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光,但栾英笑得比日光还要炽烈,栾景陪着儿子笑,但笑的没滋没味,像是自家里任何事情都仰仗小辟邪,让他心里全无底气。
    柏署喊栾英入席时,栾景重回尤认房间,披着头发敞着衣裳的尤认支肘在案几上,苦苦思索着编写公文。
    关于栾英功劳的来源到此没有悬念,云龙带兵前来谈判的时候,对方也是兵马齐备,这种世世代代掠夺和反掠夺的战争打起来不奇怪,平西郡王府早做准备埋伏于各处也很正常,二位国公和世子王次子所守地盘都能遇到敌将。
    尤认跟在栾英后面东奔西跑,亲眼看到每一个首级都是栾英亲手所杀。
    世子唐铁城也好,二位国公唐犷唐猛也好,都不会把敌将捆起送栾英,他们采用困住敌将的方式,栾英需要在困兽搏命里得到功劳。栾英省去大战三百回合的功夫,这最后为命死拼的反抗不能免除,英哥没有功夫不可能完成这每一击,这让他的功劳来的不完全心虚,也让尤认编写公文可以顺理成章。
    尤认在编写公文,编古记儿般的写公文,他需要合理解释栾英在相同时间内大过别人数倍的功劳,和奔波路上的合理性,好让栾英的功劳不被兵部驳回。
    和唐铁雪县主想的一样,只要兵部不驳回,镇国将军那里好说。
    曾在冬天里河工上兢兢业业任职的尤认,从没有经过这么久的长途快马,他回到固西后人像散了架子,又得支撑住抓紧报功劳,就从回来那天洗漱过,一直披着头发散着衣襟,这样足够凉快舒坦。
    一双腿脚跷在矮板凳上,晾着脚底大片血色的水泡,有些是挑过的等候痊愈,有些是挑过后又起来。
    栾景进来后也不说话,直奔尤认的这双脚,旁边有针,熟练的拿起来,点个火折子烧一烧,等凉后给尤认挑水泡,尤认回来的那天,这活就是栾景的,今天还是他的,他总得做点什么才感觉心安理得。
    尤认斜眼看看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当年新集审纨绔的时候,再看看面前这个卑微的人,无声笑上一笑,继续编写他的公文。
    陈大郎又送来一批首级,好在如今知道问姓名,尤认编写的困难就只有合理化的把这些首级分派到栾英奔波的路线上,让顺手擒之自然而然。
    张竟将军翁婿能够相见,哪怕近来需要警戒随时会有报复性战役,也没忍住大醉方休,他们喝到半夜,尤认写到半夜,栾景给尤认端茶送饭倒水捶肩也到半夜。
    天近四更时,尤认放下毛笔,对守在一旁的栾景笑道:“成了,放在这里你我睡上一觉,明天你看一遍,我看一遍,挑挑有无错字,再誊写一遍,就可以呈给龙哥大将军。”
    栾景眼睛贼亮,这是他儿子的功劳,他半点困意没有,张罗着给尤认打来沐浴热水,等尤认泡到澡盆里,他道:“我不困,我先看一遍,明天睡起来再看一遍如何?”
    尤认摆手:“你去你去。”
    栾景道了声谢,重回写公文的房里,挑亮烛光看上三遍,指望他看文法大可不必,不同的人能挑出不同的错字他能起作用,看一遍心潮澎湃,再看一遍热血沸腾,看到第三遍时根深蒂固这仗非打不可,他油然升起保家卫国的壮烈,看他的次子就更如珍如宝。
    下一刻,不用想也知道,四更天就要亮了,栾景直奔房里把同榻的贵生揪起来:“学学你弟,起来读书去练功去。”
    贵生乖乖起来,隔壁房间的马文吴司也闻声而起,仿佛这两个根本没睡似的,等到栾景回房补眠,贵生小声道:“看吧,被我猜中,弟弟得胜而回,父亲就要啰嗦我。”贵生都没敢睡沉,一叫就起,免得又要挨骂。
    马文吴司安慰他:“早起一个时辰也没什么,元家外祖父许我们午睡,中午可以多睡会儿。”
    贵生有些开心:“就是想到这点我才熬钟点不睡沉,把父亲糊弄过去就好。”
    五更的时候,小城换岗,人影子多起来也接近天亮,栾英披衣走出房门,见到贵生在练武,高兴走来指点他,贵生道:“你不是休整吗,再睡会儿。”栾英打个呵欠:“从小习惯了,睡不着。”
    贵生好奇的问道:“怎么,你没睡过懒觉吗?”
    栾英笑道:“除去年节没睡过,我是要当将军的人,睡懒觉可不成。”说到这里觉得自己话多,房外廊下放着兵器架,栾英捡了两根练习的木杆儿过来,一根给贵生:“我教你对战,如果你接下来还在西北的话,这些是必须学的。”
    贵生接过木杆儿:“父亲不会让我走。”
    栾英眉宇间凝结出一些认真:“我也不让你走,你已经跟出来,在西北再下一科吧,西北这里的考官相对固定,风格好推敲一些。但你呢,哥哥你要回京吗?”
    贵生想想:“我不想这就回京,回京去祖父要是病了又要怪我,就在这里再赶一科吧。”他现在回家没有意思,秋闱没中只怕娶不成冯清,在家里他会着急,只怕祖父没有病,自己先犯病。
    他和马文吴司都说过,大远道儿的走到这里不容易,更主要的是元远和蔼可亲,比家里的先生好太多,和祖父母会生气也令人不快,既来之,则安之。
    栾景走了困的人,没睡太久起来,隔窗见到晨光里兄弟两个对练,栾英不时的停下来对着贵生比划,栾景发出高兴的一声:“这对兄弟俩儿。”
    他在窗户里一直看到兄弟们结束。
    ......
    平西郡王看到上报功劳公文的时候,没忍住骂出来一声。
    这仗要是打一年两年再计功劳,有人高出数倍这算正常,短短数月间,栾英多出第二名功劳数倍,他是一天按两天来过?
    他差点写公文骂弟弟骂儿子,女儿么,骂也无用,这事情主要由两个弟弟和两个儿子促成,女儿一个人能耐再大也办不成。
    随即,平西郡王转过来,把各处上报的功劳公文拿给幕僚,让他们原数目呈给兵部。
    这个难题不应该是西北的,应该归镇国将军,栾英在他家长大,栾英随国公前来西北历练,栾英武探花后是他镇国将军衙门当差的将军。
    平西郡王惬意的捧着茶碗,想着如果栾英功劳能过,以后他上报功劳是不是也网开一面?
    他等着云展暴跳如雷的回复,或许高高抬手放过。
    快马公文送兵部,负责接收清点功劳的官员也吓一跳,这是什么情况?这仗大半儿被栾英一个人打了?
    他不放心的把去年栾英捷报查了一遍,没错,去年功劳已填写过,这回报上来的功劳还是这仗大半儿被栾英一个人打下来。
    他直接送给兵部尚书,尚书沉得住气,缓缓看了一遍,说了一句话:“哦,武探花功劳大。”就盖印送给云展。
    这难题与兵部有关系吗?
    这事情归镇国将军衙门。
    云展也沉得住气的看上一遍,不紧也不慢,起身看地图,说了一句话:“这孩子奔波的远。”
    这要不是到处抢首级,不可能有这么多功劳。
    他起身进宫,回来后什么也没有说,让把这功劳正常核实记录归档。
    归档以后消息传开来,济阳侯以前应援过西北多回,也随时会应援,他书房墙上也挂着西北地图,他在地图前负手站立良久,直到乔庆一头扎进来。
    乔庆红着眼睛:“祖父,你信英哥比别人强数倍吗?”
    济阳侯慢条斯理:“高家又去了人吧?”
    乔庆急道:“高二姐去的日子和他们这仗错开来,这里面没有高二姐的事情,再说高二姐心高气傲的人,她不见得会全力帮英哥。”
    济阳侯再次缓声:“为爵位吧。”
    乔庆怒道:“为爵位就可以这样行事吗?他栾家本身有爵位,英哥自己不要的,又凭空抢爵位,仗着他家舅母是西北县主,就这么抢吗!”
    济阳侯淡淡:“你都说了,栾英是平西郡王府上的亲戚,他报多少功劳上来我也不会奇怪,我只奇怪一件事情,平西郡王对于任何人皆傲不为礼,对京里也是一样,他怎么会独青眼栾英?”
    乔庆道:“我在西北时没看到平西郡王对栾英额外照顾,舅母对外甥确实好也不能大过这是打仗,这是平西郡王府报上来的军功!”
    济阳侯笑了笑:“平西郡王府和镇国将军打擂台,”
    乔庆道:“什么!擂台可以这么打?这功劳离谱了,平西郡王这样报功劳会被抓住把柄。”
    济阳侯道:“谁会抓他家把柄?平西郡王府买过谁的账目?先帝在时翰林权臣一手遮天,在西北也仅是搜刮无数,兵权半点没卸下来。喏喏,就是你们做过的事情,挨个店铺抢东西。再说,这样报并不离谱。”
    乔庆还是气呼呼:“祖父,我知道你又说云世子叔父承担的还有公主殿下之子的责任,可我就是不服气。”
    济阳侯说来说去,没把孙子说到气消,自己的气已经消下来,早在见到功劳时,济阳侯也不痛快。
    他在地图前面站着,为的是平复自己心情。
    看着乔庆恼怒的模样,济阳侯笑了笑:“我不说你也明白,这份功劳不驳回,至少有一两百家看得到希望。”
    乔庆一撇嘴儿:“那些还不如南阳侯府的败落世家们,挽救他们更没有用。让他们看得到盼头,还不如算账更加省事。还能省出采邑均给战功赫赫的人家。”
    济阳侯原地踱步:“这盼头早在云世子在新集压下栾家亲事时,就已经给了的。不过是在栾英出世后才当众出来。皇上也肯给这些人家九品官职的出路,云世子不过紧跟着皇上办事罢了。”
    乔庆一梗脑袋:“那这功劳也不能多出这么些来!祖父,我们几时应援呢,再不去就没有仗打了!”
    济阳侯哼上一声:“这才是你想要说的,栾英去了,你着急了,我一直想问问,你从小到大和他比的是什么。打仗听的军令,等的是机会,不是比拼。”
    乔庆往左梗着的脑袋往右又是一梗,表示他听不进去。
    济阳侯挥挥手让他出去,别在祖父面前讨嫌,等到乔庆走出去,济阳侯冷笑道:“你问我几时应援,难道祖父不想去吗?”
    如果现在西北的没有“栾”英,是赵英钱英孙英李英,其它什么姓的英都可以,济阳侯也会继续安然的等着应援那天,现在栾英在西北,功劳报的离谱,济阳侯心想不痛快的人可太多了,不仅仅孙子乔庆一个人。
    南阳侯府提心吊胆度过这个月,清河侯和临江侯府陪同,一直到秋天过去冬雪飘零,新的一年又要到来,南阳侯和清河侯临江侯这才稍微有些高兴。
    清河侯道:“兵部没动静,那这功劳就算稳住。”
    这天寒冷,可南阳侯光回想又要出冷汗,这几个月里养成的习惯,一觉得后背不舒服,就掏帕子往额头上盖,南阳侯边盖边道:“卫王殿下出了力气的,云世子也出了力气的。”
    一句话说白了,栾英从出生到长大,像是没有南阳侯府什么事情,只除去是他爹的儿子。
    南阳侯说这话的时候,也想到这一点,他尴尬笑笑,就和清河侯临江侯商议过年怎么给护国公府拜年,他们夫妻去是次要的,主要是把礼物交给祁氏,让祁氏送去。
    商议好以后,清河侯和临江侯要回家办年,不在这里用饭纷纷告辞,南阳侯拿着写好的礼单走出来送给祁氏看,见到茫茫大雪中的府第,寂寥再次出来。
    代代凋零家大人少,又走了栾景和贵生,各带走不少家人,让这个家看着更加冷清,幸好为办年提前接来祁氏入住东园,给家里添了一些人气儿。
    南阳侯就往办家务的地方走去,隔窗听见冯氏哭声。
    “你就说句话吧,纵然我以前对不起你,贵生也算你的儿子,过年还不让他回来吗?今年家里祭祖可就没有后人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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