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是万宁楼中最大的一间雅阁,视野自然也是最佳。
    陈梦球稍稍打量了下雅阁内的人,他惊奇地发现有一位陌生的中年文士正沉默地坐在角落,脸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与周围众人格格不入。
    他不动声色地向陈梦纬使了个眼色,陈梦纬很快也察觉到了这位陌生的客人,他冲兄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认识此人。
    王氏看出了两兄弟的疑惑,笑着将此人拉到身边冲着二人道:“这是我家堂弟王岗。”
    又扭头冲着王岗道:“还不快见过你姐夫家的两位贤弟。”
    王岗随意地冲二人行了个礼, 一副洒脱不羁的做派。
    陈梦球并未在意,好奇地问道:“这么多年,竟不知嫂子还有位堂弟在东宁。”
    王氏脸露哀伤,叹口气道:“我父亲和叔父当年皆死在战乱之中,这个弟弟从小离家,之后便杳无音信。”
    “我嫁给你们兄长后来回奔波不停,与家中早断了联系, 这不是前一段从泉州来了好多移民嘛,谁知道我这位本家堂弟便在其中。”
    陈梦球闻言连忙安慰道:“所谓有缘千里来相见, 嫂子能与家人团聚值得高兴庆贺。“
    几人纷纷点头皆出言安慰,这让王氏的心情稍稍振奋了些。
    陈绳武早为家人们订下了许多名肴善酿,万宁楼的名酒“万春”和“玉旨”两种酒一齐上来。
    玉版鲊肥、金丝肚、三脆羹炖虾蕈、神仙会等精美菜肴被身穿紫色衣裳的侍女们一一奉上。
    时间差不多了,家宴正式开始,大家纷纷动著,夹住美食送入口中,此起彼伏的交谈声、欢笑声依次响起,让整个雅阁充满了暖意。
    陈梦球没想到王岗是个嗜酒如命之人,他放着满桌珍馐不动,专盯着佳酿下肚。
    “这酒杯小巧是小巧,喝的却不过瘾!换大杯来!”,几杯酒下肚,王岗脸色微红,也不再沉默,大呼小叫,让众人有些尴尬。
    万宁楼的女侍们都是经过精挑细拣, 精心培养的, 哪一个不是才貌出众, 应付合度之人。
    看见王岗这副做派,这些紫衣侍应们瞬间就掂出了他的斤两。
    “这可是左参政的家宴,”,她们不禁在心里诧异道,“从哪里请来这一位江湖豪客?居然还让大小国舅爷作陪,看此人大呼小叫全无一点体统,只配到城外土道边的草庐酒家去喝十斤浊酒,哪有半分贵人的气派?”
    王岗几乎瞬间便察觉到了周围的目光,但他毫不在意仍是我行我素,王氏也很尴尬,心中有些后悔将他带了出来,连忙冲陈家两兄弟解释道:
    “他从小离家出走自己闯荡,野惯了的人,脾气执拗古怪,还请弟弟和弟媳见谅。”
    听见王氏为其道歉,王岗面上显露出不豫神色,随即笑看着陈梦球道:“听闻殿下一个多月前出动了水师, 应是去找荷兰人的麻烦了吧。”
    陈梦球皱了皱眉头, 他只知道朝廷出动水师是和英人有关, 但具体干什么也不清楚。
    想到这里陈梦球不禁在心中埋怨堂兄怎这般大意, 将这样的军国消息随意地告诉外人。
    王岗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摆摆手道:“并非是姐夫告诉我的,一介狷狂之人胡言乱猜罢了。”
    陈梦纬闻言好奇道:“王兄对南洋很熟悉吗?”
    见到三人讨论起朝廷之事,王氏主动招呼两位弟媳带着孩子们一起往宽大的窗边行去。
    看着高楼下来来往往的行人,几位贵妇人互相闲聊着近况。
    王岗举碗干了碗中的玉旨酒,侃侃而谈道:
    “南洋我自是熟悉,月前听闻有数十艘战船出港,东宁和琼州水师移镇换防之日未到,对岸也迁完了界,暂无破绽可抓,这般大的船队总不会是去巡逻的吧。”
    陈梦球耐着性子听完了他的话,战船是冲南洋而去这很多人都能推测出来,但让他在意的是为何王岗如此信誓旦旦地确定是冲荷兰人而去。
    这是连他都不知道的消息,若王岗不能说出个子卯寅丑,他觉得真有必要找堂哥陈绳武好好谈谈,须知臣不密则失身,军国大事怎可随意告知无关人等。
    “南洋中现有荷兰人、英圭黎人、大小弗朗基人总计四股西夷势力。”,王岗用手指沾了下酒碗,用沾着的酒液缓缓画了四个圈。
    他首先擦掉了一个圈道:“目标自然不会是英人。”
    陈梦纬点点头,他和兄长陈梦球并非酸腐的儒生,对于盘踞在南洋的几个西夷势力还是能分清楚区别的。
    王岗见二人认可继续擦掉一个圈道:“也不会是大弗朗基人(葡萄牙人)。”
    “这为何不可呢?”,虽然知道这几个西洋国家,但彼此间更深一层的关系陈梦纬便不甚清楚了,他不禁疑惑地问道。
    “小弗朗基主要占据的便是濠镜澳和古里地闷(帝汶),对濠镜澳动手跟打新会县有什么区别?至于古里地闷嘛,倒是有可能,但可能性也不大。”
    “愿闻其详。”,陈梦球此时渐渐端正了态度,语气带上了请教意味。
    “你等可知古里地闷出产何物?”
    两兄弟一齐摇头。
    “此地盛产檀香,虽然较之香料等物竞争力稍差,却也在贸易中占有一席之地,尤其在清、日两国畅销,故而我说目标是古里地闷是有可能的。”
    “但大弗朗基人在古里地闷群岛与当地土著关系极好,甚至望加锡的苏丹也愿意当他们的保护伞,当然这些在水师面前都不算大问题。”
    “我之所以说可能性不大,关键还在于此地大弗朗基人渗透太强,便是信仰西洋教派的便已过万人,况且大弗朗基与东宁贸易并无冲突,不太可能是此次初入南洋的目标。”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擦掉了一个圈,“小弗朗基人(西班牙)占据的吕宋也不可能。”
    陈梦球此时早已收起了轻视之心,他对王岗能将南洋诸事如数家珍的见识钦佩不已,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请教道:
    “这吕宋离我东宁最近,华人也最多,为何不可能?”
    提起吕宋,王岗的眼神中露出一抹追忆神色,他将碗中美酒倒满一口饮尽,高声吟唱道:“向东万余里,尚有南北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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