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的人听见动静, 纷纷探头张望,望见满地昏睡的仆妇,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滕玉意一进屋就打了个寒战,外面明明艳阳高照, 静室里却冷得如同寒冬腊月。
    静室里外共有两间, 外头茶室空无一人, 那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是从里屋飘出来的。
    滕玉意快步朝里屋走去, 边走边觉得血腥气里掺杂着一抹古怪熟悉的香气, 走到里屋门口,大片刺目的鲜红撞入她的眼帘,只见榻上躺着一个年轻妇人,整个身子都浸泡在血泊里。
    滕玉意脑中一轰,这张脸一刻钟前还是鲜活丰润的,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苍白,那炼狱般的景象刺激着她的心魂, 让她忍不住想呕吐。
    到底来迟了一步,看这情形, 荣安伯世子夫人死了有一阵了。
    她又惊又恨,很想马上过去查看究竟,只恨双腿犹如陷入了地里,连一步都迈不动。屋子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她粗喘的呼吸声。
    可就在这时候,滕玉意听到了另一人的呼吸声。
    那人呼吸很慢, 很低,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暗自蛰伏在屋子里某个角落, 若不是周遭实在太安静,滕玉意或许根本不会察觉。
    是个人,而且是个活人。她项上寒毛直竖,准备伺机而动,忽见一道身影矮身从窗口站起来,一下子就掠了出去。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听绝圣和弃智喊道:“王公子!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险些瘫软在地:“快,凶手刚逃出去!”
    下一瞬,绝圣和弃智跑进来了,端福紧随在后,看到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惨状,几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端福奔到滕玉意身边。绝圣和弃智冲到窗口,口里喝道:“庄穆,哪里跑!”
    旋即纵身跃出。
    滕玉意一愣,庄穆?那人是庄穆?他不是在赌坊吗?
    忽又意识到,蔺承佑去了何处?
    这答案她很快就知道了。
    绝圣和弃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大批武侯赶来,封锁了香料铺,将店中的伙计和客人集体挪到隔壁的酒肆等待问话。
    滕玉意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人,被安排在静室外间等候。
    绝圣和弃智没多久又返回了香料铺,望着荣安伯世子夫人的尸首,恨声说:“太残忍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待要细问几句,过道里就响起了奇怪的脚步声,一个轻捷如风,另一个却跌跌撞撞,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银链声,径直朝静室而来。
    绝圣和弃智侧耳倾听,露出惊喜的表情:“锁魂豸?师兄抓到凶手了!”
    这么快?滕玉意惊讶地张望门口,就见蔺承佑拖着一个人过来了。
    蔺承佑衣襟上沾了不少血,一只手握着一块沾满血污的布料,另一手拽着锁魂豸。
    被锁魂豸缚住的那个人模样黑瘦,身量只及蔺承佑的肩膀。
    滕玉意一眼就认出了庄穆。
    庄穆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东西,一径沉默地挣扎着,然而敌不过身上的重重束缚。
    蔺承佑的步子越快,庄穆的样子就越狼狈,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过道后头还跟着十来个武侯,个个神色紧张,仿佛随时防备庄穆发难。
    滕玉意一瞬不瞬庄穆,他的前胸、腰间、双腿全都染上了血迹,尤其是他的双手,活像刚从泡满了鲜血的桶里捞出来似的。
    果然是他。进赌坊只是障眼法吧,蔺承佑又是何时识破庄穆诡计的?
    蔺承佑边走边打量滕玉意,看她毫发无损,这才对身后的武侯道:“把香料铺相邻的十间铺子都封起来,店里的人暂且不得离开。”
    武侯疑惑:“可是世子,凶手不是被你当场抓住了吗?”
    “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东西没找到。”
    蔺承佑拽着庄穆直接走到里屋门口,望见房内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惨状,把庄穆扔给身后的武侯,踏进里屋察看血泊中的残痕。
    四处勘查一圈,蔺承佑蹲到榻前,把手里的布料跟世子夫人的裙角进行比对,确定是从裙上撕下来的。
    他沉默了半晌,看着世子夫人血肉模糊的腹部说:“胎儿在哪?”
    这话显然是对庄穆说的,短短四个字,饱含着透骨的凉意。
    庄穆闭着眼睛靠坐在外间的墙角,并无答话的意思。
    蔺承佑出来到了庄穆身边,身子一蹲,抬手就揪住庄穆的发髻。
    庄穆死水般的表情终于有了反应,慢慢掀开眼皮,嘲讽地看着蔺承佑。
    滕玉意冷眼望着庄穆,意外发现他的眼珠子比旁人颜色浅许多,是一种近乎淡茶的琥珀色。
    蔺承佑拽动银链,把庄穆被捆的两只手高高提起来,庄穆的指甲缝里全是血和肉,手臂更是触目惊心,想必血还未干涸前,血液曾大肆顺着他的胳膊四处流淌,如今干涸了,便成了一道道铁锈色的沟壑。
    蔺承佑垂眸望着庄穆的那双手,很好,跟对待前两名受害者一样,今日也是徒手挖出来的。
    “胎儿在哪?”蔺承佑面无表情看着庄穆。
    他嗓音低沉,面色也冷得像冰,屋里人大部分人,包括滕玉意在内,从未见过蔺承佑这幅肃穆的模样,不由都怔了一瞬。
    某位武侯冲庄穆啐了一口:“你这伤天害理的狗彘,还不快说!”
    庄穆无声盯着蔺承佑,脸上慢慢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蔺承佑眸光一厉,旋即又稳住了,笑了笑道:“不急,同州到长安,作乱两地,祸害了四条人命,纵是要交代,又岂是一时半会能交代清楚的。你可以先想好怎么说,到了大理寺的大牢里,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听了这话,庄穆原本坚硬的脸壳终于显现出几丝裂纹,死死盯着蔺承佑,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腮帮子上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显示他正紧紧咬牙。
    蔺承佑道:“有话要对我说?”
    庄穆眨了眨眼。
    “我来问,你来答。说对了你就点头,错了就摇头。”
    庄穆不动。
    “要我把你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好让你说话?”
    庄穆表情诚恳,缓缓点了点头。
    蔺承佑冷笑:“真要把东西取出来,你立刻会咬舌自尽,我还如何问话?”
    庄穆心里的盘算被蔺承佑一眼看穿,表情重新变得凶狠起来,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死死瞪着蔺承佑。
    蔺承佑二话不说把庄穆从地上拽起来,对身边的武侯说:“这凶徒逃遁时被我抓了个现形,论理胎儿就不会藏太远,要么藏在街道里的某个角落,要么他还有同伙,事发之后临近铺子里的客人都被扣留下来了,你们马上挨个盘查一遍,那东西只要藏在身上就掩不住气味。对了,留一个人在西市门口,若是大理寺的同僚来了,马上把他们领来。”
    武侯们忙道:“是。”
    绝圣和弃智自告奋勇:“我们也帮着去找。”
    蔺承佑却道:“此贼偷胎儿总要有个缘故,你们尽快把店里里里外外找一遍,看看有没有古怪的符箓或是金印,我来西市前已经令人给东明观送话了,几位道长应该马上会赶来,东明观是长安开观最久的道馆,观中藏了不少道家典籍,若是店中有什么发现,没准他们能说出个门道。”
    “好。”
    绝圣和弃智一走,屋子里就只剩几个人了。
    蔺承佑转头看看滕玉意,看她仍有些惊魂不定的样子,从怀中取了一粒清心丸递给滕玉意:“吃了这个再说。”
    滕玉意点点头吃下药丸,慢慢感觉身上那股冰冷的凉意消减了不少,遂指了指屋里的尸首,哑声说:“我是第一个发现荣安伯世子夫人出事的人。”
    忽觉两道尖刀般的目光朝自己投过来,扭头望去,恰好对上庄穆那双毒蛇般的冰冷眼眸。
    蔺承佑环顾左右,走到一边把榻前的帘幔撕下一块,回来蒙住庄穆的眼睛,又掰下烛台里的蜡块,捏成两团塞入他的双耳,这才拍了拍手起身,对滕玉意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有所顾忌。”
    滕玉意回想出事时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蔺承佑望着她,其实他想问的话很多,比如她为何会盯梢庄穆,又为何突然跑到香料铺来,
    刚才明知荣安伯世子夫人可能出了事,她闯进去的时候就不害怕么?
    可看她这样子,应该是吓坏了,想她胆子再大,毕竟是个才及笄的小娘子,蓦然撞见这等惨案,难免心神震荡,要是他一再盘问,把她吓出病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你要是实在害怕,明日再说也使得。要不你先回去吧,大不了我让绝圣和弃智送送你。”
    他说着拽起庄穆,回身朝里屋走去,先前那遍看得不够仔细,他打算把每一个角落都寻摸一遍。
    滕玉意忙跟上蔺承佑的步伐,她可不想走,只要想到这庄穆身上应该与那黑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心里就萌生出强烈的不安。
    一个庄穆就已经如此没人性,那黑衣人还不知怎样残忍可怕。
    趁着蔺承佑捉住了此贼,她必须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是在二楼碰见荣安伯世子夫人的,她当时刚从二楼右边的客室出来,身边带了五个婢女和两个老嬷嬷。”
    她边说边望着蔺承佑的后脑勺,他毫无反应,也不知专心找东西还是没工夫听她说话,她暗自怙惙,要不等他忙完再说?
    蔺承佑等了一会没听到后续,扭头看她一眼:“接着往下说,我听着呢。”
    滕玉意腹诽,你又不吭声,我怎么知道你在听。她忙把整件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你确定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滕玉意颔首:“不只我听到了,那位带我下楼的伙计也听到了,但是我没在厅堂里看到谁家娘子抱孩子,后来闯进静室的时候,也没在房里看到婴孩。”
    蔺承佑蹙了蹙眉。
    “是不是很古怪?上回陈二娘说同州那桩案子时,也说案发当晚有人在隔壁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蔺承佑想了想问:“你过来的时候只闻到了血腥味,就没闻到别的古怪香味?”
    “没注意,当时情况太凶险,就算我闻到了,我也不会多想。”
    蔺承佑环顾四周:“也对,这可是一间香料铺,各类异香充斥其中,在铺子里待得久了,即便闻到怪香也不会觉得奇怪。我想那些仆妇能被毫无防备地迷晕,少不了这个缘故。凶手每回动手前都会释放迷香,对他来说香料铺的确是个动手的好地方。”
    滕玉意思忖着说:“世子的意思是,凶手这次是早有预谋,并非临时起意?”
    “至少逃跑路径要提前规划好。西市车马喧腾,凶手可以大大方方混迹人群里,杀人取胎、越窗逃跑、顺理成章消失在市廛中,若是规划得够好,足可以一气呵成。”
    “可世子还是当场把此贼抓住了。”滕玉意早就好奇了,“世子是何时发现他溜出赌坊里的?”
    蔺承佑探出身子察看窗外的痕迹,口里说:“尤米贵的生意好得很,庄穆一个生铁行的铁匠,怎会放着店里的活计不做去赌坊玩耍,你那些手下只守住前门和后门,却不知道赌坊里有好几扇暗门,这事混久了的老油条都知道,我打听清楚暗道行走的方向,带着三个武侯各守住一间暗门,可惜武侯们不懂防御邪术,到底被打伤了,等我得到消息,庄穆已经逃跑了,好在暗道周围留了药粉,不然我也没法一路追到香料铺的后巷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说完这通话,没听到滕玉意答话,蔺承佑转脸看看她,问:“怎么了?”
    滕玉意盯着窗下,声音有些发紧:“我闯进来的时候,凶手还在房里。”
    凶手在房里?蔺承佑面色微变:“刚才你怎么不说?”
    滕玉意想了想:“我以为绝圣和弃智告诉你了。”
    她把当时的情形都说了。
    蔺承佑一哂:“滕玉意,你胆子真不小,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就不怕凶手顺便把你也给——”
    他把后面的话给咽了进去。
    “其实我也不想留下来,无奈小涯剑死活不让我走,而且示警时比往常烫多了,如果我不肯留下来,他说不定会把我烫死,我也是没法子。再说了——”
    蔺承佑等着她往下说,滕玉意却不往下说了。
    蔺承佑瞥了眼她汗湿的鬓发,在心里替她补充:再说了,这毕竟是两条人命,你有恻隐之心。
    滕玉意却又开口了:“我要是知道凶手在房里,打死也不会进来的。”
    蔺承佑呵了一声,别嘴硬了滕玉意。一想就知道了,起因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是迫于小涯的阻止,可她明明已经令人给绝圣弃智送消息了,接下来只需在门口等着就行了,结果她因为急于救人,还是硬着头皮闯进去了,只要他们来得稍晚一点,她很可能也会被房里的凶手袭击。
    但当时那情形,凡是有恻隐之心的人,都没法坐视不理,滕玉意好歹也驭剑与尸邪这样的邪魔对峙过,为了救人会鼓足勇气闯进去不稀奇。
    房里的妇人怀着身孕,凶手害人只在瞬息之间,早进去,或许能救下两条命,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对母子被害,滕玉意嘴硬心软,当时没得选。
    他咳嗽一声:“别以为学了点功夫,就能独当一面了。绝圣和弃智学了这么多年,至今是两个小草包。你才刚刚上道,当心稀里糊涂把小命丢了,下次遇到这种事,想法子送个信,自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就算你在场,也阻止不了邪魔和凶徒害人。欸,你可别提你那把神剑,他要是真管用,你也不用次次被吓得半死了。”
    袖中的小涯剑瞬间发起烫来,似乎很不服气,滕玉意拍了拍剑身,别这样,蔺承佑这番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你有的时候确实很菜。
    小涯恨不得当场钻出来跟滕玉意理论,我菜?菜的明明是你这个小主人。
    “世子说得对。”滕玉意哪容小涯指摘她, “下次无论这老头如何使怪,我都不擅自行动了。世子,你是在哪儿捉住庄穆的。”
    蔺承佑却反问滕玉意:“你进来的时候,他在房里做什么?”
    他指了指脚下的庄穆。
    滕玉意望向庄穆,表情有些踟蹰。
    蔺承佑神色变了变:“怎么了?”
    滕玉意仔细回忆先前的情景:“当时屋子里太暗了,他跑得太快,我没瞧清他的正脸,只知道凶手藏在窗下,一见我就逃出去了。世子,你捉住此贼时,他是什么情状?”
    “双手双臂满是血,手里还拽着一块从荣安伯世子夫人裙上扯下的布料,像是要拿来包胎儿的,奇怪里头却并无刚偷走的胎儿,而且,我是在香料铺后巷堵住他的,他应是刚从房里逃出来,照理胎儿就在巷子里,可我一路找来,胎儿却毫无踪迹。”蔺承佑眸中满是疑云。
    滕玉意冷不丁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我老觉得我在房中看到的人,与眼前这个庄穆,有点不大一样。”
    蔺承佑微微一怔,颔首道:“不急,你慢慢想。”
    这时外头来人了:“世子,大理寺的严司直和仵作来了,带了不少衙役。对了,还有两位老道长。”
    就听有人大剌剌地说:“贫道才清净几天,又被那小魔君拽来了。今日天气这么好,贫道还想跟仙云女观的女尼姑去踏踏青呢。哎哎,你们轻点拽,绊倒了老道你们赔得起吗?”
    话音未落,绝圣和弃智率先跑进来:“世子,我们已经问完话了,但是对面墨斋那几位小娘子吓到了,死活不敢上车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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