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雍眼中那一瞬间的贪念如同一头贪婪的凶兽绽放出了凌厉的凶光。
    “不自量力。”顾燕飞嗤笑了一声,下意识地再次去摸剑,却见顾云真撑着伞缓缓走上前。
    偌大的伞面衬得顾云真白皙的脸庞尤为小巧,皮肤如玉石般细腻,仿佛一尊观音玉像温婉端庄而又娴静。
    然而,少女出口却是惊世骇俗之语:“慕容二公子,我不嫁你。”
    “慕容家让我冲喜在先,我悔婚在后。”
    “你我互不相欠。”
    顾云真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冷静,既没有羞愤,也没有怨怼,更无迁怒之意,只是在告诉对方她的决定。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徐徐问道:“你……真的要悔婚?”
    他浑厚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沙哑,在呼啸的寒风中整个人身形笔挺修长。
    “是。”顾云真毫不犹豫地点头,神态与声音依旧平静,坦然地仰视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由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慕容雍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丝丝凉意,让他感觉从体内到体表的指尖皆是一片冰寒。
    他刚刚那一瞬间的阴暗在她的面前暴露无遗,令他无地自容,令他心虚自惭。
    慕容雍怔怔地几步外的顾云真,上方柏树的树影覆在他的脸上,衬得他面容晦暗,他用一种说不上是震惊还是审视的目光看着顾云真。
    她与他从前所见的女子都不同。
    她看着软和柔顺,其实她行不苟合。
    她看着温婉娴静,其实她自有风骨。
    他微眯眼看着顾云真,眼形因此显得格外秀长,那幽深的眸子仿佛锁链般紧紧地缠着她。
    点点雪花飘在他的头上、鼻尖、唇角,而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冷硬的石像。
    “还来得及!”上清真人用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口吻说道,“现在立刻冲喜还来得及。”
    只要慕容雍与顾云真在此处即刻拜天地,那么婚礼的仪式也算完成。
    “冲喜”就成了!
    自己才不会牵连到这段因果中……
    上清真人心脏狂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顾云真,却被慕容雍横臂挡下了,青年强壮的手臂宛如一杆长枪般。
    慕容雍忍不住看着顾云真,再问道:“如果不是冲喜呢?”
    如果祖母没有病重,他们会按照之前定下的婚期在来年四月成亲,那么她还会悔婚吗?
    慕容雍幽深的目光依然钉在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灼热,几分希冀,以及一丝丝几不可见的缱绻不舍。
    “……”顾云真纤长的眼睫上沾染了几点雪花,微微眨眼时,忽闪忽闪的。
    漆黑的眸子里透着一丝茫然。
    可冲喜不是他们慕容家提出的吗?
    见慕容雍还在墨迹,上清真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正要一把推开慕容雍,一抬眼就看到顾燕飞似笑非笑的眼眸。
    上清真人心口一紧,心底升起了浓浓的忌惮。
    在心底飞快地衡量了一番后,他当机立断地改口道:“没有她,也还有柳慕玉!”
    “慕容二公子,既然她不同意冲喜,我们就莫要再纠缠,赶紧回慕容家。”
    他们现在回慕容家,还赶得上吉时,只要让慕容雍纳了柳慕玉冲喜,慕容老夫人就能“活”下去!
    上清真人的眼神阴鸷如枭。
    “来不及了。”
    顾燕飞意味深长地再次说了这四个字。
    顾燕飞抬手接住了几片雪花,笑容如雪般清冷,神情笃定。
    这话一出,上清真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在了掌心,又像是灵魂被人掐住,从头到脚都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呕!”
    一阵浓重的腥甜味自喉头传来,上清真人上半身微微前倾,口中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殷红的鲜血如点点红梅般喷洒在地面上,触目惊心。
    “真人!”小道童紧张地唤道,忙去搀扶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瞳孔翕动,挥手将小道童推开,脸色惨白如纸,唇角犹淌着一行鲜血,整个人虚弱得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连手指都在轻颤不已。
    他手里的那支拂尘柄摔落在地,发出“咣当”的声响。
    小道童再次惊呼了一声“真人”,吓得瑟瑟发抖。
    反噬,自己被反噬了!!上清真人似是浑然未闻,猛地转头看向看向了慕容府所在的方向。
    慕容雍耳边响起了顾燕飞昨天在花园里说的那句话:“令祖母病得不轻,怕是熬不到下一场冬雪了……”
    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雪花如柳絮纷飞。
    风雪嘶吼着,咆哮着,从城南到城北都是如此。
    “嘶!”
    一张画有黑色符文的符纸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从窗户上撕了下来,透明的玻璃窗户上空无一物。
    慕容昊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符纸,笑容满面地转向了旁边的一把紫檀木太师椅。
    “喵喵喵!”
    一只五个月大小的长毛三花蹲太师椅上耀武扬威地叫个不停。
    内室中,原本贴在窗户、屋顶上以及慕容老夫人身上的那四五张符咒全都被撕了下来。
    “小猫咪,给你玩。”慕容昊亲自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符箓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与其它的符箓一起摆在猫的面前。
    细细的雪花从窗口飘进来,偶有几片落在猫身上。
    猫浑不在意,随意地伸出爪尖在符箓上挠啊挠。
    “嚓嚓……”
    “嚓嚓嚓嚓……”
    猫喜欢这种声响,愉快地发出“喵呜”声,兴奋地挠得更厉害了,尖锐如钩的爪尖在符篆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慕容昊夫妇以及其他两房的人都在内室中,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师椅上的那只三花猫,虔诚、恭敬而又着迷,像是看着他们最珍爱之物,又像是看着他们的信仰。
    等猫玩够了,就开始用爪子撕那些符箓,一张接着一张,撕纸声令猫更开心了。
    一双绿油油的猫眼亮晶晶的,身后的长毛尾巴更是轻快地一甩一甩。
    猫每撕一张符箓,慕容家众人就觉得心一颤,本能地想阻止猫。
    “小……”
    可是,当慕容昊对上那双漂亮的猫眼时,他的心弦就像是被什么给撩了一下,心湖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的眼里、心里只剩下了眼前这只猫,再无旁骛。
    小猫咪这么可爱,撕几张符又算得上什么!!
    “嘶——”
    在众人痴迷的目光中,猫漫不经心地撕掉了最后一张符咒。
    当最后一张符咒被彻底地对半撕开后,像是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被人从窗口一刀劈开似的,昏暗的内室中一点点地变得亮堂了起来。
    光线从窗口开始逐步往室内扩散,一直蔓延到了那昏暗的床帐内。
    猫从太师椅上一跃而下,两三个纵身,就跳上了拔步床的床缘,优雅地蹲好,看向了床上的慕容老夫人。
    “喵呜!”
    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五个月大的小猫叫声软糯可爱,听得慕容家众人的心都要化了。
    它声音落下的同时,光线也扩散到了床帐中。
    躺在床上的慕容老夫人紧闭的眼帘颤了颤,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下垂浮肿的眼皮半开半阖。
    嵌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浑浊不堪,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生机。
    “喵!”猫又叫了一声,一边用爪子洗脸。
    慕容老夫人一睁眼,就看到了那只蹲在床头的小猫咪。
    从对方如碧空般澄澈的猫眼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形貌清丽的少女。
    “谢谢……”
    慕容老夫人干瘪且不满皱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很轻,近乎叹息。
    她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随着这两个字的逸出,荡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柔和而又感伤。
    谢谢它与它的主人给了她解脱。
    过去的这三年,对她来说,宛如置身十八层地狱,每一刻都是苦难,都是折磨,都是煎熬。
    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自打年过花甲后,她的身子就每况愈下,直到三年前的一场风寒,令她的身子彻底垮了。
    她发了三天三夜的烧,大夫说她得了肺痨,虽然勉强救了回来,那之后更是缠绵病榻,越病越重,总是昏昏沉沉的。
    渐渐地,她已是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半昏半醒间,三个儿子在她的耳边苦苦哀求说,让她撑下去,为了慕容家。
    她当然也想,孙子年华正好,前途正好,眼看着就可以为慕容家光耀门楣,她不想因为自己耽搁了孙子。
    她努力撑,努力撑,哪怕一天天地虚弱,哪怕几近油尽灯枯,也撑着。
    某一天,她再一次性命垂危,感觉自己也熬不过去了……
    也是那一天,一个超然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个声音似乎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直接击透了她的灵魂。
    她的灵魂随之被一道无形的锁链束缚了起来,令她感觉窒息,感觉浑身冰凉,感觉四肢躯体再也不受控制。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躺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
    渐渐地,她闻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腐臭,感受着自己的器官一点点地走向死亡,甚至在有人为她擦身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血肉早已腐败。
    她动不了,也无法入睡,周围发生的事她全都能听到,也能感觉到,却什么也做不了。
    某一天,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早就已经死了,却被困在了这残败的躯壳中。
    她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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