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兄弟,还记得姐姐吗?上次见面之时,你还只是兰陵县令,想不到仅仅半个月时间过去,你竟然成了执掌兵马的大将军。”
    今日登门的客人,有些是来攀附的,但也有些不需要攀附, 因为人家的身份本就不低。
    比如现在说话这位贵妇,身份就比郭子仪高出太多,如果严格按照礼制进行交往,郭子仪最起码要规规矩矩行礼。
    清阳公主,唐玄宗的亲妹妹。
    但是这位公主并非仗着身份前来,而是通家之好的身份前来拜访, 并且人家的手笔也大, 光是礼物就拉来两大车。
    “郭兄弟你看,这一车全是小孩子的用度,其中有一箱小襁褓,两箱小包被,三箱鞋帽肚兜,以及四箱婴孩衣物。”
    “料子都是极好的,全是皇宫里的宫锦,手工也极为精致,全都出自擅长刺绣的宫女之手。”
    “郭兄弟你愣着作何?赶紧让下人把东西收了。看你这粗枝大叶的样子,肯定是没给你媳妇准备这些东西。幸好姐姐提前想到,赶时间帮你张罗了一番,可惜由于时间仓促,总共也只置办了这点……”
    “不过不要紧,距离孩子降生还有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的时间里,姐姐我可以继续筹备,等你孩子降生之时, 正好再把欠缺的给补上。”
    ……
    自始至终,郭子仪一直处于懵逼状态。
    足足良久之后,他才怔怔开口,满脸不可思议的道:“仅仅是生个小孩,需要这么多东西吗?一整车的衣物鞋帽,十个小孩也穿不过来吧。”
    清阳公主顿时瞪他一眼,道:“果然你们这些当爹的人,个个都是粗枝大叶不精细,算了算了,姐姐不跟你说这些,我找杨玉环妹子聊天去,免得留在这里被你气出病。”
    嘴上虽然这么说,眼睛却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忽然皱眉问道:“这么大的别院,怎么不见一个下人?看来你家的管事不行,需要辞退了重新培养一个。”
    郭子仪有些受不了她的自来熟,但却知道对方乃是好心,无奈只能解释道:“我家没有下人,毕竟这里只是暂居,办完所有事情之后,我们要离开长安回琅琊……”
    “暂居也不能没有下人啊, 莫非你们平日干什么都是自己动手?”清阳公主仿佛真震惊。
    郭子仪反而点点头,道:“这有什么不对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你啊!”
    清阳公主猛然伸出手指,轻轻在郭子仪额头点了一下,道:“就算你不想让人伺候,你媳妇总得有人伺候吧?尤其她现在怀胎在身,哪能自己动手干活。”
    郭子仪忍不住辩解,道:“我媳妇不是贪图享受的人,我们以前的日子比现在穷多了。照样甜甜蜜蜜,没觉得辛劳。”
    哪知清阳公主眼睛一瞪,皱眉道:“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这家伙怎么……算了算了,姐姐跟你这糙汉子有啥可争辩的。既然你家没有下人,姐姐就送你一些,都是经过多年调教的老人,保证伺候起来十分用心。”
    不愧是大唐时代的公主,说话办事透着一股子利索,这位公主直接推开郭子仪,然后冲着院门外照照手,远远喊道:“裴七管事,你今天带了多少人?”
    院门口恭敬矗立一个中年管事,闻言立马小声回答,道:“回禀夫人,小人今日带了二十个下人,其中四个乃是车夫,负责驾驭两辆牛车,剩余另外十六个人,则是临时在家里抓的缺……”
    “小人在来之前就寻思,郭县令来长安乃是暂居,家中可能缺少人手使用,所以小人自作主张带了一些下人。”
    “郭县令现在成了大将军,登门拜访的客人必然很多,若是宅子里有什么杂活需要干,夫人您和郭将军随便吩咐一声就行。”
    不愧是大家族的管事,说话办事显得干练十足。
    清阳公主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郭子仪,问道:“郭兄弟你觉得这个裴七如何?”
    郭子仪如实而答,由衷道:“很不错。”
    “那好,送给你了!”
    清阳公主再次一笑,重新转头看向门口,道:“裴七,从今天开始你改名郭七吧,以后你是郭氏的人,不再跟裴氏有任何关系。”
    门口的裴七毫无异色,反而顺势询问的道:“那么小人带来的二十个下人呢?夫人是不是也免费送给我家主人?”
    谷汻
    清阳公主哈哈一笑,道:“这才刚换门庭,立马就开始替主家谋取好处了吗?”
    裴七仍旧恭恭敬敬,道:“小人既然成了郭七,自然要替郭氏着想。”
    清阳公主甚是满意,点点头道:“那二十个下人和你一样,从此也和裴氏没有任何关系。等到本夫人回家之后,我会让人把你们的身契送过来。”
    裴七忽然跪地下去,深深给清阳公主磕了个头,道:“夫人一直厚待吾等,小人给您磕个头吧。”
    这是告别之礼,磕完头后改换门庭。
    他磕完头后,起身整理一下衣衫,然后竟然再次跪下去,以头触地面对郭子仪,道:“家主,郭七向您报道。从今以后,生是郭氏的人,死是郭氏的鬼。”
    这是请求郭子仪接收他,同时也是发出效忠的表态。
    然而郭子仪并未立刻同意,反而故意问了一句道:“你原本是别家的管事,那时候应该也对别家说过同样的话,现在你改换门庭,又说生是郭氏的人、死是郭氏的鬼……”
    “那么我想问一问你,如果将来你再次改换门庭,那时候还是郭氏的人吗?死了以后又是谁家的鬼?”
    这番话,听的院子中很多宾客都是一怔。
    唯有清阳公主笑意岑岑,似乎早就预料到郭子仪会这么问。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裴七微微仰头,恭敬看着郭子仪道:“回禀家主,您的问题小人明白,您看似是问小人的现在,其实是问小人的以前。您问的是,小人以前是否也说过同样的话,那么,改换门庭之后会怎么对待以前的主家,对么?”
    郭子仪点了点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你将如何作答?”
    裴七姿态越发恭敬,轻声道:“回禀家主,两个回答,以后小人成了郭氏之人以后,绝对能做到忠心耿耿一心为家。生是郭氏的人,死是郭氏的鬼,这一点,小人坚决能做到。”
    “但是有个前提,这个前提是您没把我送给另一家,如果您将来把我送给了别家,那就和今日的情形一般无二。主家将奴仆送给友人,在大唐属于常见的情况。而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对于这种情况也有最淳朴的理解。”
    “送给谁家,忠心就在谁家。倘若从此以后不再被送人,我们的忠心就落在最后一家,生在这家生,死在这家死。如果被主家送人,我们也就改换了门庭,那时候,我们的忠心是在新的主家。”
    这一番话看似直白,其实蕴涵很深的哲理。
    郭子仪一脸若有所思,忍不住点点头道:“在谁家,忠心谁,至于以前的主家,从此则是毫无瓜葛。那么如此一来,新的主家就会对你们放心使用,新主家无需怀疑你们被送来的意图,因为你们被送来之后的忠心在新主家,对不对?”
    裴七面色郑重,语气却很轻微,道:“您说的一点不错,我们做下人的正是这个情况。”
    郭子仪叹了口气,道:“这怕是你们做下人的生存之策吧。”
    裴七毫不避讳,道:“是,确实是生存之策。小人物轻如鸿毛,稍有错误就可能被处死,所以我们必须对主家付出忠诚,才能讨到主家的信任和慈厚……”
    “若是主家不慈厚呢?整天打骂欺压你们呢?”郭子仪像是很有兴趣。
    裴七一脸恬然,理所应当的道:“那样的话,只能说我们命苦。挨打挨骂,忍着便是。”
    郭子仪哈哈大笑,猛然朝着他招招手,道:“起来吧,你过关了。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该为郭七。”
    同意给人改名,就是接纳之意。
    郭七(裴七)连忙再次叩头,这一次足足磕了九个响头。
    然后他不用郭子仪吩咐,直接从地上站起来招呼下人,走向两辆牛车,开始搬卸礼物。
    自始至终,清阳公主一直笑吟吟旁观,直到郭子仪收下郭七和二十个下人,这位公主才打趣的开口,道:“姐姐真是没看出来啊,你这鲁莽汉子也有精细的时候。仅仅是收一个下人,竟然也如此的小心。”
    郭子仪哈哈一笑,冲着她拱了拱手,忽然压低声音道:“我家人少,所以精细。但是只要进入了我家的人,我以后就拿他当自己的家人。”
    这番话有些绕口,然而清阳公主还是听懂了。顿时点了点头,颇为感慨的道:“如此说来,郭七倒是个有福的。”
    说着看向那边的郭七,微笑又道:“像他们这种下人或者管事,经常被各个主家送来送去。有时候是因为使用起来不合用,有时候仅仅是因为需要当礼物送,所以他们的命运宛如浮萍,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固定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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