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品下阶驸马都尉李延慎参叩,圣上万岁。”
    李延慎身着一件宽袖圆领的浅绯色的地黄交织绫襕袍,头上戴着桐木胎的硬角幞头。小黄门将他引至东华厅,他在门外恭敬地跪伏在地,展袖施礼。
    “是荣显公主的驸马都尉来了?”高坐厅中的皇帝问身边的江常侍。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立刻露出了和蔼的笑容,当即令他起身入内赐座。
    李延慎仍跪伏在地上,朗声谢道:“臣私故离京,请圣上责罚。”
    “原来是为了这个。”皇帝笑道:“你像你爹爹一样持重,这很好。可你现在于我是半子一般,我又怎么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怪你呢?”
    皇帝摆摆手,江常侍身边低阶的宫人便将李延慎从外面引进来,与其余公主的驸马们一同坐了。
    皇后端详着未来的女婿,笑道:“我路过丽景院时,曾听人谈论,说李家貘郎,美如璧人。今天见了才知道说的不是假话。”她欣喜地望向身侧的皇帝,“圣上,这孩子我一看就很喜欢。”
    皇帝也十分满意地颔首连连,和善地与李延慎闲话:“你小名是唤作貘郎么?这名字可有什么讲究?”
    李延慎有些不好意思,将母亲霍国夫人取名时的灵感娓娓道来:“臣出世的那天,家母刚刚收到父亲写来的家书。她刚读到父亲信上描述的蜀地一种叫做貘的野兽,就觉得腹痛连绵。故而待臣出生之后,就取了这样一个小名。”
    皇帝和众妃嫔笑了一阵,又抚须喟叹道:“你父亲常年在外,东征西讨,肃清四野,竟然连妻子生产都不能在旁。而你母亲贤良有德,也是世间少有。”
    当即又封了琅琊王食邑三百户,李延慎忙代替父母叩头谢恩。
    皇帝又问身侧的卢贵妃:“说来,丽景院的宫人怎么会知道这孩子的事呢?”
    卢贵妃微笑,不慌不忙地应答:“圣上,这样的小事我哪里会记得呢?大概是我嫂嫂入宫时,在和我闲谈间提及过,被下面的人偷偷听着了也未可知。或者请皇后娘娘告知,到底是哪一个大胆的奴子,我回去也好问问清楚。”
    皇后轻言软语:“也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皇帝有些不悦,但因为宠爱贵妃,连呵斥她都放缓了声音:“胡闹!我不过问你一句,何必要小题大做呢?”
    当即转口不谈。
    皇后始终维持着自己的风度,她高贵的行止如龛中受人供奉香花的佛陀,面上常驻着慈悲圆融的微笑。在众人不曾注意的瞬间,她自眼角向后瞥去,眼波与太子略一交会,又彼此若无其事地错了开来。
    筵宴开始了。
    皇帝携着皇后高坐于正中御座,其余嫔妃、皇子、公主,连带已经尚主的驸马,都依着品秩长幼列坐于下。
    卢贵妃梳着双博鬓,假髻上的金宝光华灿烂,袖口上绣着一对栩栩如生的鸾凤,显然是鸟羽捻成的丝线才能成就这般生机流转的华彩。
    开宴不久,她就向皇帝敬上一杯酒,姿态娇美和婉,完全不像已有了孩子的母亲。
    “圣上,今天我要给您引荐一位特殊的人来侍酒。”
    “哦?”皇帝左右打量,确实没看到平素捧着酒壶侍立在侧的人。他侧过头问皇后:“你可知道这件事么?”
    皇后温婉地摇头,鬓边低垂的珠珞纹丝不动:“并不知道。一定是卢夫人别出心裁的巧思。”
    “嗯……那好吧。”皇帝点头道,“贵妃,可请你引荐的那位特殊的人出来吧?”
    卢贵妃遂了心意,口角噙着笑意,当即击掌三下。
    众人都静了下来,瞧着那绣着春山行旅图的织锦屏风。随着清脆的击掌声,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从屏风后探出了小脑袋。
    那是卢贵妃唯一的孩子禄平公主。
    禄平公主并无惶恐之色,反而眼睛里闪烁着兴味盎然的探究。她在众人心领神会的善意笑声中,将一个沉重的银贴彩花的金偏提抱了满怀,一蹦一跳地走到御座前面,用清灵灵的目光凝望着父亲:“我来给爹爹斟酒了。”
    她的小手无力把持沉重的酒器,早已由一旁的内侍接过,只留下她站在父亲面前,娇俏地背着手臂,用甜美的微笑等候父亲的夸奖。
    皇帝轻轻抚摸她头上刚能梳起的小小的惊鹄髻,笑道:“你是禄平,你又长高了一大截了。”
    禄平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轻轻皱着可爱的小鼻子:“爹爹已经很久没有去探望我了,所以才会觉得我长得高了。”
    皇帝将她的小手拉过来,“你怪爹爹么?”
    禄平摇摇头,耳朵下的细小的雉形坠子轻灵的晃动着。“我不怪,我就是想爹爹了。”
    卢贵妃笑道:“这孩子一直说想念您。我跟她说她年纪太小,还不能来这次家宴,她便在宫里哭闹不止,不让我消停。我为了求个清静,只得用了这个办法,还请圣上谅鉴。”
    皇后笑着,眼神中流露出对禄平的十分喜爱,当即也说:“这孩子养得真好。不但看起来水灵聪明,而且这么小的年纪就有了这样赤诚的孝心,这才是最难得的。”
    禄平公主用娇软的语气天真地诉说着对父亲的思念,眼里甚至漾起了挚切的泪光。她的话语让皇帝心中泛起酸涩,他张开广袖,任凭女儿扑进了自己的怀抱。
    “那爹爹答应你,以后多去看望你,好不好?”
    “爹爹,说话算话?”
    “那当然。”
    父女两个甚至勾了小指作为盟誓,禄平公主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父亲,欢快地步下御座依偎到卢贵妃的身边。
    皇后瞧着,又转头跟皇帝说:“圣上您瞧禄平,正是天真可爱的时候,日后让她多在您身边,也好为您在政务繁忙之余添些欢乐。”
    “是啊。”皇帝也笑看女儿,语气里却有些怅惘:“可惜孩子们都是一晃眼就长大了……”
    卢贵妃辨出皇帝话中的声气,不悦地瞥了一眼皇后脸上波澜不惊的笑容,总觉得其中暗含着自矜得意,像一根刺扎在自己的眼睛里。她温柔地安慰皇帝:“圣上现在有这么多儿女在您的膝下菽水承欢,如今余昭容、柳婕妤又怀了身孕,您根本没有必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而伤怀呀!”
    “你说的不错。”皇帝闻言微微翘了嘴角,但并没有再回答卢贵妃的劝慰,反而转向了太子郭衍之:“刚才朕看见你遣了人出去,是不是去找令辰的?你妹妹她现在在哪里?怎么等了这许久还没有来?她可是身体不舒服么?你传太医去看她了么?”
    郭衍之早就发现荣显公主没有及时到场,暗地里遣了好几拨小内侍去找,自己也费力思量着如何遮掩,不料父亲也早已留意到了。如今这一连串的诘问,让他应接不暇,立即起身离席,执礼立于庭中。
    郭衍之刚准备跪下请罪,却发现自己派出去的一个小内侍在角落里探头探脑,忙向父亲解释道:“我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请爹爹容我问问他。”
    皇帝顺着郭衍之的目光望去,也看见了那名太子宫中的内侍。他对太子说:“叫他过来,朕要亲自问他。”
    那小黄门趋步上前,跪在庭中。
    “你可找到懿德荣显公主了?”
    纵然陛下语气平淡,那小黄门仍慑于其中蕴含的无上威仪,瑟缩地回答:“是,臣找到了。”
    “她在哪里?可是身体不适么?”
    那小黄门嗫嚅道:“启禀圣上,公主她、她早已到了……现在正候在飞桥上。”
    皇帝皱起眉:“早就到了?那她为什么不过来?”
    “臣不知……只看着公主身边的人正苦苦相劝,公主却执意不从,宁肯站在飞桥上吹着冷风,也不肯往这边一步……”
    “唉……”皇帝重重地叹息着,向身边的皇后埋怨道:“你瞧瞧她!我这么多孩子,再没有一个让我这么不省心了!”
    皇帝话语里虽然有着恼怒,面上却完全是一副父亲对钟爱的孩子才有的苦恼表情。他好像在懊悔自己对她的纵宠,却又难以克制这纯粹的爱意,终究无法狠下心肠责怪她,于是只好无可奈何地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甚至忘记使用那代表他崇高身份的自称,而像万千平凡的父亲一样流露着对女儿单纯的爱意。
    ——这一切,让包含卢贵妃在内的所有有子女的嫔妃们妒恨不已。
    “将她教养成这个古怪的脾气,确实是我的失职。”皇后话音里全无悔意,反而笑盈盈地看着丈夫,“我对不起圣上。”
    “朕哪里是那个意思!”皇帝低声细语地责备皇后,又对太子郭衍之说:“太子,还是你亲自去一趟,把你那无法无天的妹妹给朕叫来。你和她说,要是她还不肯来,那就换朕去亲自见她!”
    太子奉旨离去后,皇帝又转向了自己给女儿选定的驸马。
    他问:“除了秋猎的时候,驸马之前可曾在哪里见过荣显公主么?”
    李延慎搁下牙箸,叉手执礼道:“多年前上巳修禾契时,臣曾在滇池的岸边,远眺过公主在龙船上的姿容。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了。”
    “是,荣显确实是极少出宫去。”皇帝又笑了,“她不像她的几个姐妹一样,爱去外面做一些赏花、修道、品香之类的事情。可如果说她性子贞静,有时候偏偏又跋扈得很。驸马,日后你恐怕要吃朕这女儿的苦头了。”
    李延慎忙离席下拜:“臣得以尚主,乃是承接了圣上慷慨赐予的无上殊荣,臣只恐怕自己欣喜难抑,而在公主面前失了应有的礼仪,又哪里会有什么苦处呢?”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你爹爹在沙城可还好么?”
    李延慎喉头耸动,艰难地思量了片刻,才答道:“臣的父亲已经年迈,旧疾也时常发作,治军也有力不从心之处。但他并未疏忽自己的职责,倚仗着军中将领的襄助,每天为防备着边虏寇略百姓而殚精竭虑,臣在沙城时竟没有多少机会见到他。”
    听闻琅琊王年高而日趋昏迈,虽然席上大多数人都留心地掩饰阴晴不定的脸色,仍有人在私下暗暗交换着眼神。
    皇帝挥手让李延慎回去坐了,叹息道:“白发丹心,你父亲实在是我梁朝的忠臣啊!”
    说话间,已听到黄门通传:“懿德荣显公主到。”
    好似被漩涡搅动的静水,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处。衣香鬓影渐次分开之处,荣显公主款款步上前来,妍丽动人的姿容为堆金砌玉的厅堂更增华彩,螓首却低垂着一脉罕见的娇俏羞涩。
    就这样,她第二次出现在了李延慎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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