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大夫人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就看出些端倪来。
    她快步上前了几步,拉着慕容雍的袖子追问道:“阿雍,是不是顾家悔婚了?”
    不待慕容雍回答,她已经愤愤地咒骂了起来:“顾家竟然不守承诺,岂有此理,我今早去见顾太夫人时,她明明答应得好好的。”
    她想去找顾家理论,但想着时间不等人,话锋一转:“对了,还有玉姐儿,快,让玉姐儿换上喜服,你与她赶紧成亲。”
    “你祖母就会‘好’起来的!”
    慕容昊听着,眼睛也是一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一刻,慕容家众人似乎对床上的尸体视而不见,对空气中的尸臭嗅而不闻。
    疯魔了!慕容雍环视着神情癫狂的亲人们,眼睛黑得深不可测,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无力的感觉。
    慕容二老爷与慕容三老爷也朝慕容雍围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拉住他的胳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阿雍试一试无妨的!”
    “万一成了呢。”
    “吉时快到了……”
    “……”
    所有人都像疯了似的拉扯着慕容雍,形容越来越癫狂。
    慕容雍脸上疾风骤雨,浮现一层怒色。
    他正要发作,却见慕容昊的鬓发间肉眼可见地添了一根根如霜的银丝,白发越来越多,额头、眼角的皮肤上浮现了一道道纹路。
    慕容雍的瞳孔微微收缩。
    慕容昊却是浑然不觉,拉着慕容雍的一只手,苦苦哀求道:“阿雍,就当爹求你了行不行……”
    他原本浑厚有力的嗓音变得苍老沙哑,连门牙也掉了一颗下来,声音开始漏风。
    那颗带着血的门牙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慕容雍眸色更深,转头又去看别人,他的两位叔父竟然也在短短几息之间变得苍老。
    他们三人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来岁,从壮年提前进入了老年,浑身上下都透出了老态龙钟的感觉。
    反噬。这是反噬!慕容雍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其他人这会儿也终于注意到了,慕容二太太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恐地抬手指着慕容二老爷,尖叫起来:“老……老爷,你怎么……”
    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两眼一翻,就晕厥了过去。
    慕容昊三兄弟一会儿看看彼此,一会儿看看自己,皆是目瞪口呆,惊恐交加,嘴里一个个都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恐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慕容雍却是面无表情,眼角抽了一下。
    是啊。
    他的家人做下这样的事,是会有反噬的。
    顾燕飞在侯府说的话再次回响在他耳边:“死而复生,违天命,逆天意。”
    死便是死,活不了。
    慕容雍默默地咀嚼着这番话,再一次朝床上的祖母看去,目光落在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庞上。
    她的嘴唇腐烂得不成形,却依稀可见两边唇角微微翘起。
    从她腐烂不堪的五官上,他能够看出她的脸上带着笑,是笑着辞世的。
    这是一种释然的笑。
    慕容雍闭了闭眼,薄唇间呼出一口白气,一颗心终于尘埃落定。
    他再也不理会周围惶惶不安的家人,果断地扬声道:“来人!”
    “准备丧事!”
    慕容雍不再理会后面的混乱,就这么独自出去了,一向稳健的步履这一刻却显得有些蹒跚,身子微微摇晃了两下。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等着他们家的,恐怕不止是如此!
    没一会儿,阖府的下人们都知道了老夫人过世的消息,慕容府各处的红灯笼、红绸带都被解下,挂起了白色丧幡,下人们也在手臂、腰间缠上了白布条,意味着府中有丧事。
    于是,等上清真人一路紧赶慢赶地追到慕容府,看到的就是一道道丧幡白绫挂起,门口飘起了无数白色的纸钱,犹如一只只白蝶振翅飞舞,与那漫天飘落的雪花交错在一起。
    “吁!”
    小道童紧紧地拉住了马匹的缰绳,马车停在了慕容府的大门口,上清真人从马车中飞快地跳了下来,疾步如飞地朝府内闯。
    上清真人的脸上都是血,不仅口鼻渗血,连两侧眼角也在流血,宛如两行殷红的血泪,模样十分可怖。
    慕容府的下人们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道士进门,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见鬼了,随即就从他身上的黄色戒衣以及他身后的小道童,认出了这是上清真人,全都呆住了。
    上清真人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样子?!
    下人们不敢阻拦他,急忙跑去通报。
    上清真人熟门熟路地朝慕容老夫人的院落冲去,越走越快。
    一路上,四处可见一道道白绫与一盏盏白灯笼,让这府邸显得冰冷阴森。
    上清真人的心瞬间沉至谷底,可犹觉得不甘,也不愿意接受那个呼之欲出的事实。
    “不,不……”他有些疯狂地喃喃说着,“冲喜,必须要冲喜才行!”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的头上、身上沾着雪花化成的雪水,鬓发间、肩头还粘了一片白色的纸钱,和他脸上血糊在一起,形容狼狈。
    从仪门的另一边出来的慕容雍迎面对上了步履匆匆的上清真人,隔着一片茫茫风雪,远远地望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老道。
    慕容雍已经换下身上的大红新郎袍,穿上了一身素白的直裰,腰上系着白色丝绦,与这周围的一道道白幡白绫遥相呼应。
    他依然没撑伞,停在了距离上清真人十来丈的地方,目光冷然而坚定,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不用了。”
    慕容雍并不蠢,阅历也不少。
    从祖母屋里出来后,他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任由寒风浇灌,霜雪洗涤,他想了很多很多,此时的他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看着上清真人这副七窍流血的样子,慕容雍更是心如明镜,心头一片敞亮。
    就像顾家二姑娘说的那样,这所谓的“冲喜借运”怕更多是为了上清真人自己。
    多说无益,也是自家贪心。
    慕容雍的嘴角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讥意,自嘲地想着,同时抬手吩咐护卫道:“把人打出去!”
    什么?!慕容府的护卫与家丁们全都面面相看,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都认得上清真人是府里的坐上宾,几位老爷对他都是恭恭敬敬……
    慕容雍剑眉一挑,神情间透着几分不耐和阴郁,再次下令道:“打出去。”
    他的声音又拔高了三分,那种冷酷无情的杀伐之气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护卫们再也不迟疑,气势汹汹地一拥而上,不客气地用刀鞘一边打人,一边赶人。
    “真人小心!”小道童连忙去护卫上清真人,替他挨了好几下打。
    痛呼声、拳脚声、碰撞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风雪中。
    上清真人与小道童也不过两个人,如何打得过慕容家那么多护卫,双拳难敌四手,两人像是丧家之犬似的被人围攻着往大门方向赶……
    推搡之间,上清真人发髻上的木簪被打歪,头发凌乱地散了一半,额角、嘴角被打出好几个淤青,连袖子都不慎被人撕掉了一片。
    慕容雍根本不在意上清真人的下场,从他身边径自走过,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他先去了一趟兵部,呈上了丁忧的折子,说是祖母今日去世,家中要为祖母守孝三年。
    接着,他又跑了趟神机营与上峰说明了情况,上峰多少觉得有些可惜,于武将而言,慕容雍年岁正好,是青年人最精力充沛的时候,又敢杀敢拼,接下来的黄金三年本来有机会扶摇直上的,建一番功业的。
    连续跑了好几处地方后,他最后去了定远侯府亲自报丧,侯府这边是由顾渊出面接待了慕容雍。
    此刻也才不过申时,距离中午慕容雍离开这里还不到两个时辰。
    不过半天时间,慕容雍却有种自己经历了几十年岁月的错觉,恍然如梦。
    二十来岁的青年再不复往日里的高傲锐利,透着几分疲惫:“接下来家里要守孝三年,我与父母商量过了,不能耽误了顾大姑娘的芳华,望她早日另结良缘。”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客客气气,全了两家的体面。
    奉还了婚书后,慕容雍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
    顾渊把慕容家退回的婚书交还给了顾云真,便去了玉衡苑,把事情告诉了顾燕飞。
    “这个慕容雍这一回倒是聪明了些。”
    顾渊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不似顾燕飞慵懒闲适的坐姿,他无论是站,还是坐,都始终挺拔如松。
    慕容雍主动送回了婚书,还把所有的责任揽到了慕容家身上,表明是慕容家要守孝,不想耽误顾云真,才退亲的。
    如此一来,对顾云真来说,闺誉无损,她可以另觅亲事。
    顾燕飞正坐在小书房里的书案前,翻着一本不知从哪个书铺淘来的闲书。
    她一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上一世,柳慕玉为贵妾,代替了顾云真给慕容老夫人冲喜,上清这“冲喜借运”的术法应当是成了的。
    而慕容老夫人会的下场就不会那么好了,最多两年……
    “原来如此……”
    顾燕飞喃喃自语,她记得两年后有一天,京城突染瘟疫,许多孩子口鼻流血而亡。
    后来是顾云嫆立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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