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林夫人的话,雁卿不敢苟同。
    七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雁卿也许嘴上说不清楚,可她知道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七哥就是七哥。
    也许他颇有些小毛病,譬如敏感、不够率直,总要人去猜他的心事,可他和太子是截然不同的。雁卿就算刻意尝试,也无法对他生出防备之心来。因为那是七哥啊,打从记事起她就认得他了。幼时她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牵起七哥的手,略大些她笑哈哈的抱着头躲在七哥的伞下,再大些她旁若无人的吃着果子歪在七哥身旁看书。忽然你和她说,日后要防备这个人……就算是她阿娘,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可林夫人显然没有和她讲道理的打算。也只说了那句“你未必真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就作罢了。
    雁卿虽问,“七哥也做坏事了吗?”林夫人却没有答,只说,“世家大族,总难免有些阴私。日后你就明白了。”
    雁卿也只好十分郁闷的等待那个“日后”。她觉着日久见人心,“日后”她阿娘就知道她为什么跟七哥要好了。
    其实林夫人何尝不想和雁卿讲道理。
    只不过楼家这件事,证据确凿,是非分明。虽十分沉重,却反而易于解说。庆乐王府上的事却掺杂不清,难以宣之于口。
    林夫人也只能提点雁卿,元徵并不如她所见所想的那般温柔纯粹。
    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是元世子的儿子。当年元世子凭借权谋和心术,以弱冠之龄为至尊之人出谋划策,周旋在权奸与忠良之间。纵然是把持朝政十余年、老奸巨猾如雍王者,也一样败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儿子能同寻常少年人一样吗?
    并不是说元徵不好。只是林夫人心里的好少年,还是该更明澈纯净些。
    似元徵这般早早的褪去年少天真,比大人更心计深沉手段老辣的,就难免就令人敬而远之。
    这样的少年纵然再如何的惊才绝艳,也是不适合雁卿的。
    ——林夫人明白自家闺女的品性,雁卿信重一个人时必是全心全意,毫无隐瞒的。可你能指望元徵这样的少年对雁卿坦诚所有吗?只怕纵然他肯坦诚,林夫人也要担忧他坦诚出来的东西,会妨害到雁卿的心性。
    林夫人还是希望雁卿听了她的话,多少能对元徵有一些防备的。
    五月二十七日,元徵的生日。
    民俗素有五月是“恶月”、“毒月”的说法,此月诸事不吉。又有九毒日之称,端午在九毒之首,二十七正在其尾。元徵生在恶月毒日,不吉利中的不吉利,若在民家,只怕出生时就溺死了。纵然是在庆乐王府上,他的祖父和母亲都不信这些荒诞之说,他也依旧为此受了不少诋毁。“天煞孤星”的名号,与之也不无相关。
    不过他到底是元世子的遗腹子。年幼柔弱时也就罢了,如今渐渐长成,才华人品都秀出于众,且又不比当年孱弱姿态,已显然是有寿数能活到继承父祖辈的富贵那天了,谁还没脸色的再提“天煞孤星”之事?
    反而要改口说他是“幼时罹忧而天不绝之,必有后福”的,是孟尝君那样的命格。
    元徵处之泰然,年幼时被人说“天煞孤星”时如何沉默,此刻人人吹捧时依旧如何沉默。
    只在这年五月二十七日广发请柬,大张旗鼓的庆生起来。
    这未尝不是个嘲讽——不是纷纷改口说他是有福之人了吗。好啊,那就在恶月毒日来给他庆生吧。
    于是这年诸事沉寂的月份上,长安难得一见的热闹了起来。
    雁卿自然是真心来给元徵庆生的。
    这一年的寿礼倒是现成的——她的折扇终于做出来了!剖翠玉竹片为骨,裁雪白丝绢为面,央求女先生给题上水墨字画。做成之后一骨一骨展开来,字画徐徐而现,颇有雅趣。且与团扇一样的好用。
    先做了四柄,太夫人和她阿爹阿娘每人一柄。剩下那个原本是要给谢景言的,结果让鹤哥儿瞧见,当即就顺进自己口袋里了。雁卿跟他追打了半天,不但没讨回来,还赚了个“小气”的评价。连太夫人都替她抱不平了。
    后头就又做了四柄,鹏哥儿、月娘、谢景言一人一柄。剩下的那柄当然就是给元徵的。
    扇子做好了,又想起来,这还是元徵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庆生,不比往年。雁卿就又用小胖手握着笔,跪坐在书案前端端正正的写了一张贺帖。她的字依旧没练出来,圆滚滚的糊成一团,看着虽也十分有意趣,可显然是颇不雅观的。
    雁卿就举着帖子左看看、右看看,扭头问月娘,“其实也没那么丑,对不对?”
    月娘:……
    雁卿就把月娘的无语当默认,自欺欺人的、心满意足的将帖子一阖,完工了。
    “重要的是心意——心意。七哥会懂的!”
    元徵确实是懂的。翻开帖子看到雁卿那笔丑字,不由先会心一笑。读完了依旧不忍收起来,便摩挲着翻来覆去的读。
    区区十来个字罢了,再怎么去细读,又能读出多少东西来?到最后也只是令自己怅惘烦乱罢了。
    ——他并不是什么云淡风轻之人,反而比常人欲求更多更深。自幼就不曾满足过。只是他比旁人更早明白世故人情,知道你越迫切想要时,旁人便越居货待沽。便素来都不爱表露真心,只做出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只对雁卿,他才会说出“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种话。因他知道雁卿待他毫无保留,凡他索要,她便给予。他们之间是无需隐瞒、谋夺的。
    可所谓贪得无厌便是这么回事。他想从雁卿身上得到的,永远比她给的更多。
    甚或该说,他其实是暗暗的想过的,若雁卿只是他一个人的便好了。
    上回在演武场上,他已失态干涉起雁卿的交游来。那时他就明白自己越界了。
    虽雁卿依旧顺从了他——可她生**自在,一旦被迫俯就他的事多了,只怕渐渐就不爱和他来往了。
    所以自从演武场上回来,两三个月来他一直刻意的压抑着自己,不使自己过多去干涉、追迫雁卿。
    他只想在雁卿面前做出她喜爱的大度、淡泊的模样,免得令她生出戒备、疏远之心来。
    可他天性就不是这么淡泊的人,压抑久了,只越发令自己烦躁渴求起来。
    幸而总有些旁的事要来分去他的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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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徵的庆生宴上确实来了不少人。连皇帝知道庆乐王府要摆酒,也赏下墨宝来为元徵添彩。
    其实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生日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庆贺的?
    还不是因为元徵的身份?自元世子殁后,庆乐王府便渐渐淡出世家交际的圈子,已有十余年没什么动静了。世家大族韬光养晦可不是为了就此沉寂下去——也确实到了庆乐王将他家新长成的儿郎引荐给世人的时候了。
    又有皇帝为之张目,朝野上下便都擦亮了眼睛,纷纷等着看元徵的初次登场,看他是否真正继承到其父的才情和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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