描的。”
    明镜澄澈可鉴微,宝镜绰约需常磨。
    这是一件象征意义丰富醇厚的礼物。方思慎知道妹夫对这些不在行,不打算多说,妹妹自然明白。
    三人吃饭聊天,内容基本围绕即将到来的婚礼打转。小俩口只搞清当天自己要做啥,其余一概不管。
    胡以心跟方思慎说话没有顾忌,大咧咧道:“你当我二舅这么好心呢?舅妈说了,咱家好几年没办大事了,也该办件事,省得光出不进――听听,我这是嫁人呢还是卖笑?大表哥又说了,姥爷的旧部下这些年不常走动,正好借着婚礼联络联络感情;有些平时不方便照面的客人,趁这个机会,好彼此打个招呼――我这是结婚呢还是开交际场?”
    方思慎知道妹妹说的是实情,看她牢骚归牢骚,也没有当真烦恼,便耐心地听着。
    “你说我俩把至亲好友拉去凑桌算什么?可真要单请,不说我妈,姥姥那儿就非念叨死我不可。”
    欧平祥好脾气地劝道:“就当让姥姥高兴,反正有人出钱出力,到那天,你专管负责漂亮,我负责帅。”
    三个人都笑了。
    欧平祥想起上回内兄咨询的事,不知后续如何,兴致勃勃问:“哥,你那个系统崩溃,成功了没?”
    原本依妹夫的意思,当然须上门服务,包干到底,但方思慎不愿把无关的人卷进来,要求自己动手。最后欧平祥琢磨一番,写了段代码打包发给他,远程遥控。只是在专业人士眼里精简到“傻瓜”程度的操作,对方思慎这个外行来讲,依然颇具挑战性,绷着神经小心翼翼听从指挥,自觉十分长见识。可惜他没法拿自己的电脑做“系统崩溃”试验,一切操作结束,也只能尽人事,听天意,未见到结果之前,心里不免有几分怀疑。
    这时听妹夫问到,不禁扬起眉毛咧着嘴,一脸憋不住的开心表情。
    “嗯,效果很好,真是谢谢你。”方思慎由衷佩服道,“平祥你真厉害,你怎么知道那么弄一下,就能变成这样?”
    欧平祥面露难色,怎么办好说,背后的为什么跟外行可说不明白。好在方思慎也不是真的要追问到底,眉眼舒展,目光闪动 :“你不知道,当时在场的人都吓一大跳,呵呵……”
    方思慎趁着办公室没人设好机关,心里有些忐忑。够资格来窃取资料的,十有八九是课题组几个骨干人员,若真像欧平祥说的那么灵验,不管谁倒霉经手,势必都得担责任,以后再也别想待下去了。
    第二周更换课题负责人的正式通知下来,那几个原先带熟了的学生大概没脸见方老师,居然躲了两天。到第三天,新负责人进课题组检查进度,所有成员集合开会。方思慎根本没到场,只把该交接的东西整理好摆在相应位置,包括电脑密码,经费支出清单等等。
    一个楚风手下的研究生打开主电脑,找到相关文件夹,请教授过目。还没等楚教授看清文件名,屏幕上嗖嗖一片蓝然后哗哗一片黑,最后只留下一行字:“因文件损坏或丢失,系统无法启动,请重新安装系统文件。”
    众人呆若木鸡,继而乱成一团。楚教授暴跳如雷,咆哮几声,悻悻离去。
    这景象却是江彩云事后偶遇方思慎描述给他听的。江彩云口才不错,几句话活灵活现,师生二人心照不宣地哈哈一乐,关系不由得亲近许多。
    最后女孩子忸怩着问:“要是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跟方老师请教吗?”
    方思慎从来不会拒绝学生,何况对方刚帮了自己的大忙,立刻道:“只要我能答的,当然没问题。我邮箱电话你都有,随时可以。”
    然后才想起来叮嘱:“我现在诸多不便,还得请你别宣扬。另外……如果是课题组的问题,就算了。”
    江彩云连连点头:“我明白,您放心。”
    过了几天,楚风果然找到方思慎,顶着院里的旗号威胁一番,无非是想要备份资料。方思慎不跟他多说,只咬准一条:都在课题组的电脑里,自己手头没有。楚教授便千方百计找碴,拿着经费支出清单一项项纠缠,还动员学生检举揭发。方思慎被他惹毛了,腾出一天工夫,放大抄写一张对开大账单,跟当初华鼎松的讣告一个尺寸,就在当初张贴讣告同一个位置,糊了上去,引来无数围观。
    这下楚风把脸丢大发了,顺带还丢了国学院的脸。黄印瑜深觉此人稀泥扶不上墙,虽然深恨方思慎巴掌直拍到自己面皮上,毕竟心底还残存着几分对华大鼎那老怪物的习惯性胆怯,吆喝几声,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此后方思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清静。一周上四个半天的大课,拿点仅供温饱的课时费,剩余时间随自己支配,无人搅扰。
    胡以心以为兄长找妹夫不过普通的电脑技术问题,这时才听出不一般,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把前因后果一气儿挖了出来。最后抚掌大笑:“该!这种人就是欠收拾。”拍拍欧平祥肩膀,“干得好!回头给你发奖。”
    小俩口调笑几句,胡以心又问:“哥,我猜这主意不是你自己想的,谁给你出的?该不会是你爸吧?”
    “不是。是……”脸上微微一热,“是一个朋友。”
    胡以心知道这朋友二字只怕大有内涵。仔细看兄长一眼,容色间散发着不加掩饰的张扬意味,与从前很是不同,倒似在这困窘无奈之中过出特别的滋味来。
    挑眉一笑:“什么朋友这么替你着想,介绍给我们认识认识呗?”
    方思慎脸上更热:“再等等……等过些时候,合适的时候。”
    嘻嘻哈哈一番,胡以心不再取笑哥哥。三人边吃边聊,尽欢而散。
    方思慎回家一问,父亲果然不打算参加女儿婚礼,只拿出两个红包,对儿子道:“你替我捎过去,你那份也在里头。”
    “我的礼物已经给以心了。”
    方笃之轻声冷笑:“那种场合,一堆势利眼。你空着手去,准备吃饭呢还是吃白眼闲话?”
    方思慎只得接过来收好,心想其实父女俩真的很像。
    共和六十三年元旦,已故京畿军区某部胡副司令外孙女胡以心婚礼在京都豪庭酒店举行。胡家第三代就这一个女孩,十分得宠,婚礼盛大隆重,凡是与胡家有点瓜葛的几乎都来了。
    胡以心的大舅在军队里,二舅从政。大表哥是公务员,二表哥做生意,三表哥说是跟着学,等于胡混。底下一堆表侄侄女,都还没成年。婚礼客人九成来自女方,云集了军队、政界、商场各色人等。相比之下,男方人气便显得十分可怜。幸亏主事人想得周到,关系最近的亲属和有头有脸的尊贵客人另外安排了包厢,大厅里济济一堂,也分不出哪桌属于哪边。
    方思慎却是最尴尬的一个。好在胡以心提前安排叮嘱,给他留了个位子。这几桌坐的都是小俩口自己的朋友、同学和同事。方思慎坐的那桌,更是关系最密切最重要的几位。有胡以心的闺密好友,有欧平祥的哥们兄弟,年轻人开朗活泼,气氛上佳。最老成的一个,当属欧平祥直属上司,年纪也不大,风趣幽默,毫无架子,方方面面照顾周到,惹得席上女士秋波不断。
    方思慎凑巧坐在此人旁边,颇得关照。因为对方举止自然,一视同仁,故而根本没往心里去。几位技术人员对着女孩天花乱坠地胡吹瞎侃,他觉得特别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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