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都醒着。
    在有人推开房门,带着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走近床边。安商乐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他甚至疑心自己是否回到了小时候?
    他感知到谢日闻投在身上的强烈视线,她在盯着安商乐脖子那条项链。他的胸膛正常起伏,如同所有熟睡的人一样。安商乐的耳朵在听着混乱不清的喃喃自语,谢日闻在等,安商乐也在等。
    那个晚上是怎么回事呢?
    安商乐在美梦中,脚下忽然裂开一条幽深不见底的裂缝,于是安商乐坠下。他的喉咙被一条蟒蛇死死缠绕,那蛇绕紧了,又绕紧了些。安商乐喘不上气,他挣扎,不断挣扎,去扯那蛇的尾巴,去抓它的身体,但无济于事。
    他在梦里窒息的瞬间睁眼醒来。
    他看见一个女人,长发挡住了窗外射入的淡光,她的五官一片昏黑。一个人,他认识的,他的母亲,用膝盖顶着他的肚子,用手交叉他的项链狠狠去绞。
    她想绞死谁?
    气管被挤压的疼痛和肺部缺少氧气闷感让他终于彻底脱离梦中,他听着一个女人的喘息,也许还有源源不断的咒骂,他听着自己苦痛的呻吟,总算意识到——
    谢日闻要绞死的人是他。
    他闭眼感受着女人的指腹捻起红绳时擦到皮肤的凉,左右手分别开始缓慢地扯向两旁。编织物凹凸不平的纹理贴近他的肉,又把它们挤出。两条绳子压向气管,伴着女人嗬、嗬的快喘,一下又一下地收紧。
    安商乐一动不动。
    他的脑里浮现睁开双目时所看见的女人的模样:颇有些癫狂的,眼珠微微突出,瞳孔放大,呼吸急促,和——
    五官扭曲。
    流入的空气急剧减少,鼻翼传来阵阵跳动,两侧的下颔骨也是如此。疼痛,还有些麻,像是被两块重石按压。他从容地等待着谢日闻杀死自己,去细细品味多年前带给他的那份无措和惧怕。
    谢日闻在说话,但他不想听。
    他只要让于聚会中被挑起的兴奋得到宣泄,安商乐在感受死所带来的快感,他胸腔内的一坨血肉在窒息中愈跳愈烈。
    ……
    谢日闻在叁楼待了很久,直到外头的黑变淡了点才把脚从棉质拖鞋中抽出,赤足踩下楼梯,没发出一点声响。她来到安商乐的房前,垂脱耳部的长发于脸颊掩出一道阴影,谢日闻凝视着金属的门把,在膨胀开的恨里总算把手覆了上去。
    她也在害怕。
    只是这算什么呢?谢日闻用力按下门把,她记忆中的安商乐是只能够为了活下去而扭动的手,是被鞋跟踹上的软肉,趴跪在地上呻吟的虫。是毫无自知之明的安商乐挑衅她,让一位自持的母亲一次次见到那条项链,是他们不肯摘下,企图羞辱她,用那身流着臭血的身体佩戴狗的牙齿,嘲笑她。
    她——
    她给他们留下了十九年的日子,在出生时大发慈悲、无能为力地让他们活了,不必死去那么快。这是谢日闻赐给他们的,只是如今她要讨回来。但谢日闻像从前告诉两个孩子摘掉狗牙那般,她只要一个人的命。
    谢日闻只要安商乐死去。
    无论是谁都该感谢她,安尚乐感谢谢日闻留了她一命,安商乐感谢谢日闻没有杀他亲爱的姐姐。谢日闻多好啊,她见不得安商乐怀着下流的心思对待自己的胞姐,他多下贱、多污脏、见不得人。
    谢日闻推开了门,一步步走向床上陷入熟睡的人。她悄无声息地靠近他,此时呈现在她面前的人不是青年,而是孩童。她伸出手抓住红绳,乳白的狗牙晃荡一下。静默的尸体拍手大叫大笑。
    她像一条狗在喘气,感到从指腹传上的绳勒入肉的触觉,他的心跳好似也顺着绳子爬上来。谢日闻太过久远的愤然驱动她拉动线绳,她用力,狠狠地扯拉。
    谢日闻所见到的人似乎不止一个。
    「死……去死……你们,死……」
    「你本来就该死……你本来就该死……」
    然后,她看见一双眼睛。
    和一闪而过的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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