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用了午膳,李瑞和祝池渊去茶室谈事,柳霜华要午休,李思乘机溜出王府。
    游舫悠悠向下,白日午后的淮河两岸清冷寂静,一扇扇雕花木门紧闭着,船夫打着哈欠摇船,被冷风吹的发抖。
    游舫行驶了一段,左岸出现一道小门的身影,里头隐约见着那绿竹摇动,泛黄的竹叶被风卷着飘出长街。
    李思示意船夫靠岸,给了一把赏银让他过几个时辰来接。船夫感天谢地得接了,不怕凉得把那几块银元塞到怀中,高兴得连声应了。即使是晚上划船一夜,也没面前这位黑衣帷帽的小娘子赏得多。
    李思进入小门,院门虽小,里头却别有洞天。亭台水榭一应俱全,各处庭院花草打理的井井有条。寻常人家一尾难求,供起来养着的凤尾锦鲤,小塘中就有好几条。穿过铺满鹅卵石的小道,白日的松竹院清冷寂静,只有几个粗实婆子在收拾院落,打扫整理。
    门童看到她,立刻打开房门,屋内清幽的熏香顺着暖融融的热气飘散出来,李思将帷帽递给他,转身上楼。转角处正好看到服侍的下人在泡茶,便挥退了他自己端着茶向厢房走去。
    还未走近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算盘拨珠声响,李思等那声音停了才推门进去。鹤维筠正在盘算昨日流水,以为是小侍端茶进来,头也未抬,冷冷道:“放在那里就好。”
    话音结束那人却没有动作。鹤维筠抬头望去,才发现是李思端着托盘站在屋内,茶水轻悠的雾气飘乎着向上浮起,将那双笑意盈盈的眸子笼在烟雨中。及笄的女子长得更快了,即使一身黑衣也难掩婀娜体态。屋内的香薰暖炉烘得李思鼻尖一点微红,五官像一朵舒展开的芙蓉,只是瞥见那一点未来的倾城色也足以让人心颤。
    即使见惯了风月场里形形色色的美人,鹤维筠也不免在每次见到李思时有刹那的慌神。
    笔尖香墨滴落,在纸面发出“啪嗒”一声,鹤维筠回过神来,耳尖有些发烫,他急忙放下笔,起身接过李思手中的托盘。
    “这些小事让下人做便可,怎可劳烦世子殿下。”
    “你日日操心院内大小事务,这点事应该的。”李思走去书桌那看账本,见他还是用的凤栖朝通用的单式记账,工工整整的手抄帐,一笔笔目录从右至左依次排列。
    “这些是院内日常流水,比较详尽细琐,方便税务处翻查。”鹤维筠见她看着有些吃力,边从一旁架子上拿出已经装订好的月帐“这是用沉氏记账法改过的月度帐本,请殿下过目。”
    沉氏记账法由李思的太祖母,那位有名的吴兴沉氏所创。和凤栖通用的记账法不同,采用的是更为精确的复式记账法,连数字也是现代的阿拉伯数字,因为较为难学且生僻,这些账本只有在沉氏家族内部及下属产业内作为内帐流动。
    吴兴沉氏掌管着凤栖国第一大钱庄,沉凤君入宫后,沉氏更是掌管了凤栖官方的铸币职责,可以说是握着凤栖国经济的命脉的氏族。
    产业越大,也越难管理,伺机而动的豺狼虎豹也越来越多,沉氏记账很多时候可以作为一种内部加密的金钱流动,只有各地的大管事才懂得如何熟练转换两种记账,而这些大管事一般都是沉氏内族人,向鹤维筠这样的外姓少之又少。
    李思先翻到后面的总表看了看盈亏,满意得点点头。松竹院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是淮河两岸最赚钱的秦楼楚院,这还多亏了鹤维筠的聪慧能干,让她可以舒舒服服做个甩手掌柜。
    鹤维筠微微弯着腰,站在一侧随时等着李思询问,即使官府钦点的官差来盘点他也是挺直背脊,犹如一只高傲的仙鹤。但在李思面前他总不禁更低得弯下腰。
    少女发间隐约的香气传来,鹤维筠一时只觉得屋内的暖炉烧的太旺了些。
    “维筠真是厉害,这月又是盆满钵满!”李思高兴得拍了拍手,听说有些娶了皇子或是世家大族的公子的年轻女子,那些公子的御妻手段真是一套又一套。结婚后夫君管理府内钱财,妻主只能每月领可怜巴巴的份例。不过有了这么个大金库,加上自己卖画的收入,李思觉得婚后生活也不是那么难熬。
    “哎呀,瞧我,这么长时间水都要凉了,你坐,我去给你换一杯。”李思翻完账才发觉桌上茶水依旧不冒热气了,有些懊恼。
    “没事的殿下,茶水凉了才好入口,维筠这两日有些上火,喝些凉茶正好。”鹤维筠笑着止住李思的动作,坐到对桌举杯轻抿茶水。
    虽然落魄多年又在风月场所里浸了多年,曾经的世家公子气度却不减分毫。鹤维筠知道李思不喜男子过于装扮,因此平日不曾描摹敷粉。但即使素面对人,依旧乌发玉面,眉眼如画。眉心一点红痣犹如鹤顶红冠,鲜艳欲滴。一双薄唇润了茶水,粉莹莹得犹如桃花玉。
    这几年有心的保养下来,鹤维筠的容貌更盛从前,已经联想不到初见时那样憔悴枯槁的狼狈样子了。
    这样一位可人绝色的美人,还是自己一手栽培出来的,忠心耿耿,李思觉得自己实在是有眼光。
    叁年前,李元景已经嫁去边疆两年,如今边塞虽没有大战,但局势还是十分紧张,西洲大皇女的嫡长女一直妄图给母亲报仇,边关缺少将士,凤栖国在全国内呼吁身体健康达标的青年男子参军。
    几月前林家有意帮林幕合找一门亲事,西洲人长得快,通常十叁四岁就有了凤栖国青年男子般的身型。说实话,林家给林幕合找的婆家也算是有心了,一般带着西洲血统的男子都只能做些小妾贱奴,林家给他找的亲家虽然远离南禺,但也算富庶,而且那户人家的娘子身子不好,想找个健硕点的男子,人家愿意让林幕合做正夫。
    可林幕合不知发什么脾气,与家里头大闹了一场,竟然一气之下报名了参军,登录的人看他虽然年纪偏小但身强体健,还有几分武艺,当场就招了他。林幕合的父亲是以前西洲进献来的官奴,林氏平日十分宠爱他,甚至愿意为他生下孩子。
    林幕合就是他父亲的第二条命,这个恪守礼教,连出内院都要裹紧罩纱面袍的男人为了消去儿子的名单甚至当众拉住了登录管事女子的手,哀伤和痛苦把那翠绿如琉璃般眼睛割成了千疮百孔的碎片,他差一点跪下哀求。
    可凤栖正是缺兵少将的时候,哪有登记在册的士兵还未入营就当了缩头乌龟。任凭林父苦苦哀求,林幕合还是出征了。
    出征前,林幕合偷偷来找她。李思不想给他好脸色看,但想到他这一去凶多吉少,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到底没狠下心把他拦在门外。
    “思思,你给我五年时间,只要五年,我一定带着军功回来风风光光得回来找你!”
    少年长得很快,一双和他父亲很像,但更加澄澈的绿眸紧盯着她,像是垂死之际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李思觉得他像根一夜之间拔节叁尺的竹子,曾经还是差不多高的一个漂漂亮亮的混血男孩,如今她只能仰视他了。
    李思摇摇头,很不客气的说:“林幕合,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但你父亲不能没有你。我找人打听过了,北鞍那家是户好人家,你嫁过去不会吃亏的。你要是改了主意,王府可以找个人到时替了你。”
    “思思……连你也这么想么。”林幕合低垂下眼帘,遮住了眼中的光彩“你曾告诉我,男子也该为了自己的人生尽力拼搏,而不是如木偶般顺着他人的意愿虚度一生。”
    “我是这么说过,但你做事情得考虑后果,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了事情,你父亲一个无子无女,没有名份的侧侍今后该怎么办?”李思简直气结,她和林幕合也算青梅竹马,当时是见他有一股凤栖朝男子所没有的冲劲和胆气才和他多说了一些,没想到这倒成了他的心魔了。
    “我不会有事,我一定会活着回来,你等着我!”林幕合猛的抬起头,眼底是她从未见过的决绝,他向一只刚长出硬羽的雏鹰,仅凭着还未牢固的尖啄和脚趾就想独自捕猎,他不知道真正的自然远比想象中的更惨烈。
    林幕合从脖子上解下一条挂链,金链下垂着一颗心形的金丝编织硬坠,他抓过李思的手朝上,将那心坠放进她手心,两只大手带着李思的手指握拳,紧紧包住那个挂坠。
    他用的力气很大,李思感觉那金丝纹路甚至嵌入了掌心的肉里,带来钝意的痛。
    林幕合在颤抖,那本该澄澈见底的绿眼睛如今却卷杂无数情绪,变得让人捉摸不透,褐色的卷发从裹巾中漏出一缕,垂在他那张稚意微脱,因咬紧牙关而更加棱角分明的脸旁。
    “思思,我把这个挂坠送给你,你一定要收好,你等着我!”
    少年翻身离开,屋内重回寂静。李思缓缓伸开那被外力按的发麻的指节。纯金的心坠沾上了一点鲜血,犹如沙河里刺眼的鸽血。
    李思叹了口气,桂枝端着熬好的药进来,看到小姐破了的手心,顿时大惊失色。
    “小姐你的手!”
    “没事桂枝,去找个锦盒将这吊坠擦好了好好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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