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泉寺是长安最热闹的禅院。不分叁教九流,香火鼎盛的佛寺平等地流转着来自五湖四海的各色访客。
    晏成换上了一身烟青的广袖罗裙,戴上了少见天日的金钗玉环。武将有力的身体曲线被隐匿,乍一看下竟也像是个温婉娴静的富家小姐了。
    只是……
    晏成瞥了眼前方被姑娘拦住的谢闵,心底暗叹这家伙还是一样地招蜂引蝶。
    只是因为想给她买米糕而稍稍离开了她身旁片刻,又一个被他容色晃了眼的姑娘就上前试探了。
    “这情景倒与当年一般……”侯夫人沉缇兰感慨道。
    晏成回忆了片刻:“是那年花朝节么?”
    记不清是哪年了,才从西南剿匪清兵回京没几日的晏成受皇命陪柔嘉郡主前去上香,半道上偶然遇见了谢闵。满脸苦恼的少年郎与她视线相触的刹那眼神一亮,如避蛇蝎般挤进了郡主府的人群。
    柔嘉郡主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妇人,与谢家关系不错,见此情景便团扇掩面取笑起了他的狼狈:“谢小公子生得这样好看,若不是顾忌着这是佛刹之地,怕是要重现掷果盈车之景了呢……”身后是侍女们清脆的笑声,年轻的姑娘们正交头接耳着趁机多看了他两眼。
    谢闵红着脸行礼:“郡主莫取笑我了,还望郡主让秋怀与您同行。”
    柔嘉郡主扫了眼他的穿着打扮,又瞥了眼一旁跟着侍女嬉笑在一处的晏成,笑得略含深意:“哦……若是小公子约了哪家姑娘,怕是不方便相会……”
    谢闵掀起眼皮瞥了眼晏成,却见她混在姑娘堆里同身旁的人一般略带好奇地看着他。
    谢闵笑容微敛:“郡主多虑了,秋怀原是陪母亲来进香的,只是母亲途中遇见了杜家夫人同行,便打发了我回去。”
    少年烦恼地叹了口气摊开双手:“如您所见,我就走不了了。”
    柔嘉郡主一行人被他逗笑,郡主笑完了就举着扇子在下颌一下一下轻敲着打量谢闵。半晌,她忽得抿唇一笑,抬手把晏成推了出去:“既然缇兰也来了,姑母也不要你陪了,晏成你就送这可怜的谢小公子回吧。”
    “姑娘们看见你俩在一处的样子……”柔嘉促狭地觑了眼耳尖泛红的谢闵继续道,“必不会再没眼色地凑过来了。”
    莫名被推出去的晏成:?好吧。
    晏成对烧香拜佛不感兴趣,却很喜欢康泉寺的素面,她扯着谢闵不往下反倒继续往山上走,半点没有因为大半年未见面而要先寒暄一番的意思,十分自然地开口道:“你吃了没?我好久没吃到康泉寺的素面了,晚会儿再下山吧。”
    谢闵摇了摇头,接话道:“红园的四君子汤也烹得很香,平日只有初一才做,今天是花朝节,听母亲说也做的。你要去尝尝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晏成忽得注意到了谢闵腰间晃动的狰形青玉佩,顺带也就留意到了他衣裳上的玄机。
    乍一看是素色的月白长袍上绣着繁复的纹样,阴翳里看着干净清爽,阳光一照却像是粼粼的波光一样,显得颇为贵气。加之白色本就凸显容色,谢闵今天实在光彩照人,即使是在摩肩接踵的人堆里也不会被埋没。
    “你这衣裳真好看,”晏成多看了两眼,“怪不得那些姑娘盯上你了。”
    谢闵唇角忍不住挑起了些许:“是嘛,你觉得好看么?”
    晏成点点头,往前大跨步蹦了几个台阶:“好看啊……不过我怎么记得你以前不穿这种显眼的衣裳呢。”
    她才从西南回京没两天尚且没顾得上见京中的朋友,许是谢闵这半年换喜好了?
    谢闵拨了拨玉佩的流苏,似是随口道:“今天是花朝节。”
    晏成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他行走间掀动得颇为雅致的衣角:“我想着你会去郊游雅宴,萧家没给你派帖子么?”
    “我和那些人可玩不到一处去……你不也没去拜花神。”
    “我一没成亲不求子、二没心上人不求姻缘,拜花神作甚……诶?那儿有卖糖酥的,你吃不吃?”
    身后的谢闵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了片刻而后一言不发地跟了上来。
    ……
    模糊间想起一两个片段,晏成歪了歪头。
    似乎当年跟她走在一起后真的就没有姑娘再来跟谢闵说话了。直到在寺中遇见侯夫人,短暂分别片刻后,她再回头时就和沉缇兰一起见到了谢闵又被围起来的景象。
    ……
    晏成接过谢闵递过来的米糕,余光瞥见摊前的姑娘遥望了她一眼才踌躇着转身离去了。
    米糕热乎乎的,吃起来又甜又软,在森冷的冬日里倒很适宜。晏成看了眼谢闵空空如也的双手:“怎么只买了两份?”
    谢闵明明比她更爱吃甜的。
    谢闵无奈:“这一屉只剩叁个了,最后那份让给了那位姑娘。”
    晏成笑着瞥他一眼:“真怜香惜玉啊。”
    “非也,”谢闵一本正经,“她买了米糕只能自己吃,我却是买给自己夫人吃的。”
    他就差直言那姑娘没心上人也没米糕吃实在太可怜了。
    晏成:“……”
    她随手撕扯下来半块一把塞进了谢闵嘴里,翻了个白眼就扭头往前走了。背后谢闵的轻笑声却追到了耳边:“好甜。”
    *
    康泉寺并非皇家寺院,却因有着远近闻名的禅师而无人敢造次,有些规矩是不分身份都不能违背的。故而午膳前听见门外的吵闹声时,晏成偏头往外看了一眼。
    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穿金戴银,束腰上的攒金丝绣纹厚得堪比左相的络腮胡。此刻正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对着个小沙弥呼喝。
    许是晴光映雪的寂静午后实在无人,晏成出现在窗边的那刻,中年人也一眼就望见了她,接着便愈加愤怒了起来!
    “前日你说要拜贴不许我进,今儿个我拿着拜贴上门你又找事儿推脱!我倒要问问,怎么这还有个女的?!难不成她有拜贴?”粗胖的指尖遥指向晏成,男人已经愤怒得有些绷不住仪态了,“我看你们康泉寺就是欺负人!”
    正朝晏成走来的谢闵脚步一顿,静默地站在了晏成身侧也一同看了出去。
    晏成托着下巴伏在窗框上,做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竟也不打算走了。
    小沙弥满目迷惑地看了眼面前强横的男人:“她为什么不能有拜贴?”
    中年人愤怒的面孔卡了壳,忽然就想起来了这里是长安城不是他的周南老家,这里的女人还真可能弄到拜贴。
    他的表情愈发阴郁,却识时务地收回视线不再看晏成了。
    没等到戏文里反派发疯剧情的晏成失望地泄了口气嘟囔:“诶呀,我还等他接着追问再被小师傅反驳得哑口无言羞愧难当呢。”
    谢闵轻笑:“又不是戏文,哪有人会那么傻。”
    转身离去时,谢闵的余光在那人身上轻轻拂过。
    午膳时,晏成又吃到了阔别多年的素面,感慨道:“弘静大师辞世数年,不想这面的味道还能一如既往。”
    提起弘静大师,沉缇兰也叹了口气:“听闻是他的弟子接过了衣钵。最初的确是有些差别的,两年过去,这素面的味道也和当年弘静大师做的一般无二了。”
    叁教九流汇集之处难免比严格控制访客会更危险些,一代名僧弘静大师便是被几个“江湖游侠”给杀害了,说起来也实在让人唏嘘。
    ……
    晏成陪着侯夫人去上香并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行动。回门日陪对方长辈去佛寺进香正是长安多年不成文的风俗,于是晏成在午后的梅园撞见黎纫洲时也只是挑了挑眉,不见几分惊讶。
    反倒是黎纫洲看着她的打扮稀奇地看了她好几眼:“你竟也会穿这种不便行动的衣裳。”
    晏成漫不经心地摘下了一朵梅花:“我是来陪长辈上香的,自然要配合长辈。”
    其实冬日众人都穿得厚,她只是不想引人注意罢了。
    “你来见我作甚?”晏成把发顶的金钗抽了下来,小心地把梅花往空隙里固定,声音因为分心而不由自主地低了些许,“别跟我说是偶遇啊。”
    黎纫洲走近了些许,眉目沉凝了下来:“我是想告诉你,崔……”
    “嘘……”晏成将指尖点在了黎纫洲的嘴唇上,勾起了一抹惑人的笑容,“这样好的景色,你就只顾着说些不相干的人……你就不想我么?”
    惊诧之色在黎纫洲的瞳中闪过,触及晏成春水含情般的双眼时,他眨了眨眼睛乖顺地走近了她:“当然……”
    繁茂的梅树林里,身材颀长的少年郎撩开斗篷将青裙女子拢了进来轻拥着,低低的絮语萦绕在梅林里,像极了一对情投意合的小儿女。
    不远处的树影后,半晌也听不到什么的瘦小男子急得抓耳挠腮,可是想到跟踪着的少爷居然有了相好的姑娘并在此私会……利益让他犹豫了片刻便大着胆子悄声接近了二人。
    下一瞬,一只锋锐的金钗就毫无预兆飞了过来捅穿了他的眉心。仰躺在雪地中间直到血红色蔓延上眼中的世界,他似乎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晏成毫不犹豫地从黎纫洲怀里抽身离去。打量了两眼地上的死人,她翻看了一番他的衣物和身上的痕迹。
    身后的黎纫洲先是站在原地表情莫名地揉了揉嘴唇,接着才转身看了过来:“……黎是。”
    “你家的?”
    “是黎夫人身边的奴才。”
    晏成轻嗤:“被跟踪了都没发现。”
    少年拨开斗篷很有些不服气:“他肯定是一路远远跟着,这会儿听不见了才凑近的。我又不会武,怎么发现他?!”
    “行吧,”晏成转换话题,“你想说什么?”
    黎纫洲冷静了下来:“萧家要把女儿嫁给崔家。”
    晏成碾碎了手里的花枝:“唔,世家联姻,也不难预料。”
    黎纫洲掀起眼皮瞥了她一眼,慢悠悠开口:“不是崔望铭,是崔谦如。”
    “喀啪!”
    晏成掰断了花枝,用一种惊奇的眼光看着黎纫洲:“谁嫁?总不能是萧琳吧?”
    “那倒不是。”
    晏成依旧没有松下表情,黎纫洲撇了撇嘴,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
    “是她姐姐萧晴。”
    晏成:“……??”
    黎纫洲看着她不可置信的眼神心中暗爽,面上还是老神在在地:“是啊,你没听错。十六岁的闺阁女儿萧晴,叁十九岁的鳏夫崔谦如。”
    他的表情变得嘲讽:“而崔谦如的长子崔望铭今年十七岁……你说好笑不好笑?”
    晏成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语气依旧十分惊奇:“是我把萧家人彻底逼疯了吗?”
    萧氏一派、萧氏一派,萧家可是旧贵族世家的领头人。这些年崔家的确风头更胜,但萧氏但凡要点脸面也不能让本家的嫡长女头婚嫁给一个叁十九岁的鳏夫做续弦吧……要说是远房表小姐她还觉得合理些。
    晏成表情微妙:“就算是有些败落了的永靖李氏或是符离蒋氏也拉不下脸干这事吧……”
    迎上黎纫洲茫然的表情,晏成叹气:“你要是想完成自己心底的打算,就该让这些乱七八糟的姻亲谱系和势力分布烂熟于心。”
    黎纫洲敛眸:“……我知道了。”
    或许是因为有些羞愧,他偏过头去说起别的:“那要我做些什么吗?比如从中作梗破坏……”
    “不需要,”晏成打断,“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当做不知就行。”
    黎纫洲愣愣的。他本以为自己肯定要想方设法阻止这桩婚事,心中都拟了好几个计划了,现在被告知什么都不需要做,他一时失去目标变得茫然起来。
    晏成却不管他怎么想,扭头看向了地上的尸体:“这具尸体,你带回去。”
    “哈??”带家奴尸体回去?他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晏成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黎少爷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夺得黎家的权力?又准备何时夺权?”
    黎纫洲犹豫:“你的意思是……”
    晏成立在雪地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像是红梅丛里孤傲又显眼的青枝,半晌才露出了个浅淡的笑意。
    “你是黎家老爷子唯一的孩子,在继承人身份上,你是高枕无忧的。你只需要考虑,如何让你的父亲欣赏你、认可你。”
    听到“父亲”这个词时,黎纫洲的表情显而易见得很是嫌恶。
    晏成看着他的表情继续慢条斯理:“要靠装孝子贤孙么?且不说你连听到一句‘父亲’都控制不好表情……你的糟糕脾气他是第一天领教吗?你要装孝贤……他信么?”
    黎纫洲更沉默了。他之前的确是做了无数心里建设,做好了忍着恶心装出恭顺样子的准备的。
    可现在她直接有所预见地否决了他的想法。
    “你以为人为什么会‘喜爱’另一个人?因为他恭顺吗?”
    “不懂朝堂政治不懂内宅争斗,青楼夺宠、内帷争执总该见过吧。最听话的姑娘是最得宠的么?”
    不……最得宠的反而是那些会使性子耍脾气的。
    少年攥紧了拳头侧目看向晏成,见她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才悄悄松开了手掌。
    “要是想让人喜欢,就得拿出他想要的东西,并且是他长久需要长久追求的东西。”
    黎家需要什么呢?黎纫洲开始出神。
    黎家长久被分支谋夺,乃至子息全无。黎家是旧贵族世家里排得上号的势力,可近些年崔家愈发风光,黎家却子弟凋零,渐有朝中无人的苗头。
    ……
    黎老狗不需要温驯的乖儿子,要的是能撑得起黎家未来的硬茬子。
    谁都不敢轻视的硬茬。
    黎纫洲眼睫微颤,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他瞥向一旁的尸体,眼神已然从忧虑变得漠视。
    作为奴才敢窥探主子,杀了也就杀了。
    眼见这只莽撞的小笨狗听明白了,晏成长出了一口气。
    黎纫洲看向尸体上的簪子:“换个物件顶替吧。”
    他怕簪子暴露了晏成身份。
    晏成否决:“不必,这簪子不是宫廷物件,但也是寻常富户用不起的。”
    簪子主人也必定身处让黎老头满意的阶层。
    ……
    黎纫洲的背影远去,绿枝的身影从梅林里走出。她有些迟疑:“殿下,黎家子身份虽好用,可他从小长在烟花之地,缺少弄权的教养和眼界,京城里的争斗他怕是……”
    明明连长公主和谢氏的关系都不知道几分,偏还敢想出装作长公主旧情人去离间她和谢氏这种计策……实在是难以言喻。
    晏成抿唇笑了:“眼下确实如此。”
    迎着绿枝的不解眼神,晏成很是笃定:“他是块儿璞玉,不难养好。”
    虽然眼下看起来是个冒失又惊乍的小笨狗,可是这种“笨”更多是因为生长的世界骤然颠覆的无所适从。
    稍加训练后,他未必不能变成心机深沉的野狼。
    绿枝仍不放心:“可就算他开窍了,直接拖回去个尸体做开场……他恐怕也拿不住场面。”
    黎夫人可不是无害的黄鹂。
    晏成点头:“的确。”
    她无所谓地款了款外袍:“既然选择了投靠我,不让他跟黎夫人彻底决裂…难道还要给他首鼠两端的机会么?”
    想上她的船,那就得破釜沉舟压下所有砝码,除了死心塌地跟着她,便会只有赴死这一条路可走。
    晏成抬眼看向院门,眼神冷漠又傲慢。
    要养好小狗不代表要把他当暖阁的娇花一般精打细算呵护着,瞻前顾后地算他能喝得下几口水消化掉几口饭。
    训练时会摔得头破血流,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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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开头那几章有两个在雅间听说书人八卦公主驸马的小姑娘。
    对了我想问下你们介意配角和配角之间的亲热戏吗?我定好了肯定是有这个情节的,场面可能比较刺激,你们要是感觉别扭的话我就写得简略笼统点。
    主要我是个混邪乐子人,XP属于虽自由但医生的那类,基本百无禁忌,所以很难共情到哪些东西对别人是雷点。
    当然我不是要在这文里放飞,这是我第一次写R18文,确实有点放不开。估计第二篇就放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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