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延慎真正步入这片大漠的时候,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殚精竭虑地,集合华美的辞藻与灵巧的心思,却只是喋喋不休地诉说着沙城的故事。
    这片沙漠,如此广袤却如此荒凉。
    在它面前,所有的人都是孤独且渺小的,所有的算计与筹谋都是琐碎而微不足道的。它只认可上苍赋予的摧枯拉朽的力量,和无坚不摧的意志。能飞沙走石的沙漠暴风将毫不留情卷走一个男儿心中所有的杂质,只余下空旷与豪迈,融在滴滴骨血之中,磊落地撞击着胸膛。
    这样兵匪难辨的胡虏滋扰,每个月都要有几回。李延忠分派了人手护卫住弟弟,便十分熟稔地冲进了战局。
    李延慎勒住有些焦躁的骏马,远远地观看着又一次互不留情的屠杀。
    他此时才知道,胡人惯用的竟然是与中土不同的弯刀。
    弯弯的刀光,像一钩新鲜的月亮,圆润地划开沙海中浓重的黑暗。
    出鞘时刀锋漫出的清吟,伴随金属割裂血肉的钝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深深地渗入了李延慎的呼吸声中。
    战局正酣,李延慎突然眯起了眼睛。
    穿过影影重重厮杀成一团混乱的人影,他远远眺见一抹白色的帷幔在风中飘动,再凝神细看,黑暗中渐渐浮出了车驾的轮廓——竟然是中原的制式。
    “看见那辆车子了么?”李延慎用马鞭指着那个方向,问护卫着自己的王校尉。
    王校尉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络腮胡子微微抖动着。“看见了。”
    “悄悄地绕过去,看看那里面是什么,不要惊动战局。”
    “四周没有人马护卫,可想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有这样的必要么?”王校尉质疑着李延慎的判断。他在军中十载,直接效力于琅琊王帐下,要他服从一个从未弯弓跃马、比女子还白皙秀气的公子哥儿,实在是难为他了。
    李延慎不以为忤,耐心解释道:“你可曾见过胡人坐在车子里的?那车驾一定是从中原的商队中掳得。如果里面装的是普通的货物还好,可如果是火药,甚至是人质,稍后待匪盗们力战不支,狗急跳墙拿来威胁哥哥,我们岂不是要陷入苦战了?”
    王校尉被说服了大半,脸上却仍然犹疑不定,“公子,将军给属下的命令是保护您的安全。”
    “无妨。”李延慎趁王校尉不备,抬手抽出了他腰间的佩刀,“我能护卫住自己。”
    片刻之后,王校尉带着车驾回来,附耳与李延慎低语几句。
    “什么?”李延慎十分惊讶,轻皱眉头,操纵着骏马骑行到车驾之前。
    他用鞭梢挑开了闪着幽凉光泽的双面锦帘帷。
    车里竟然只有一个女人。
    她上身穿着鹅黄纱襦,银红色的裙幅细致地缀着点点金钿珠光,面孔绷得紧紧的,怀中牢牢地抱着一把自西域传来的曲颈琵琶,葱管般皎白的手指上泛出指节的颜色。
    饶是见惯了美姬,李延慎仍不由微微咋舌。
    ——那真是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紫粉拂桃面,朱唇点檀妆。乌鸦鸦的头发精心堆成蝉鬓鹤髻,青丝间缠着的海棠花纹玉梳背正是云京坊间流行的花样。
    面上那两道长眉倒是与京中正时兴的宫妆不同,眉梢细而圆润的弧线微微地向下坠着,显得整个人比皇城里的贵妇们的粗扫妆温婉许多。
    那女子低垂着一双细长而含愁的眼睛,从眼角瞧人的神态,尽管惊疑不定,仍然流露着娇媚,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之下,两汪清零的秋水直直地漫进人的心坎里。
    冷夜渐逝的熹微晨光里,她自风沙中来。
    李延慎赞赏她的美貌,却不得不审视她在杀戮面前仍能克制的行止。没有流泪,没有哭叫,没有蓬乱的发鬓和哀哀的求怜……这不是普通的女子所为。
    李延慎冷淡地问道:“你是谁?”
    “镜儿,”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叫镜儿,我是京中如意坊的舞姬。”
    李延慎点点头,对这说辞不置可否。
    “娘子手中的琵琶,可否借于我一观?”
    那胡琵琶是上好的花梨木制成,两面都细细镶嵌着螺钿花样。凤颈之上是象牙覆手,已被主人摩挲地莹润异常。指尖抚过,五根琴弦铮铮作响。
    李延慎在云京时久经欢场,甫一入手便知道那琵琶里藏不了什么龌龊,他细细地把玩了片刻,将边边角角都摸得清楚了,才轻笑着以指头撩拨起了琴弦,嘈嘈切切几下子,竟然能模糊辨出是软舞绿腰曲的调子。
    “是把好乐器。”他将琵琶还给车中的镜儿。
    李延慎没有多说什么,可那几声轻慢的乐音,已经舒缓了女子紧绷的脸色。
    王校尉本来还记挂着将军的指令,现在放下心来,双眼望向军中友朋厮杀的身影,脸上露出焦渴神色。
    李延慎斜过眸光瞥了一眼,将夹在马腹间的狭刀递还给王校尉,笑道:“这场中局势,胜负几何呢?”
    “自然是我们赢的。”王校尉言简意赅地回答。
    “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啊……”李延慎叹道:“辨不清人影,也不知道哥哥如何了。王大哥,请你好心,替我去看一看吧。不然,我要亲自去看一眼哥哥的安危。”
    他恳切的语气,对于王校尉来说是莫大的诱惑。
    王校尉支吾了几声,才终于下定决心,低低地说:“既然如此,属下去替公子看一看?”
    “那就全拜托王大哥了。”
    王校尉露出欣喜神色,解下马鞍旁系着的一柄胡刀递给李延慎。“这是属下先前缴来的,留给公子防身。”
    李延慎看着王校尉头也不回地冲入杀阵,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能体会王校尉的心境,因为他也在因为同样的渴慕而焦灼。绕开王校尉的保护这一阻碍之后,他迫切地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机会,更加贴近这真实的厮杀。
    上天很快满足了他的心愿。
    那名匪贼已经杀红了眼,却发现自己稀里糊涂地脱离了战局的中心。他骑在马上焦灼地寻找下一个砍杀的对象的时候,发现了独自立在不远处的李延慎。
    只披了轻甲,连头盔都没有,真是天赐的肥羊。
    匪贼立即冲了过来。
    李延慎的心在砰砰跳动,他沉了一口气,狠狠击打着马臀,指挥着那畜生奋蹄迎了上去。
    弯弯的刀光划过,两人的马身错开之时,李延慎的鼻端已经嗅到了鲜血的味道。这甜腻中混着铁腥的味道浓重地撞进了他的脑袋,他突然慌乱了心神。他转过身,却发现那人尚未倒下,反而勒住了去势调转了马头。然后,李延慎眼睁睁地看着那人一手捂着肩膀上汩汩涌出鲜血的伤口,另一手仍挥舞着银色的刀光向他冲杀过来——
    这便是战场么?他战栗地想。
    恐惧像潮水一样席卷,无孔不入地渗入他的皮肉,将他的心拖入黑暗。于是他突然能感觉到,有一簇火苗在自己的胸口处蓬勃地跃动。
    那是他从未发现过的,隐秘的渴望。
    这渴望给了他力量,他又镇定了下来,重新掌握了一切。
    大概每个男人,都有野兽的一面。
    残暴,弑杀,对雌性的占有欲,以及在争斗与鲜血面前混杂着恐惧的兴奋。
    这片沙漠,就是属于男儿的天地。
    李延慎握紧了手中的弯刀。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在最合适的距离最合适的时机终结这一切,于是冷静地盯着胡匪领口上露出的一寸皮肤,准备好在上面捅出一个狰狞血洞。
    ——然后,在他挥刀之前,他就看到了尚在他脑海臆想中的血洞却真实地出现了,匪贼的突进被终止,他喉间的皮肤被撕裂开来,伤口糊烂的血肉里隐隐露出一点锋镝寒光。
    匪贼扑倒在地,温热的血淌了一地,又滴滴渗入沙砾。
    而在他尸首的后方,高坐于骏马之上的那人正逆着幽蓝色的熹微晨光,缓缓放下了持着弓矢的手臂。
    李延忠看着弟弟拿刀的样子笑了起来,那亲昵的溶溶目光,让人难以想象他刚刚才用背上的弓箭收割了一条性命。
    他策马行到弟弟面前。“怎么,玩疯了?留下几个人清点,咱们该回城了。”
    杀意仍在李延慎的血脉里沸腾——可所有的一切却已经结束了。
    他叹息了一声,注视着手中仍沾着血的弯刀,充满遗憾地掂量了几下,然后将那锋利的凶器丢掷在幽蓝色的沙砾之中。
    “走吧。”他说。
    在云京的荣显公主,也经历着一场战争。
    尽管没有鲜血与硝烟,蜚语流言却如同跗骨之蛆一般将她日日折磨。驸马在尚主谢恩之后的即刻离京,被街头巷尾的纷纷物议曲解成了对公主变相的厌弃与拒绝。
    荣显自小被父母细致呵护着的骄傲,竟然因为未来丈夫的心血来潮而裂开了不容忽视的缺口。她不愿意承受宫人们意味深长的体贴目光,宁可固执地避开人群,独自咀嚼着对驸马的怨恨。
    已经是秋意沉沉,草木衰微的时候,皇帝陛下却因为几位已开府的女儿的入宫探视,而又兴起了游园的兴致。
    飞桥接着回廊,绵延的宫道两侧已都支起了翠色纱幕,为贵人们遮蔽廊下低回的风尘。碧纱随风轻摆摇曳如同婆娑竹影一般,隐隐从中传来女子或妩媚或娇憨的悦耳笑声。
    只有荣显公主独自倚着桥边玉栏,百无聊赖地往水中丢着鱼食。
    碧玉般的湖面如凝着一般看不到底,只在风来时微微皱起涟漪。
    可若是将一把食饵轻飘飘丢下去,那隐匿在水面下的群群锦鲤,便乌泱泱地浮上来,张大了口彼此贴着互相争逐,硬是在碧色湖波中挤出了花团锦簇的盛景,看得荣显的心情也略轻快了起来。
    却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名字。
    荣显施施转身,正看到宜安公主要对她敛衽屈膝。
    荣显公主忙闪开身。“姐姐的礼,我怎么能受?”
    “怎么不能?我虽然虚长几岁,可你到底是嫡长皇女。”宜安公主亲密地挽起荣显的手。
    “长幼只论及齿序,哪里有姐姐这种说法?爹爹孃孃若看到我跟姐姐造次,回头一定会骂我不通礼数。”
    宜安公主身边的侍儿捧出一个锦盒,轻轻打开,里面躺着一对金丝盘蝶花钿簪。
    宜安公主将簪子递给荣显:“听说你下降在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荣显接在手中珍爱地抚摸着,十分欣喜。“这缠金丝的手艺,倒是京里不曾见过的花样子。姐姐真为我花心思。”
    “哪里是我用心?”宜安拿过匣子里的另一只簪子,亲自插在荣显高高的发髻上。“还不是多亏了驸马。他见我为了贺礼忧虑,亲自去请了手艺高妙的胡商匠人,这才寻来让我能拿得出手给你的礼物。”
    宜安公主语重心长地拍着妹妹的手:“我也是下降之后才明白,真如曹大家所言,女子仰仗着丈夫的喜爱而生活,这个道理,即便贵为公主也不能例外。”她招手唤侍儿捧来一面鎏金曲柄花镜,亲自举到荣显跟前,“你瞧瞧,如何?”
    “眼光真好。”荣显欢喜地将簪子往发髻里再插得牢些,又亲热地挽起宜安的手臂。“那曹大家的哥哥说,女生外向,有从夫之义。敢问姐姐,你生下来是否面孔朝外?”
    宜安公主笑着连连摇头,步摇下坠着的金珠翠钿轻轻摇曳着。“面孔朝哪里,我不知道。不过我记得小时候学过几句女诫,说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丈夫才是女子的天。无论女儿在家里多得父母的娇宠,一生过得是否平安喜乐,还是系在丈夫身上。”
    “姐姐好记性!”荣显露出敬佩神色,“我和哥哥一起背书,爹爹天天耳提面命,可那许多的东西,我竟然没能记住多少。我比不了姐姐聪慧过人,了不起。”
    “我怎么聪慧,也无非是女子,哪里有什么了不起。真了不起的人还是琅琊王那般志枭逆虏的英雄。”宜安公主露出神往神色,“我听人说,沙城风物豪迈苍朴,男儿见了那片大漠无不热血沸腾。这话,你可听说过么?”
    荣显抬头笑一笑,“并没有听人说过。”
    她失了斗气的兴致,只将一旁残存的食饵都抛下水去,恹恹地沉默了。
    香圆恰到好处地赶来了。
    “公主,陛下许久见不到您,着江先生打发我来找呢。”香圆露出苦色,“您快去吧,不然可是我们受圣上的脾气。”
    “你也真会乱说。爹爹慈爱,怎么会发脾气呢?”荣显淡淡地笑了。
    她装作不曾察觉宜安冷硬的脸色,只对她微微屈膝颔首,转身往皇帝陛下身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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