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最重要是确定没有人员伤亡,”杜绍言板着冰块脸指挥:“然后通知后勤部门彻查燃气管道的问题,以及事故原因,务必追究责任人。”
    “好,好。”小吴不停地点头。
    杜绍言不忘索赔:“打电话通知几个副总,让他们碰个头,讨论保险公司赔偿方案。”边说边把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我上去看一下。”
    小吴一把拉住他:“不是吧!上面还在烧了……”
    “我上去看一下情况马上下来,”杜绍言把西装甩给小助理:“我要知道确切的情况。”
    小吴不放手:“不行太危险!”
    “我又不傻,真太危险我不知道下来吗!”杜总不耐烦地推开助理:“你只要照我说的做。”
    看起来很近的地方真的跑过去却绕了很多路,常生跑到制药集团门前时已经能清楚地看见火焰,七层楼房的上空都被黑色的烟雾笼罩,明红的火焰在七楼的每个窗口里都清晰可见。
    集团大门敞开着,一辆消防车正在通行驶入,着火的楼下有消防队员正在飞快地安装灭火工具准备扑火,办公楼下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其中一个常生见过,他是杜绍言的特别助理,在赞助山区学校的活动中见过。
    常生走过去,只听小吴正在对旁边戴头盔的消防队长说道:“杜总之前交代疏散,上面应该没有人了,可是杜总自己还没有下来……”
    消防队长马上说道:“我们立刻派人营救……”
    常生只觉得后背突然出了一身汗,在这样靠近火焰的地方他竟然觉得冷得牙齿都在哆嗦。
    他还没有下来,什么意思,他在这座着火的楼里,他有危险……
    好在刚上班人们的警惕性都很高,一遇到爆炸和火灾都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撤离,这座楼里最不缺的就是易燃有机物,还有易爆物品,火势展开地非常迅速,时不时还有后续的小处爆炸,杜绍言很快帮助疏散了人群准备离去,下到四楼处突然闻到异样的刺鼻气味,他想起有些化学药品燃烧或遇高温就有有毒气体释放,于是不敢大意,试了几下发现后侧安全出口还有新鲜空气,立刻屏住呼吸从后侧的安全出口飞快地离开。
    他很快跑出实验楼,跑到正面楼前,消防车已经喷出巨大的白色水龙灭火,他稍微松了口气。
    小吴跑过来:“杜总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杜绍言嗯一声,现在是杜总模式,只是:“消防队的人说了多久能完全扑灭吗?”
    “还不确定,楼里很多易燃易爆物他们也说不好,控制也难。”
    杜总表情显然是不满意:“事故原因呢?”
    “最可能的原因是昨晚值班的人忘记关燃气阀门导致泄漏,早上上班有人在七楼实验区用明火,结果……”
    杜总打断他的话:“处理事故相关人,你在这,我现在回办公室,今天我要召开董事会。”
    他说着往一旁走,小吴边点头边说:“杜总,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杜总兴趣缺缺:“不该说就不说。”
    “嗯……刚才有个人……”
    “还不知道今天股市如何。”
    “是上次的常老师……”
    杜绍言突然转过身:“他在哪里?”
    小吴助理指指身后燃烧的楼房。
    “你说什么!”杜绍言眉毛都倒立了。
    “我说杜总还没有下来,他就傻掉了,后来我又和人说话,回过神正看到他进到楼里,”小吴被杜总发青的脸色吓得声音都低下去:“消防员已经架梯子去救……”
    杜绍言转身往回跑,小吴一把没抓到,赶紧叫人:“别让他进去啊!危险!”
    现场混乱,水声人声汽笛声,声声鼎沸,淹没了小吴助理无助的声音。
    常生在每一层楼里寻找着,没有少爷的身影,他一层层地往上找,开始还有几个往下跑的人,可是后来,整栋楼都是空的,没有人,只有越来越高的热度,他闻到刺鼻的气味,感到那些气体似乎是有毒的,这让他更加心急如焚。
    如果再找不到他,会不会……
    他不敢想死这个字眼。
    那太可怕了。
    死了就没有了,永远没有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还是将来,统统都没有了,世界上再也没有叫杜绍言的这个人,永远都不会存在了。
    就像他失去的那些亲人,他总是站在时间的岸上看着他们在河流中经过继而远离,杜绍言也会这样,他像他从前生命中的那些过客……不是的!他不是过客,他从来不是!
    他从前是少年,嚣张任性,偶尔恶质,让他无奈但想起来却还会微笑,他现在是青年,任性乖张的个性变本加厉,可还是对他连生气都气不起来,他以后将是中年,总该会成熟收敛一点吧,或许结了婚就好了,或许有了孩子就好了,他最后也会老去,但那应该是很多很多年后……
    总之他不能现在死在这里,不能这样年轻的时候,这样生命最美好的时候。
    “少爷!”常生终于叫出了声,他想他听见。
    风从窗口灌进来,火焰发出嘲笑般地声响,没有他想听见的回答。
    他望向四周,又叫道:“少爷!少爷!”
    他往前走着,开始有火在他的四周蔓延开。
    “少爷你在哪里!少……”他突然听见有人从楼下跑上楼的声音。
    咚咚咚的声音,像急促的心跳。
    他转过身,看见身后的火焰像鼓动的旗帜,旗帜之后的楼梯口处,有人冲上来。
    那人是他养大的孩子,就算个性再糟糕脾气再粗暴在他眼中也还是说不出的可爱,少年时代的“眉似远山横翠眼为秋水无尘”到如今已经成为标准英气张扬的美貌,是他活了六百多年最喜欢的人。
    他没事,这真是太好了。
    杜绍言一路冲上来,中途他听见熟悉的声音,这鼓励了继续往上跑,即使前面是越来越高的温度,他来不及考虑更多,什么都不管了,什么今天开董事会什么追究责任人什么上面有火被烧死啊什么空气中有毒气小心呼吸啊,他满脑子都是笨蛋笨蛋笨蛋!
    直到他冲到顶楼看到他,火焰在他的周围,他在燃烧的火里回过头,望向他。
    杜绍言一直觉得常生明明只是平凡无奇的相貌,但却觉得此刻映着火光的他微笑的脸,如浴火凤凰般惊心动魄的艳丽。
    “别过来……”常生对他抬起手。
    他的话没有说完,杜少爷已经跃过火焰跳了进来,他一把将男人拥进怀里。
    同时他以抱怨的口吻说道:“你想害死我吗,笨蛋!”
    ☆、第 62 章 不死之身
    现在应该是误会化解情人互诉衷肠的时刻,不过杜少爷一句话就完全毁了这种可能,并且他继续不停地抱怨:“烦死了,我刚跑下去又跑上来,大清早的又是火灾又是爆炸又是救人的让不让人过了……”
    “你不用上来啊,”常生在他的怀里轻声地说着:“我不会死……”
    “笨蛋!”杜少爷用力收紧怀抱:“我舍不得啊!”
    “笨蛋是你吧。”常生同样紧地抱住他的肩:“我不会死,就算被火烧也没关系。”
    “不会死难道不会痛吗!”杜少爷松开手,他揪了一下比他大六百岁的男人的耳朵:“而且害的我还又跑上来一次,本少爷可不像你,本少爷烧死了你赔得起吗!烧不死英俊的脸上烧个疤怎么办!毒气薰坏脑子怎么办!自作主张什么啊!”他停了一下,“害我担心死了!讨厌!”
    这个孩子,连温柔都是赌气式的……可是,他真是太不听话了,常生很想骂他一顿,你一个脆弱的普通人学什么英雄啊,你才是笨蛋呢!对啊你烧死了怎么办,脸上留个疤怎么办,薰坏脑子怎么办,你都明白的话你跑上来干什么?!我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真的值得你这样吗?
    可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喜欢我,我知道的,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知道,你喜欢我。
    一声爆炸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杜绍言护住常生往后倒去,常生看见一团火球从青年的头顶飞过,他似乎能闻到皮肉被火烧焦的气息。
    “你没事吧?!”他急切地问道。
    杜少爷的表情显然在忍痛,不过他仍然以不屑的口吻说道:“本少爷当然不会有事。”
    现在他在他的身体正上方,用身体护着他,头对头眼睛对眼睛鼻尖对鼻尖嘴对嘴,距离不超过十厘米。
    这正是偶像剧意外接吻的经典桥段啊,但是出现在火灾现场太不恰当了!现在当务之急是什么?!!!
    “糟糕了,我们要快些走!”杜绍言前后看了一下站起身,同时他拉着常生的手将他拉起来:“不然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了,哦不对,你死不了,是明年今日就是本少爷忌日……”
    两人手拉手朝走廊尽头的窗口跑去,常生望着青年的背影:“对不起,都是我盲目跑上来……”
    “你是担心我对吗?”杜绍言边跑边回头:“其实,你喜欢我吧?”
    他灿然一笑。
    常生愣了一瞬,他想点头,但运动神经太好的杜少爷已经把头转回去了。
    杜少爷头也不回地说:“我们下去之后要亲口告诉我!”
    现在说也可以……常生边跑边想,我不想和你分开,就算你以后会后悔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就让我自私一次……
    两人跑到走廊的尽头,窗外高高的消防楼梯已经架好,身后是肆掠的高温火焰,刺鼻的化学气体,和随时可能的二度爆炸。
    消防楼梯离窗口还有一段距离,要从窗台跳出去才能抓住,杜绍言单手攀上窗台,转身把常生也拉上来。
    就在这时,背后又传来一阵爆炸声,两人来不及回头看,只感到滚烫的气流薰过来。
    “这一次我来保护你。”杜少爷低声说道,他将常生推向前,让他先离开。
    但常生躲避开了,他敏捷地跳下窗台,同时将青年推向窗外。
    窗台位置很窄,他一用力杜绍言就往外倒去,青年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抓住了消防楼梯。
    杜绍言边回过头:“你就不能给个机会……”他看见男人的背后,汹涌的火球像海浪一样扑过来。
    常生爬上窗台,他对他跳过来,同时热浪紧跟着他的身体。
    杜绍言拼命地伸长手:“快抓住我……”
    常生最后看见青年焦急的脸庞,他感到身体被灼烧的疼痛,但他只觉得欣慰。
    十年前他第一次见他,少年以为他被刀扎伤了,同样焦急的表情:【有人受伤了!赶紧送医院!】
    在那之前,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人对他露出过这样的为他担心的表情了。
    这让他感到一阵微微的暖意,许久未曾感受的普通人的情感。
    和你相遇,是漫长地近乎静止的时光里最美丽的事。
    那些年,也谢谢你。
    冲击波强烈地冲击过来。
    天旋地转。
    明初洪武年间,扬州城。
    自古有诗云:烟花三月下扬州。
    扬州自古繁华,人杰地灵。
    扬州城的常府里算有头脸的人家,据说常家祖上和开国大将常遇春有祖辈上的因缘,因此常家长孙的满月酒宴办得风风光光,城中大大小小官宦亲贵都来祝贺,可谓热闹非凡。
    可在满月宴后,这位常家长孙却一病不起,刚满月的婴儿如何能承受重病缠身,很快孩子消瘦下去,家中大人心急不已,请来各地名医来诊却都不见成效,大夫们束手无策,常家甚至请来庙里高僧做法,道士驱鬼,始终收效甚微。
    外人都传言那个孩子活不了了,常家人也渐渐失去耐心。
    但那个孩子没有死,身体虚弱却一直活着,很快常家长子有了第二个孙子,是个很健康的孩子,常家是大家族,长子的妾侍不久又添了第三个孙子,隔年常家次子又有孙子和孙女出生,那个体弱的长子长孙渐渐就被忽略了。
    府里的人们也并不把这个孩子当大少爷,因为没有哪个大家族会让一个随时会夭折的孩子作为继承人,除了孩子的亲生母亲,其他人都将关注的目光转向别的孩子,孩子虽然勉强活了下来身体成长却明显迟于他的弟弟妹妹们,三岁还不会说话,五岁方才学会走路,当他的弟弟开始流利地书写出欧阳修字帖时他才刚刚开始背三字经,家中长辈不再对他有耐心,也因此他躲过了争夺家族继承人的兄弟间的争斗。
    孩子成长为少年,无论是相貌还是资质都是毫不起眼的,在优秀血统的家族中,出类拔萃才是必然,毫不起眼就是下等,注定受人歧视,少年没有得到很多疼爱和尊重,孱弱的体质使得他没有被长辈加以身体方面的培养,他不会骑马,不会射箭,不会刀剑,缺乏英气和武力。
    不过他写得一手好字,虽然他学字学的晚但一直勤加练习,他的家人更多地认为那是他长年只呆在房间里的必然结果。他的弟弟妹妹很少和他一起游戏,男孩子的蹴鞠骑射他无法加入,就连女孩子的放纸鸢他也只能在一旁看着,他身体太差,连放飞纸鸢的跑动都无力承担。
    随着孩子们年纪的增长,他到了弱冠之年,仍然是体质虚弱时常卧病在床,有名医断言他活不到三十岁,因此当家中长辈为他的弟弟张罗婚事时刻意地忽略了他,常家是大家族,子女不能随便婚配,必须要是门当户对的家族,但门当户对的大家族怎么会把女儿嫁给注定会早逝的人呢。
    他弟弟们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娶妻,生子,不过他内心其实是没有什么不平的。
    他清楚自己的身体,还是不要害了人家的女儿。
    过了二十五岁之后他的身体却渐渐开始康复起来,他的病好了,并且不再生病,他开始可以长时间的行走,开始从事一些体力活动,开始带着弟弟的孩子们游戏,甚至开始学习骑马。
    他的家人,尤其是亲生母亲,非常高兴见到他的身体好起来变得像普通人一样,他的长辈们由于长期地忽略这个孩子这时才发现原来他熟读诗书孝顺谦和。武的不行文的优异也不错,做官也好为人处世也好靠得是脑子而非身体,他毕竟是长子长孙又是正妻所出,于是又有些将他作为爵位继承人的意思,但这时开始有中伤他的言论。
    他不知道流言开始于哪里,弟弟或是姨娘或是叔叔,总之,流言四起,他们说,他身体好起来,是被妖物附了身。
    否则,一个病了二十五年的人,看遍了名医都没有办法,怎么会自己突然好起来呢。
    他无从辩驳,身体好起来原本是件好事,却将他推进众人视线中,推进责难污蔑的中心。
    家里长辈开始是不信的,但是三人成虎,越来越多的怀疑目光投向他。
    他的确没有再生过病,在这个时代是非常稀有的事,他的头发生长地太慢,没有白发,一根也没有,他留不起这个时代男人要蓄的胡须,它们生长地太过迟缓,他骑马摔下来,大夫说他摔断了骨头可他几天就康复了,这都是很难解释的,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的相貌没有再变化过。
    他弟弟的头发开始白了,而他没有,他连皱纹都没有。
    流言似乎已成为事实,他是被妖物附了身。
    他走在扬州城的街头,有人在背后指点:“他是妖怪。”
    家中长辈越来越不能容忍他,有一天,他的父亲对他说:“你搬到别院去住。”
    他低着头,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他顺从地搬到别院,只有母亲会来看他。
    时光流逝,当他母亲满头银发的时候,他发现铜镜中自己的脸,就像还是昨天一样。
    算算年纪,他应该有六十,花甲之年仍然有黑色的发丝光滑的肌肤,如果不是妖物,会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父亲去世之前他回过一次府里,他的亲生弟弟――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的人,已经是府里的主事,他用拐杖指向他:“是你折煞了常家的福气!你不能回来见父亲,你会害死他!”
    他跪在高高的台阶之下,望着弟弟手里的拐杖,他连请求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终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以为他注定要在别院老死下去,但更残酷的事还在后面。
    在某一个夜晚,别院突然被人围住,他的族人用火把指着他的脸,说他是妖物,是不祥之人,要他死去。
    他的母亲拼命地护住他,保护他,她苍老的脸上满是眼泪,她哭着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做错了什么要被同族烧死,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让他的母亲――对他最好的人,这样的难过。
    他不甘心,不愿死去。
    他逃离了,漂泊在外,无家可归。
    世事变迁,太祖皇帝驾崩了,建文帝即位了,燕王起兵了,之后是永乐盛世,之后是仁宗皇帝,仁宣之治,时间在他身上驻足,他头发仍然是黑色,肌肤仍然有着年轻人的弹性,他开始在各个地方游历,却不停留,身边的人不停地变幻着,都是陌生的脸庞,别人问他叫什么,他只会说,姓常。于是别人叫他常生,多么笼统的称谓,可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后来遇见她。
    他很久之前也被父母提过婚事,最初因为身体,之后因为流言,婚事每每提起都是不了了之,他也没想过娶妻,可是她不一样。
    他在某处游历时以代人写书信为生,她要写信给出嫁的姐姐,站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他写完后抬起头,她对他一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他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她太频繁地来代写信,每次替他磨墨,旁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提醒了他,他却不敢太过靠近,怕会害到她。
    女人未出嫁就有这种传闻是有辱家门的,后来她的家人找了来,他明白里面的含义。
    她是个平凡的女人,不漂亮,也不聪明,不认得字,也不懂诗书礼仪,可能就是因为太过平凡,让他觉得心安定下来。
    这个时代的婚事并不需要太多热烈的情感,他娶了她,洞房花烛夜,她的长发缠绕着他的手指,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这是我最重要的一天……”
    对他而已也是,因此从这一刻他有了普通人的人生。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婚后的生活平淡恬静,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他几乎流出眼泪,对于她,他感激地发誓要对她好,给她所有。
    儿子满月时,妻子抱着孩子对来祝贺的亲戚说:“我老了,他还一点都没变呢。”
    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在他听来却如警钟响起。
    她会老去,他们的儿子会长大成人,而他不会变的,他要怎样解释他的不变,尤其是对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对着孩子身边的那些人和眼光。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将他的秘密告诉她。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反复解释着,他不是妖物。
    她呆住了,然后是一连几天的沉默。
    他不知道她会给出怎样的结论,他所做的只有对她好,对孩子好,同时等着她的宣判。
    一个月的晚上,她抱着孩子哭,对他说,要他离开,她想孩子正常地成长,不被外人当成异类的孩子。
    他尊重了她的决定,连夜离开。
    其实他并非走远,他在暗处看着她和渐渐长大的儿子,背负着抛妻弃子的负心骂名。他偷偷地送钱送东西,都很小心,怕被周围邻居发现。
    后来她改嫁了。
    这个时代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太艰难了,他一点也不怪她。
    只是他无法再看着她和孩子跟着别的男人一起生活。他来看她的次数减少了,几天一次到几个月一次,到几年一次。最后一次看她时她已经很老了,发如雪鬓如霜,她已经失明了,认不出他。
    他离去时不小心碰见了他的儿子,他现在看起来比他还要年长很多,他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你是谁?”
    其实他和他是很像的,但是谁会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回答不出他的话。
    她去世那天他履行了当初新婚之夜的誓言,他想要死去。湖面的冰割破了手,鲜血淋漓,他执著地想要陪她死去。
    当他跳入冰冷的湖水时,他想,一切终于结束了。
    一个梦也没有。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活着,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改朝换代,皇帝宝座的人,已经不姓朱了。
    时逢乱世,硝烟四起,他想回家,扬州还在,常府还在,即使里面的人和他没有关系,却仍有着血缘的关联。
    扬州十日,清兵屠城,他拼命地回到扬州,自古繁华的烟花之地,血流成河,尸横遍地。
    常家是和开国大将常遇春有因缘的家族,面对清兵时他们的反抗直接导致了满门灭族,当他回到家时,才发现府里再无一个活人。
    大雨倾盆,血融在雨水里,融在他的眼中,全副武装的满族士兵在他身后叫道:“这里还有一个活人!杀了他!”
    他回过头,看见他们手里的带血的刀,他同族的血。
    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无法克制地想要把那些侩子手杀死,他忘了家训忘了礼仪忘了所有的圣人教诲,他拼命地想要杀死他们。
    刀刃穿胸而过,他感觉不到疼痛,仍然厮打着,有人从远处向他射箭,有人从背后刺入长矛,血流出来,翻裂的伤口绽出血红的骨肉,他不记得被多少武器穿刺,他没有印象,没有思维,没有理智,只是疯狂地恨着。
    他想要杀人,想要发泄,想要同胞能够活过来。
    不要留他一个人。
    全身的血都流干了,他终于昏死过去,清兵将他丢弃在水塘里离开。
    他没有死,他醒来时身上还有很多伤口,但是很清醒,他没有死。
    一个人的行为做不了什么,就算他明白他受到伤害也不会死,可是他仍然缺乏武力,他努力地挣扎起来,开始四处找寻武馆,他想尽可能地强大起来。
    武馆的武师告诉他,他不适合练武,他的反应力和身体爆发力都远远不够。
    总还有别的可以做吧,他想。
    后来是反清复明,他做了一些年,身边的人都放弃了,几个人的力量撼动不了一个王朝。
    他不想放弃,但他也越来越明白,有些事,注定了不可能。终于有上级的人找到他,问他:“我们一直查不到你的来历,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知道自己被怀疑,不被信任。
    只能离开。
    算起来,连同族的人都不信任自己,如何还能指望外人相信。
    他继续四处走着,走走停停,到一间酒馆,有老人在上面说书,讲的是秦始皇寻求长生不死的故事。
    说书人讲得绘声绘色,下面的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长生不死,竟然寻求长生不死?!
    他坐在下面听着,突然大笑起来,他笑得止不住,旁人纷纷惊愕地望着他,可是他真的止不住,太可笑了,长生不死,太讽刺了。
    他笑到咳血,之后痛哭流涕。
    人们都叫他常生,他真正的名字,早就忘记了。
    他不愿意再在人群里居住,他躲进山里,独自生存,完全孤独,饿了就像野兽一样吃生食,困了就睡,一睡就是几天几夜,浑浑噩噩,不知岁月变迁。
    后来他的头发很长了,很难留长的胡须也拖到了胸口,这是过了多少年,他不知道。只是当他走出山中时,这样长的胡须已经是件很稀少的事,因为孩子们跟在他的身后笑着:“看,这个人好奇怪哦。”
    时代已经不同了。
    他剪短了头发和胡须,使自己看起来像个普通人,继续着无止境的生命,他在各地行走,有时是卖字的文人,有时是挑担的货郎,有时是码头的小工,有时是工厂的杂役,他会很多手艺,很多方言,很多工种,他不在乎自己本是书香门第出身,不在乎自己做的是否是下等的体力劳动,不在乎是否会被人看不起。
    因为现在这个时代的一切都和他无关,他只是背景,只需要旁观。
    在上海的租界他见到很多洋人,蓝眼珠,黄头发,白皮肤,和中国人不同。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趾高气扬,开着汽车,喝着红酒,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他不喜欢洋人,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在上海他做过很多工作,有一件是送信,瞒着洋人帮中国人传达私密信件,他知道那些和战争有关,也很危险。
    但他愿意做那些事。他要从黄浦江底走过,隔着江水望见夜空,大上海的灯光将那夜空照得明亮,不再像他出生的时代。
    一切都不同了。
    但有些事情,是相同的。比如,他的上级仍然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查不到。”
    这时候他就知道又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仍然四处漂泊着,哪里都住过,哪里都不停留太久,时代飞速地变化,没有跟得上或是跟不上,那些时代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那些时代。
    有一次他到了一个内陆城市,成了一名图书管理员,时间非常空闲,他阅读了很多书籍,各种各样的书籍,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原来在他的认知之外有那样多的精彩。
    他学习着新的知识,知道了新的事物,很多很多,比如电,比如文艺复兴,比如工业革命,比如拿破仑,比如美国独立战争,比如唯物论哲学,世界上没有妖物,他当然不是。
    也有人给他介绍女人,他总是拒绝,他这样的人,不能再去害别人。
    他继续流浪着,静止着,看周围的变化,时光的流逝。
    随着时代的变化,毛笔被钢笔和圆珠笔取代,孩子们不再临书法名家的字帖,而是用自动铅笔写着简体字,酒馆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酒店、茶楼,没有说书的人了,但古老的传说仍然流传下来,秦始皇寻找长生不死,徐福去的地方是扶桑,现在是发达的国家,丰田汽车开得到处都是,那里没有长生不死的药。
    扶桑,就是日本,电视里这样说着,他已经很平静了。没有笑,也没有眼泪。
    他喜欢看到孩子的笑,所以后来加入了一个杂技团,在那里呆了不少年,在各地的演出中他见了很多人,那些人面目模糊,在他眼里都是单调的黑白。
    不过有一个人,不一样。
    在模糊的灰色人群里,他是彩色的存在。
    他只有十二岁,少年不知愁滋味。
    他看他的眼神很焦急,担心他受伤,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看着他了。
    他突然心动了一下。
    不过喜欢上这个少年,是后来的事了。
    其实知道不可能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时间的残酷,人心的变迁。
    如果有可能,他想叫一次他的名字。
    平等的,对应着常生,从双唇间温柔地亲密地呼唤出他的名字:
    绍言。
    63、第 63 章 死亡1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了,小夏走过去接起来:“你好。”
    来电话的是前段时间体检的医生,他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会:“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小夏觉得有点奇怪:“很好呀,体检结果出来了吗?”
    “嗯,出来了。”
    “哦,没什么问题吧。”
    对方沉默了很久。
    小夏突然觉得心跳加速,他轻声地问道:“难道,是有什么问题?”
    “你听我说……”对方的每一个字都很清晰。
    大火终于被扑灭了。
    财产损失交由保险公司理赔,公司内部职工只有一人受伤,就是公司总负责人,杜绍言先生。
    火焰灼伤了他背部皮肤,只是轻伤,另外他吸入部分有害气体和粉尘,有待肺部清理。
    常生受的伤比他重,他跳出窗口时火烧到他的腿,并且爆炸的攻击波伤到了他的脊椎,送到医院一直昏迷不醒,医生认为他的情况比较严重:“腿上的烧伤需要植皮,但是仍然有可能留疤,脊椎受到压迫,短时间内无法站立。”
    杜绍言其实不太担心,他知道这点伤势应该会很快恢复,这时候是心疼更多,他点点头:“我知道了,我想把他转出院。”
    “现在就出院?”医生吃惊地说:“杜先生随时可以出院,但常先生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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