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儿温热的血液飞溅到陆敬戎手上的时候,如同被灼痛一般,他再也握不住那刀了。看着她倒在血泊中了无生气的样子,他的灵魂似乎也一并离弃了身体。
    在镜儿拿着刀砍向他的时候,陆敬戎的心中甚至有了微微的期待——至少毙命在同一柄凶器下,即便不能生而厮守,死后幽魂也许能常相伴吧?
    徐姑姑将镜儿赶出如意坊之后,便支使着美貌侍婢来伺候陆敬戎盥洗换衣。
    陆敬戎却寥落地摆摆手,拒绝了。
    难道别人闻不到这空气里刺鼻的血腥气么?混着红儿身上甜蜜的脂粉香气……这样诡谲的味道,似是她眼中流转的含怨眼波……
    红粉骷髅。
    陆敬戎再也不想再这里驻留。他跌跌撞撞地甩开追着搀扶自己的女婢,莽撞地冲出大门,独自离去了。
    素日熟悉的街道,却如高山峻岭般难以跋涉。他拖着步子如梦游般行走于街市之间,分辨不出自己的去处。
    他蒙昧地随着人潮,竟然走到了素堤。
    滇池花云,素堤柳烟。
    点点柳花如云雾,如飘雪,在空中轻盈地沉浮,短暂地留驻片刻,又随着风儿飞远。
    他所爱的红儿,怎么也这样飘忽地远逝了呢?
    陆敬戎在垂首间,看到了镜儿留在自己袖上的血红手印。
    那是红儿的血。倾国倾城的红杜,就这样死在自己的怒火中。也许那个时刻,他已经分不清爱恨的界限,因为这两种情感都是如此纯粹而强烈……
    华丽而凄美的缘分,值得他用生命祭奠吧……
    这种哀戚而美丽的感触撞进他的胸口,让陆敬戎喘不过气来。
    在这春草丛生的浅堤,陆敬戎已经提前枯槁了。
    他也不再顾惜脚上那昂贵的*乌皮靴,直愣愣地踩进碧色春水里。
    却有人走到陆敬戎的身边,扯住了他沾满血污的衣袖。
    那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年轻人,穿着风趣的翻领窄袖胡服,他手臂瘦弱,却箍得陆敬戎一步也不能再往前。
    “这位大人,我家主人想要见你。”他温和地笑着。
    陆敬戎数次发力,好不容易才甩开他的手。他内心鄙夷地想,在这偌大的云京城,人人都能有几个小厮来自壮声势,可是像此人一般没礼貌地冲上来就求见的却是少见。
    陆敬戎冷淡的态度仿若又有了往昔的倨傲:“你家主人?他凭什么要见我呢?可有拜帖递上来么?即便有拜帖,我现在也不想见他。”
    那年轻人敛去笑意,低声道:“想来,大人并不清楚我家主人是谁,才会说这样的话。”
    “哦?你家主人是谁?”陆敬戎讥诮地反问,存心向这个世界倾泻他满腔的敌意。
    “当朝太子。”那人淡淡地回答。
    陆敬戎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去见太子。
    他明明已经决意求死,了无生生念,世间不该再有任何至高无上的权力值得他畏惧。
    可他就是流着冷汗,迈着狼狈而沉重的步子,神使鬼差地跟着走了过去。
    堤边绿草中,停驻着两头青牛引着的轩车,窗棱边装点着灿烂的桃枝与连翘。四面都垂着深深浅浅的碧纱帷幔,偶有风雨斜斜托起一角,露出里面金玉堆砌的繁复雕饰。
    实在像是普通的清贵公子踏青而来,难怪自己没有丝毫留意到。
    陆敬戎恍恍惚惚地行到跟前,看着那胡服年轻人转头望他,才想起要行礼。当即撩起襕袍下摆便欲伏地叩首。
    “不必。孤不欲招摇。”他的声音自帷幔间传出。
    戛玉敲冰一般的清朗声音,如霜雪般声声透着疏淡冷肃,渗进炙烤般迷乱而惶惑的心思,倒是让陆敬戎清醒了一些。
    “你是陆敬戎?”他这样问。
    “是,臣正是金吾卫外城左街使陆敬戎。”陆敬戎呆滞地回答着,竟然不顾君臣之礼,抬起了头来。
    隔着影影重重的纱幕,他能依稀辨别着那人的侧影,微微凸起的眉骨,英挺的鼻峰,俊秀的下巴下面是修长脖颈的优美起伏。
    陆敬戎甚至在恍惚间感觉到了他的冷淡烟波轻轻留驻在自己的面上,而微微打了个寒战。
    那人如同神像一般将庄严宝象隐于纱幕之内,不经意间却自有不容触及的肃穆威仪流露。
    这便是大梁最年轻而高贵的统治者了。
    如浇头的一盆雪水,陆敬戎突然清醒了。他觉醒了全部身为臣子应有的敬畏,又开始感到自惭形秽。那些他曾经珍视的红儿的鲜血,似乎与屠市沟渠中流淌的污浊也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让他越发为了自己的驾前失仪而羞惭。
    “衣衫不整地拜谒殿下,实在是臣属的屈辱。”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情真意切地说出这样的话。
    陆敬戎低垂的眼睛,用余光看着车里的那人。太子晶莹手指间尚挟着一小支蕊如碎玉的红粉杏花,他就用那花枝微微挑开纱幕的一角,流泻出的一点妍丽光华瞬时拨开了满空阴霾。
    和风细雨,尽卷入那一点眸中流光。
    “大人的穿着确实和那些朝堂上的冠服不太一样。”他笑了。
    陆敬戎赧然垂首:“臣品秩不够,一直未能得圣上垂见。”
    “大人是左街使?”他又问了一遍。
    “正是。”
    太子意味深长地扬起尾音。“啊……你也算在自己的辖区滋事了。”
    “臣惭愧,请殿下治罪。”陆敬戎又恨不得自己能跪下去。
    他却说:“还治罪做什么?你不是要寻死了么?”
    陆敬戎十分讶异,默然许久,才讷讷开口:“是,臣已经决意一死。”
    “听说你杀了一个心爱的歌伎,可是要为了这件事?”
    陆敬戎局促不安,许久才答道:“是……”他十分担心自己粗陋浅薄的爱情引得这样的人轻贱哂笑。
    他却真挚地叹息着:“杀了一个官妓,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陆大人竟然想要殉情,也实在称得上是有情有义的人。”
    这褒奖来得意外,陆敬戎张口结舌,不知如何作答。
    他又说:“既然如此,陆大人可还有家眷父母?孤着人关照一番。”
    “……家母尚在,臣的幼弟可以奉养母亲,不敢劳烦殿下。”
    “嗯。”他轻声问:“那令弟可否代你,全那食禄之臣所应行的忠信之节呢?”
    几个字像是万钧之重压在陆敬戎头上,他的膝盖颤抖着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扑通跪在了地上。他嘴唇翕动,面上冷冷的雨水从嘴角渗入,口中只感到一片咸腥,分不清是汗是泪。
    他叩首再三,痛声道:“臣糊涂,臣知罪。”
    他泣涕交加,失去红儿的痛苦,对自己的愤怒与懊悔,以及对太子竟然没有打断他哀泣的耐心无以为报的感激,全都化作了滚烫的眼泪,划过已经被雨水浸得湿冷的脸颊。
    许久,陆敬戎才克制住自己的失仪,低声道:“可事已至此,臣怕是已经不能为殿下尽忠了。”
    “何出此言?”
    陆敬戎又是痛悔:“臣因为怒杀爱姬,已经和那卢平章的族侄卢思正成了仇雠,又兼臣本司职坊市安定,实在是有负圣托。而且……”他又垂首注视着自己的手掌,低语道:“臣这双手,怕是再也拿不了刀了。不然,纵使令臣如寻常士卒般在沙场上为家国抛了性命,臣也是甘愿的。”
    “既然陆大人有这样的志向,孤又怎么忍心置之不顾呢?此事便由孤来承担,只是恐怕陆大人要换个地方做官了。”他语声平静,好似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陆敬戎许久才反应过来,不明白自己何处得了太子的章法,只得发懵地接过这从天而降的恩宠,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的话。又心里忐忑,问道:“不知殿下将令臣往何处驱使?”
    “你不明白么?”他又低低地笑起来,“难怪这些年都只还做着左街使。”
    陆敬戎脸面发烫,低首道:“请殿下垂训。”
    太子不露喜怒地淡然说道:“这一切说不准,都得看圣上的心情了……”
    陆敬戎看着车轮辘辘转动,带着太子殿下越走越远。那两头散漫的畜生扬蹄迈着与众不同的庄重步态,仿若也与车驾中那人的无上威仪融为一体。
    如此鲜明而光辉灿烂的人啊……
    不知何时已经雨过天霁,低垂着金红色的太阳,半湖跃动着点点金霞。陆敬戎双眼追逐着那远去的车驾,却仿佛追逐日光般灼得眼前模糊一片,一眨眼便滚下了泪来。
    这种忠诚而炙热的敬慕之情,不但已经融入陆敬戎的心血,奔流在他的躯体之中,也将会代替已经随着红儿逝去的杳渺魂灵,支撑着他过未来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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