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路上稍有耽搁,回到府上已戌时将过。
    太夫人那厢已歇下,倒是命下人随时备着热饭等林夫人母女回来,又留话道,“你也累着了,和雁丫头好好歇一歇,今日就不必过来了。”
    林夫人便安顿雁卿在自己房里睡下。
    雁卿已有大半年不曾在正院里留宿。虽说跟着她阿婆没什么不如意的,可孩子到底还是更亲近母亲些。能留在林夫人身边,雁卿便十分兴奋。虽乖巧的上了床,却不肯老老实实的入睡。
    林夫人在外间和赵世番低声说话,她就不时探手掀开帐子来,眨巴着黑眼睛问墨竹,“阿娘怎么还不睡呀?”
    墨竹:……
    墨竹就将雁卿的手塞回被子里去,道,“夫人和老爷说话儿呢。您快睡吧。”
    雁卿就十分失望的,又问,“那他们什么时候说完啊?”
    “……该说完时自然就说完了。”
    雁卿便伸出嫩嫩的手指头来扒着被子边儿,往里头一钻,只露出一对委屈的眼睛来,半遗憾半抱怨道:“我半年才回来一次呀。”
    到底是小孩子,精力有限。硬熬着等了那么一会儿,也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林夫人和赵世番说完话,便进屋来看雁卿。见她睡相平稳,面容也不觉柔和下来。
    赵世番洗漱完毕,也随即进来。看林夫人轻柔的给雁卿掖被角,便轻声道,“青雀也大了,不用时时照料着。你若十分思念雁卿,便将她接回来吧。”
    林夫人就轻轻摇了摇头,道,“她在阿娘那边还更自在些。”
    雁卿因惦着要等林夫人回来,隐隐听闻声音,虽还醒不过来,却也嚅着唇半梦半醒的叫了声,“阿娘……”又翻身拉住了林夫人的衣角。林夫人就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道,“睡吧。”
    待雁卿再度睡安稳了,夫妻两个便各施了个眼色。悄悄离开了。
    第二日雁卿醒来,林夫人已又去了演武场。
    雁卿虽难免失望,倒也没十分上心。想到昨日留下的许多心事,很快就又兴致勃勃起来。
    崔嬷嬷将她送回慈寿堂去,雁卿就禀明了太夫人——太夫人自然准许她养雪团,又叫来几个老嬷嬷给雪团洗澡。
    姊妹两个都只养过雀鸟,还从没养过能抱在怀里抚摸的小东西,都又新鲜又好奇,纷纷跑去围观雪团洗澡。太夫人听她俩叽叽喳喳的吵闹起来,便笑着指挥,“亮爪子给两个丫头看看。”
    老嬷嬷便将雪团一只脚托起来,轻轻的一捏,姊妹两个便见雪团的小长手上,有半个小指头那么长的爪子蹭的弹出来。
    两人都不觉吓得一退,闹腾不起来了。
    太夫人就笑道,“没料到吧?”
    姊妹两个都兔子一样不住点头,太夫人才道,“都有的,聊以自保罢了。虽说这小东西性子温顺,可逼急了挠你一下子,也很够受的。你们两个还要养吗?”
    这个问题昨日才困扰过雁卿,此刻她答得便十分利落,立刻就笑道,“我不怕,我养。”
    月娘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和阿姊一块儿养。”
    太夫人就笑道,“既然要养,可不许半途而废了。要温顺的待它。”又补充,“——也要给它立好了规矩,若哪天你们被它挠了,不管是不小心还是怎么着,我可就不许它再留下了。”
    姊妹两个都点头称是。就又凑近去围观,威胁雪团道,“可听见了?以后不许胡乱挠人。”
    雪团浑身漂亮的白毛早就毡作一片,在老嬷嬷枯树般干硬有力的手指擒拿下,吓得锁在角落里都快晕过去了。就用湿漉漉的红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两姊妹。
    雁卿和月娘立刻又怜悯心大盛,都轻轻拍了拍它湿漉漉的小脑袋,“别怕别怕,阿婆是最慈悲,最讲道理的。”
    便又用讨好、商量的目光望向太夫人,太夫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待将雪团擦干晾好,又修剪了指甲,祖孙三人便抱着它说话。
    雁卿难得出门一趟,自然就要将见闻说过太夫人听。因有雪团作引,说的最多便是谢景言。
    太夫人含笑听她说完,就道,“獾郎也长大了——谢家可是咱们府上正经亲戚,他是你们两个的表哥。”便仔细的将两家亲戚关系说给雁卿与月娘听,又细细的说起谢家都有些什么人口,该如何称呼法,道,“想过不几日,他们在长安安顿好了,就该来走动了。”
    ——实则已互相遣人问候过了。只是晋国公夫人谢李氏着了些风寒,谢家女眷们要伺候婆母,又要安置家事,颇有些忙碌不开。而赵家又赶上了春分演武。主人间便无暇碰面罢了。
    姊妹两个就都点头,也不多说话。雁卿是觉着等月娘也见到谢景言的英姿,便知自己并非溢美,无需多言。月娘则又犯了怕见生人、怕被轻视的症状,正在自我开解。
    倒是太夫人又想起来往事来,取笑雁卿道,“你小时候獾郎还常来看你——只不过他回回来啊,你都在睡觉!他还很郁闷的说,妹妹怎么睡这么多啊。”
    雁卿脸腾的就红了——如今她可是个勤劳的好孩子,最以懒惰和虚度为耻。孔夫子不就是因为宰我大白天睡觉,责骂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吗?
    想到谢家哥哥印象里竟是黑历史时的她,忙就可怜巴巴辩解道,“可,可我如今已经改了啊……”
    太夫人心知她想偏了,只觉着她这局促的模样别有一番可爱,便故意逗她,“这就没办法了,谁教他偏偏那会儿撞见了呢。”
    倒是月娘安慰她,“不要紧的,小孩子都睡得多。阿……青雀一天就睡七八个时辰呢。”
    雁卿越发要哭了——难道三哥哥还见过她睡得口水流了一枕头的模样?
    ——下回见着他,一定要仔细的将误会解释清楚。
    过了三月就临近麦收时候。素来这时节就不太平,这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事,譬如京畿一代有旱情,扬州一代陈国北上骚扰,境内胡人和汉人抢麦,突厥人又要嫁公主给某某……林林总总的难以备述。
    因事务繁多,立后一事便暂且搁下了——不过毕竟是后位,便是掌权的世家也不能等闲视之。没落的世家自然更加看重,纷纷都准备好了人选,等着送进宫里。宫里的妃嫔们自然也难免有些野望,翻新花样的争宠起来。
    太子自然是指望皇帝就此作罢,眼见底下人都上赶着刻木成舟,真是烦心不已。便也明里暗里的向赵世番求助了几回。
    赵世番也只能旁敲侧击,“殿下可知道‘桐叶封唐’的掌故?”
    所谓桐叶封唐,是说周公辅政时,成王尚年幼,有一回和弟弟叔虞玩耍,将桐叶剪成圭赐给叔虞,说“以此封汝”。周公得知,便问成王是要给叔虞封地吗?成王说是开玩笑,周公便说了那句千古名言,“君无戏言。”于是叔虞就被封在唐地,立晋国。
    太子书也不是白读的,但他真心十分痛恨这种有话不明说,却非拿古人来扣大帽子压人的劝谏风格。
    就道:“周公可谓不近人情。叔虞不过一个懵懂稚子,就因一个玩笑便被迫与母兄分别。他为人叔父,怎么狠得下心?”
    赵世番便道,“天子无私情。”又道,“这件事殿下这会儿反对已是晚了。陛下已下了旨意,便自己也不能出尔反尔的。殿下何不顺水推舟……”
    太子这会儿是真的恼火了,道,“她们觊觎的是我阿娘的位子!说什么君无戏言?难道我就能随便认母亲吗?”
    赵世番这一辈子虽比不过元世子之流,可也算得上是聪明过人的。之所以这么多人觉着他平庸,也无旁的缘由——他不擅长反驳,尤其不擅长反驳那些至情至性之言。
    太子真跟个被辜负的孩子似的和他闹起来,他忽然就说不出那些义正词严的套话了。
    太子也是真的情绪激动起来,道,“为什么非要另娶?真就这么喜新厌旧?就不能顾念当年之情,不能只喜欢一个女人?孩子多了有什么好?人心就这么一颗,人情就这么有限,分给这么多人就不觉得凉薄?我不管,谁敢抢我阿娘的位子,我必让她生不如死。敢生下弟弟来,我就……”
    赵世番忙打断他,道,“殿下失言了!”
    太子抿紧了唇,那双野猫似的眼睛因含了委屈而露出凶狠,却又有种脆弱的倔强。
    赵世番忽然就有些心软和怜惜——心想,这究竟也只是个幼而失恃的孩子
    他不由抬手去轻拍太子的肩膀,太子下意识便想去打开,却终究忍住了。
    待赵世番安抚般拍上去,太子脸上的凶狠才骤然瓦解了,悉数变作委屈。他就扭头望窗外,倔强道,“我若娶妻,必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
    赵世番就道,“殿下有此初心,令人敬佩。只是人行事,不能常任情随性罢了——”
    太子便又冲动起来,道,“我就偏要随心所欲,又如何?!”
    赵世番却只平静道,“若事事随心所欲,只怕一念之差就要步入歧途。人还得听得规劝,时时自省。”不过这会儿他倒不大想用这些套话教导太子了,便又说,“常言道,爱之深、责之切。陛下对殿下舐犊之情,臣都看在眼里。殿下也该仔细体会才是。有一日殿下明白了陛下的苦心,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父子天伦,殿下该体察陛下,常在御前侍奉。”
    太子死盯着赵世番,半晌才恨恨的道,“本王明白了——太傅说的很好!”
    终于甩袖而去。
    赵世番摸了摸自己冷飕飕的脖子,一时也不晓得该后怕,还是该怜悯太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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