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见了报,那就把此事摊开来写,凭着各报馆,也能把事情写的颠倒过来。
    不仅要颠倒黑白,还要放出障眼法,让各馆报出不同的“真相”,把这滩水搅浑。
    民众的眼睛并非雪亮, 反而常被言论所左右,掌握各馆,就是掌握了民智。
    轿夫把他抬到了时书馆,在馆内商议好事宜之后,他又匆匆去了其他馆,可惜还是慢了一步。
    不到一个时辰,从琴心茶楼再次流出一份小报。
    这一回的内容和上一回一样,一看就是同一人捉笔,笔简直都要承受不住这张嘴的嘲讽, 成为了一支名副其实的秃笔。
    文章上先是猜测了一番今日张家动向——猜测的很准,就像是趴在张家床底下听到了一样。
    随后又直言各报馆一开始是不敢写的,他的文章一出,报馆们就要来拾人牙慧了,借着他这位文豪的余晖,做张家的喉舌。
    还说此事早晚息事宁人,毕竟胳膊拧不过大腿,宋家这样的小蚂蚁,得罪了大人物,恐怕命不久矣。
    张旭灵盯着这份新出的小报,眼睛都要看出血来。
    这到底是什么人写的?
    怎能这么会气人?
    张旭灵对着这份小报,无力说话,吩咐轿夫直接去宫门口等。
    而第一份激起千层浪的小报,面世之后就被倒张派一同送进了宫里。
    垂拱殿外,张瑞、张旭樘、晋王伏跪于外,护殿门者阖扉, 内间情形无一人知晓,所有人都在等着今上的召见。
    然而从那一份小报送进去之后, 里面就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内侍们分立在两旁,眼观鼻鼻观心,连一个眼风都不曾往外使。
    风还是刮人,地上的积雪虽然已经打扫干净,可是石板依旧有刺骨的寒意,光是袖手站在外面,就冻的牙齿咯咯作响,更何况是跪在地上。
    但是跪着的三人都未出声,只是沉默,纵然有话要说,也要等到今上召见了再说。
    于是整个垂拱殿愈发的寂静,以至于垂拱殿外也跟着肃静起来,众人连脚步声都放的轻而慢,以免惹得今上不快。
    等到张旭樘双腿麻木之际,殿门终于打开,将三人传唤进去。
    三人一入内,就见纱幔垂于半空,半人高的定窑狻猊熏炉立在御塌下方两侧, 青烟自其中飘渺而出, 里面燃着“雪中春信”, 香气清雅。
    今上面容冷漠地坐在御塌上,接受了朝拜,又指了阶下的绣墩:“相爷坐下说话。”
    张瑞跪而不受:“臣教子无方,贻害无穷,不敢坐。”
    今上让内侍将小报呈给张瑞:“坐下看,此人文采,比之翰林院诸位学士如何?”
    张瑞忐忑不安的从地上起身,身形略微一晃,又稳住,坐在绣墩上,展开小报看了两行,就心中悚然。
    小报原是禁了的,只是屡禁不止,他便提议干脆由官家掌控,只许大报馆活动,每日都会将小报送进宫中来,给今上和后宫解闷。
    京都中几大报馆都在张家的眼皮子底下,往日里所说都是趣闻轶事,无伤大雅,唯独今日这份小报,夹带进宫,刺人耳目。
    他抖着手,继续往下看,看完之后,竟然不能回答今上所问。
    若是说此人文笔胜过翰林院学士,岂不是承认这小报是对的?
    “陛下,”张瑞沉痛地放下小报:“这里头所言,虽是夸大其词,又有许多无端猜测,诋毁小儿之言,然而小儿又确实带了宋家儿郎回京都,虽然其中另有隐情,可是这小报一出,也是无从辩驳,为平百姓之愤,陛下重重责罚小儿吧。”
    今上慢慢道:“有何隐情?”
    张瑞正要开口,今上却指着张旭樘道:“旭樘,你来说。”
    张旭樘深深埋着头,答道:“陛下,陛下……小人有罪……”
    他说着,忽然哭出了声来:“陛下,小人冤枉……”
    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一边哭一边口齿伶俐的为自己辩解:“那宋清辉其实是个傻子,潭州城人尽皆知,陛下一问便知,实是他溜出来玩,藏在了小人回京的箱笼中,小人怕他走丢,这才带回家中,那宋家大娘子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在家中闹事,昨天家中正好有喜事,小人只好把她先关起来,哪知道晋王爷……”
    说到晋王,他就畏畏缩缩的不敢言语了,末了还是撒娇似的嘀咕了一句:“晋王爷太威风了!若不是燕王爷来……”
    张瑞立刻瞪他一眼:“陛下没有问你的事,不要多嘴!”
    晋王跪在地上,嘴巴闭的牢牢的,不管张家父子说什么,他都不打算开口。
    今上沉吟半晌,凝神看了一眼一言不发的晋王:“相爷教子无方,朕也是教子无方。”
    张瑞一震,重新跪了下来:“陛下......”
    “坐下吧,”今上摆摆手,脸上的神情不知是怒还是气,“晋王也说说,昨夜逞威风之时,究竟是在打相爷的脸,还是在打朕的脸?”
    他叫的是晋王,晋王便不称父亲,面无表情的回道:“臣只是找人,并不敢打谁的脸,也打不了谁的脸。”
    今上冷笑一声:“你这是在怨恨朕?”
    “臣不敢。”晋王的声音仍然是没有任何波动。
    “你眼中没有君父,也没有兄弟,更没有朝堂,眼里只有一个罪臣的女儿,可见你在潭州这十年,毫无长进!”
    所有人都不敢接话。
    今上对晋王,十年来不闻不问,将晋王放逐,若非晋王自立,如今恐怕已经做了白骨,他这番话,晋王只当是放屁。
    晋王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责骂,脸上没有半点悔过之情。
    今上盯着他,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的娘——裴太后。
    裴太后听政时,若有不顺之事,便紧绷了脸,一言不发,文武百官纷纷进言,她全都听了,然而依旧我行我素。
    谏官骂她乾纲独断,她直言能为天子听政,她不比百官们差什么,无非是她为天下人,而百官们为了自己乌纱帽罢了。
    晋王很像裴太后。
    虽然跪在地上,却是以一种宁死不屈的姿态站到了天下人面前。
    “糊涂种子!”今上将手边红瓷杯重重砸了过去,砸在晋王额头。
    茶杯滚落在地,碎成两半,茶水打湿了他的面孔,污了他的衣襟,额头上立刻红肿起来,有了细细碎碎的血口子,他依旧是半点也不服软。
    屋中内侍们倏地跪了一地,请陛下息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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