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小涯这一闹腾, 倒是提醒了滕玉意,要把福报争取到自己头上来,最好能主动参与到捉妖当中去。
    她瞥了瞥蔺承佑,他一言不发, 俨然在思量什么, 灯影摇曳不休, 把他一对漆黑眼眸照得流光溢彩。
    她提笔在手,唰唰唰写了好几大张纸, 然后搁下笔, 把第一张笺纸推到他面前。
    蔺承佑垂眸一看,就见纸上写着:世子打算如何对付尸邪?
    他懒洋洋搁下手中的茶盏:“滕娘子有何高见?”
    滕玉意推过去第二张:我有一个对付尸邪的好法子。
    蔺承佑眼底浮现一抹笑意,身子往后一靠:“愿闻其详。”
    滕玉意把写好的第三张推到他眼前:见天道长说尸邪相貌鲜焕如生,道行也早已凌驾于众邪之上,哪怕人群中与它擦身而过,符箓也未必会自焚示警,一旦躲起来, 掘地三尺都未必能找到她,所以哪怕世子和诸位道长都想尽快收服她, 却只能等她自己再次露面,但这样未免太被动了,既知道尸邪对我很感兴趣,何不以我作饵主动引她出来?
    屋子里静了一瞬,五道怪叫起来:“滕娘子,法子倒是好法子, 但为了捉妖以人作饵,说来有违正道啊。”
    滕玉意在心里笑了笑,无论正道邪道, 有人愿意不就成了?蔺承佑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只要能捉住妖邪,才不管法子地道不地道。她赌他一定愿意这么做。
    哪知蔺承佑笑着摇头:“不行,这法子不好。”
    绝圣和弃智暗暗松了口气,尸邪狡诈多端,真让滕娘子去作饵,未免也太凶险了。
    滕玉意怔了怔,欸?难道蔺承佑也是有底线的么?
    她忙又写道:可这是最快的法子。尸邪禀性凶戾,今晚失败了一次,绝不肯善罢甘休,我猜它很快会再来找我,何不守株待兔,在我周围布下对付尸邪的阵法,说不定能一举将其降服。
    蔺承佑像是早猜到她会写什么,并没有接那纸,只正色道:“滕娘子,尸邪之所以与寻常妖邪不同,是因她生前就足智多谋,死后益发懂得窥探人心。要是我们事先在你身周布下阵法,她只要一靠近就会察觉,所以如果真要以你作饵,首先不能提前设下阵法,而一旦你周围没有道法保护,你可想过这会有多凶险?”
    杜庭兰听得脸色苍白,惶然抓住滕玉意的手:“阿玉,你别瞎出主意,你让世子他们想办法,你给我好好待在府里,阿姐会一直陪着你。”
    滕玉意对上杜庭兰焦灼的目光,心头忽然一酸,阿姐,我怎会不知道这法子凶险?但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置之死地,方能后生,除了这样做,没别的法子能蹭到斩杀尸邪的福报。
    今晚的遭遇让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才躲过树妖,又来了尸邪。既然尸邪决意纠缠她,何不绝地求生。
    她松开杜庭兰的手,飞快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我愿意。
    蔺承佑接过笺纸,一时没开腔,这话可不像滕玉意能说出来的,这法子太过鲁莽,哪怕他曾经动过念头,也马上在心里掐断了,以滕玉意狡黠的心性,明知这样做太冒险,又怎会愿意主动冲到前头。
    她该不会是被尸邪吓迷糊了吧。
    他举起琉璃灯,借光一寸寸照亮滕玉意的脸庞,气色差是差了点,但她双眸清澈,唇若春樱,哪像神智不清的样子。
    绝圣等人一怔。
    滕玉意偏头躲开蔺承佑手中的琉璃灯,就知道蔺承佑不好糊弄,这不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清醒了。
    她转过脸,提笔在纸上写道:我想明白了,就算我躲在你们身后,尸邪也不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不想日夜担惊受怕,无论什么法子。只要能尽快除去尸邪,我愿意全力配合世子和五位道长。
    蔺承佑牵了牵嘴角,有进步,这回的理由似乎充分了点,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滕玉意不像躲灾,竟像在故意制造自己与尸邪近身接触的机会,就凭一把神剑?未免也太托大了。对方可是尸邪,寻常的小娘子别说与这等邪物对峙,光看一眼就会吓昏过去。
    他不动声色看她两眼,滕玉意碰上他的目光,心知还是没能打消他的疑虑,于是又写道:我之所以愿意以身作饵,不仅仅因为这法子最有效,也因为世子方才已经答应护我周全,凭世子这身斩妖除魔的好本领,倘或没能捉到尸邪还让我这个作饵的被害,这……
    她悠然长叹,没再往下写。
    众道目光闪烁,齐齐把视线调到蔺承佑身上去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蔺承佑再不答应的话,等于承认自己没把握能护住滕玉意。
    蔺承佑心里笑了笑,这才像滕玉意会说出来的话。
    他抬手鼓了鼓掌,点头道:“滕娘子计出万全,这番安排连我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滕玉意谦虚地欠了欠身,表示当不起这夸赞。
    蔺承佑思量一番,起身负手踱步:“其实呢,也不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但尸邪和金衣公子行踪不定,要想诱它们出来绝非易事,耽误时日越久,越容易出乱子。尤其是我等看管不到的地方,免不了有百姓遭殃。思来想去,用人作饵是诱它们出来的最好办法,既然滕娘子也愿意,我和五位道长趁早筹划起来,但我要提醒滕娘子,对方可是尸邪和金衣公子,哪怕我们做了万全准备,也难保不会出现你和我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你心里要有数。”
    滕玉意郑重点了点头,又写道:为了能及时传递消息,我这嗓子恐怕还得劳世子想想法子,否则我没法出声,回头尸邪来时会有诸多不便。
    蔺承佑怎能让她知道自己对付尸邪的计划,脸上笑容不变:对不住,这事没商量。
    滕玉意笑靥益发甜美,眼中却冷嗖嗖放冷箭:蔺承佑,你欺人太甚。
    蔺承佑咳了一声,挥手让先前那位老仆进来:“备马,滕娘子和杜娘子处境危险,我得送她们回府。”
    滕玉意心头火直冒,逐客令都下了,看来今晚别指望蔺承佑解毒了。
    绝圣和弃智听到这话,兴致勃勃在旁等候:“滕娘子,杜娘子,我们出发吧。”
    五道齐齐伸了个懒腰:“许久没这么晚睡过了,睡觉前得敷个花颜膏才成。”
    见天打着呵欠一扭头,不经意看了看身边的滕玉意和杜庭兰,心中忽一动,忙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瓷罐:“二位算与我们东明观有缘,这是我们东明观的花颜膏,你们瞧不出我们的实际岁数吧?嘿嘿,全靠这罐花颜膏保养!两位小娘子花容月貌,更需爱惜容颜,要不拿一罐回去试试,回头贫道去滕府结账就行了。”
    杜庭兰哭笑不得,婉言推拒道:“多谢道长的美意,不过不必了,我和妹妹还小,用不着这个。”
    滕玉意置若罔闻,只不时往花厅外张望,心里惦记那位南诏国的顾宪,不知道他醒了没有,他是南诏国的太子,若向他婉转打听邬莹莹,没准能借此解开纠缠了她两世的疑问,等了一会,心知今晚恐怕不成了,也好,成王府人多眼杂,行事本就不便,不如来日再寻机会。
    众人出了花厅,那两位随滕玉意进府的假婢女早在厅外候着了,方才常统领就告知了滕玉意二婢的情形,尸邪作乱时府中不少下人在岸边碰上鬼打墙,绕来绕去走不出林子,两名假婢也不例外,好在吃过符汤,目下已经无恙了。
    滕玉意让假婢去杜府送信说杜庭兰今晚会去滕府住,自己则同杜庭兰上了犊车。
    蔺承佑嫌她们的犊车走得慢,扬鞭奔着夜色飞驰而去,不一会又控缰勒马,耐着性子停在了路边。
    就这样走走停停,足足半个时辰才到滕府,程伯早得了消息,因为放心不下提前在门口等候,不提防看到蔺承佑,忙上前作揖。
    蔺承佑笑着颔首,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仆从,扭头对绝圣和弃智道:“这几日在外头住,记得懂规矩,别忘了你们是师尊的徒孙,莫要丢青云观的脸。”
    绝圣和弃智挺胸道:“谨遵师兄教导。”
    这时滕玉意和杜庭兰相偕下了车,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身边的程伯,对绝圣道:“告诉滕娘子,我有几句除祟的话要单独交代。”
    绝圣不明就里,兴冲冲过去传话:“滕娘子,师兄说要交待你几句除祟的事。”
    程伯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滕玉意扭头看了看,随绝圣走到蔺承佑身边。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样物什递给她:“把这个系在腕上,凡有不对劲之处,它会即刻示警。”
    滕玉意接过一看,是一串小小金铃铛,每颗只有小指盖般大小,圆滚滚如蒲桃。
    她晃动手腕摇了摇,结果铃铛哑默,试着再摇,被蔺承佑制止:“行了,就算把手摇断它也不会响的。”
    滕玉意奇道,那你把这东西给我作甚,一串哑铃如何示警?
    “铃铛一响,我怀里的法器也会震鸣,要是你随便摇一摇这铃铛就会响,我还要不要睡觉了?只有察觉妖煞之气它才会示警,平日是摇不响的,懂了么?记得别让它离身,我就在府外,只要尸邪一进内院,我这边马上会知道。”
    滕玉意既惊又喜,她刚才担心了一路,也恨了一路,一面痛骂蔺承佑,一面恨不得让绝圣和弃智跟她住在一间房。
    有了这东西,就不必做这些令人尴尬的安排了,她忙冲蔺承佑行了一礼,笑眯眯将铃铛系在腕上。
    多谢世子,我绝不会让它离身的。
    蔺承佑睨她一眼,走到马前翻身要上马,
    绝圣和弃智好奇追了上来:“师兄,你把玄音铃给滕娘子了?”
    下午他们就看到师兄腰上系着这东西,当时就猜师兄会有安排,但是尸邪的猎物似乎有三个,除了滕娘子,还有彩凤楼的卷儿梨和葛巾,玄音铃只有一串,不知师兄要把这东西给谁。
    他们并不知道滕娘子嗓子哑了,只知道彩凤楼现有不少观里的前辈坐镇,但葛巾娘子先是被毁容,后又被妖物掳走过,接连受了这些罪,行动难免不如旁人自如,于是问师兄:“师兄,你是不是打算把玄音铃给葛巾娘子?”
    “她?”蔺承佑一脸古怪。
    “那——那就是卷儿梨?”
    蔺承佑啧了一声:“玄音铃我虽不常用,但也算我随身物件,就算拿出来舍人,又怎会扔给娼妓之流。”
    原来师兄那时候就决定给滕娘子了,这下好了,这铃音能穿破一切邪魔外道设下的结界,遇到危险时,不怕喊破嗓子也叫不来人了。
    蔺承佑回身一看,见绝圣和弃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嗤道:“我又不是给滕玉意了,就放她身上几天。她奸诈归奸诈,起码不会打些乱七八糟的主意,等收服了尸邪我再要回来。”
    绝圣和弃智点点头,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对,玄音铃是道家法器不假,但师兄自小就当成配件带在身边,给滕娘子系在腕上,是不是就跟佛讲里唱的那样——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起那个词,忍不住问:“师兄,你为何宁愿把玄音铃给滕娘子也不解毒?”
    蔺承佑上了马:“我们总要留些后手吧,尸邪太难对付,依我看,别想一两回就降服它,尸邪既把滕玉意视作猎物,估计早就把她的情况摸透了,猎物突然说不得话了,想必连尸邪也始料未及……要对付它,这没准是个突破点。罢了,跟你们说不明白,总之我心里有数,对了,你们两个把嘴闭紧了,尸邪最擅窥探人心,若是滕玉意提前知道,这计策就不灵了。”
    两人认真点头。
    那边滕玉意就到车前,把写好的笺纸递给程伯:那两位是青云观的小道长,近日他们会在府中住下,一位道号绝圣道长,另一位道号弃智,两位道长都是我的上宾,好好款待不得怠慢。
    程伯顺着滕玉意的指引往旁一看,果见两名生得圆滚滚的小道童。
    绝圣和弃智齐声道:“贫道稽首了。”
    程伯早听说过绝圣和弃智的名号,只是不曾打过照面,诧异归诧异,仍上前恭谨作揖:“恭迎两位道长。小人姓程,乃是滕府的管事,给两位道长请安,有事尽管吩咐小人。”
    言毕,一面火速着人安排寝处,一面领绝圣和弃智进府。
    绝圣和弃智对蔺承佑道:“师兄,那我们进去了。”
    ***
    绝圣和弃智被安置在松涛苑,滕玉意亲自过去照看。
    等她进屋时,弃智正忙着收拾行装,绝圣则坐在床沿晃荡双腿。
    “滕娘子。”绝圣跳下床,“你怎么还没睡?”
    滕玉意“哑”了这半日,早想出应对的法子,一回到寝院就让春绒替她弄了个轻便的小托盘,里面盛满了黍粒,边上则附着一根银箸。
    滕玉意拿起银箸在黍粒里写道:过来瞧瞧你们还缺什么。
    弃智乐呵呵道:“哪还缺什么,程管事知道我们早晚要诵经,连盛放经卷的物什都准备好了,方才又问我们吃食上可有什么忌讳,拟了好长的素馔单子给我们瞧呢。”
    绝圣挠挠头道:“不过小住几日,何须弄这么大阵仗,滕娘子实在太费心,我们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滕玉意打量一圈见处处雅洁,这才放下心来:你们是我的小贵客,再周详也是应当的,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吩咐程伯也是一样的,他是府里的老人,行事还算细心。
    绝圣道:“滕娘子,是你告诉程管事弃智小指受伤的事吧?方才他叫医官过来给弃智换药,把我们吓一跳。”
    滕玉意颔首,问弃智:伤指好些了么?从明日起,医官会定时上门给你诊视。
    弃智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把手摊到滕玉意面前:“滕娘子你瞧,早好多了。”
    说着迟疑了一下:“今晚师兄不肯帮你解毒,你没生气吧。”
    生气,生气有用吗?
    滕玉意微笑写道:不生气,我一点都不生气。
    与其生气,不如想法子尽快解毒。
    弃智和绝圣互望一眼,真想告诉滕娘子师兄不是故意不解毒,但师兄说这话现在不能说,于是硬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讪讪道:“滕娘子,其实师兄心肠不坏的。”
    绝圣拼命点头:“阿芝郡主这一年来一直在宫里伴读,每回想吃想玩什么,都会跟师兄撒娇,有时候东西太难找,师兄面上不肯答应,末了还是会想方设法给阿芝郡主弄来。还有二公子,比师兄小四岁,自小也喜欢在师兄身后跑,二公子小时候学击毬骑马,都是师兄亲手教的。”
    弃智补充道:“滕娘子,别看师兄平时经常骂我和绝圣,我们俩的生辰他年年都没忘过,而且他每回都会给我们买很多礼物。”
    滕玉意抬了抬手,打住,若不是她还记得自己是个“哑巴”,光听他二人这么盲目吹嘘,几乎误以为蔺承佑是什么仁人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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