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战国时代的日本令制国地图。如果您对本作的权谋部分感兴趣可能会用到此图,反之则可以将其置之不理。)
    平定信州两月有余,我再临松本城下已是深秋,眼前那漂浮着几片枯黄落叶的护城河道正反射着晌午的阳光。并不灼目的日光却还是令我眯起双眼,城下町已然恢复了战前的气象,连当日在爆炸中烧毁崩塌的天守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月前带兵攻入城中的我成为了这座再建之城的新主。而它的旧主在孤注一掷地死斗之后,拖着满身疮痍的躯体退回到天守、并引燃了藏在城中的数吨炸药。
    兵败自尽的武士获得了无上的荣誉,尽管他的尸首并不怎么体面。
    “走吧。”
    我对轿夫说着,随后拉下轿辇上的竹帘。
    松本城尚未修缮完毕,眼下作为它城主的我暂住在同样被赐予我的清水城。两座城池之间间隔的路程极短,而决定在城下打发半日闲暇的我也特地没有乘马。
    我和随行的近侍在大路上的饮食店用了午膳,正打算出门乘轿之时,耳边突然传来几段伴着弦音的唱曲声。近侍告诉我那是叁味线的小调,多半是近日才流行起来,于我这样不爱风雅之人而言着实陌生。如今的我是没有兴趣以乐取乐的,比起整日坐在屋子里听僧人奏乐,还是漫无目的地在城下闲逛来得自在。
    可此时的我却突然来了兴致,一向敏锐的我迅速感知出了演奏者的方位。我徒步行至传出乐声的茶屋前,推开门上悬着的布帘,一位跪在竹席上的妇人随即映入眼帘。
    那妇人穿着素色的和服,将有些老旧的叁味线托举在膝上,右手仍在不断撩拨着琴弦。如方才一般,她口中依然念着几句简短的小歌。许是见我进来,她半垂着的头才终于微微仰起。我前一刻还只觉得她是这里的游女,可她的面庞却令我陷入了短暂的恍惚。
    眼前的女性奏者看着已有些年纪了,但她未施任何脂粉的清丽容姿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我对上了她的眼睛,光是在这神色交换的须臾之间,妇人那异于平民的高雅气质便尽数展露。不仅如此,这位妇人的面孔还勾起我些许关于故人的记忆。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口询问她是何人,而这妇人却忽然改变了唱腔,拨弄着叁味线的双手也逐渐停下。
    “烟霞树碧飘春雪,无花乡里看落花。[  原文为:霞たち  このめもはるの雪ふれば  花なき里も花ぞ散りける。]”
    妇人吟起一句颇具古风的和歌,最后一个音调落下之时,一阵冷冽的秋风也自身后骤然袭来。我转身看去,正巧目睹几片若隐若现的洁白细碎之物飘落在地上。
    这并非我第一次在相模国以外的地方看雪,可只有这一次来得毫无征兆。
    “大人,该回去了。气温怕是很快就要降下来了。”
    近侍了解我的身体状况,更何况我今日穿得本就不多。我淡淡地应了一声,脚步却仍旧停留在原地。轿辇被抬到了茶屋前。如近侍所言,降雪愈演愈烈,细小的雪也纷落在我的和服披挂和佩刀上。
    天空中正落下的是雪花,还有一个写法便是“雪华”。
    回头望去,歌毕的妇人平静笑着,在这如梦境一般的短暂相遇里,我最后还是没能跟她聊上只言片语。
    只是我开不了口罢了。那份被勾起的回忆令我如鲠在喉,明明在那时就失去了全部的信念,连自己原本的名字都随着崩落的故国轰然倾覆,我却依然在这血泪飘零的乱世中麻木地战斗着。
    重新钻入轿辇的我不确定此生还能否见到那位妇人。轿夫在雪中加快了脚步,那间坐落于城下町的不起眼茶屋已被我们远远甩在身后。返回居城之后我再度回想起今日的见闻,多希望今日是碧空万里,我便能在茶屋里单辟一间雅座,尽情沉溺于妇人的弦音中,也沉浸于自己那绵延不断的回忆里。
    不过此刻即便没有叁味线的弦音为伴,我也愿将自己深埋于心底的往事娓娓道来。
    时为格里历的一五七八年,彼时的京都幕府还有将军坐镇,然而那时的畿内便内乱频出,被冠以将军之名的足利氏在这下克上的乱世之中更是自身难保,但这与远在东海道的相模国尚无什么瓜葛。
    我的兄长胜彦只长我四岁,年轻气盛的他已于一年前坐上北条家的家督之位。相比小战不断的周边国家,我们的处境还称得上是平静无风。
    就是在这看似毫无波澜的武家贵族之中,作为北条家独女的我终于迎来了元服之日。
    这一年的深夏,我在栽种着柳杉的庭院里练弓。疼爱我的兄长本欲将南方的一座城赐给我,这被我以“不合规矩”的理由婉拒了,但我最终却反过来请求兄长替我请一位技艺超群的弓术师傅。
    换作旁人一定会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虽然生为武家之女,可这时代哪里需要女人上阵杀敌。若是普通的女性学弓供贵族子弟取乐也就罢了,对于一国的公主而言,习武并不在本职范围以内。
    “阿照莫不是看了那巴御前的故事。”
    听了我的请辞,兄长大人仅是这样打趣到。
    不过没出半月,便有一位风尘仆仆的中年武者来拜见我。来者据说是九州和四国地区久负盛名的弓术大师,教出的武士也在四国的海战中屡建奇功。而这位身怀绝技的武者却在这动荡的乱世间悄然退隐,最终返回了远在相模的老家。
    大抵是听说要教我这样一时兴起的女子习弓,他才会前来吧,毕竟这在多数人眼中都是并不费力的差事。
    “阿照殿下,务必要日日磨练技艺,才能有所进步。”
    虽然我深知练武的艰难,也是认真下过决心的,不过要我在这种天气里也顶着日头拉弓,无疑对身心都是一种折磨。
    我的额头和鬓角上都缀满了汗,汗滴仿佛我眼前的树干上渗出的汁液一般黏腻。乳母起初还再叁规劝我回房歇息,明白我的决意之后也只得腹热心煎地陪在一旁。
    练了整整一个中午,还是日光最毒的时候,我贴身穿着的里衣当然已经湿透了。汗水的黏腻感和烈日造成的眩晕感交织在一起,却仍然没有阻止我将手中的箭射向视线尽头的木靶。
    只是今日又是颗粒无收。我沉默着望向脚边空空如也的箭筒,而木靶上被涂红的中心部位也没有烙上一个箭头的痕迹。我终于一脸失望地撂下手中的半弓,比竭尽全力却没有捕获哪怕一只兔子的猎人还要狼狈。
    乳母见我歇下,便立刻奉上凉茶。清香的茶水浇灭了我胸腔中的燥热之火,我逐渐平静下来,耳畔也传来几缕细碎的谈话声。连通这僻静庭院与客室的回廊上,似乎出现了未曾造访之人的身影。
    “哪里来的客人,竟会跑到这内院来?”
    我正要开口问院中的侍从,方才想起前日里与兄长大人饮茶时的闲谈。
    “西边的甲斐半年前闹了一阵,如今也算是安定下来了。我初掌家督之位,不愿在此时与他们兵戎相见,谁知那甲州的新地头却先行一步、主动来示好。”
    我对邻国的政治没几分兴趣,但这事说来也该是会被民间当做谈资的奇闻。
    甲斐原先的守护内藤寮助在征伐信州的战场上负了伤,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似乎失去了生育能力。内藤氏家中此时也仅有一位独女。可守护之位不能无人继承,内藤氏只好招贤纳婿,谁成想内藤氏的爱女最后却嫁给一位庶民出身的武士。
    这庶民据说在内藤氏的居城里做过杂役,想来是没有什么本事的。但谁知此人却主动作为士兵奔赴前线,并在战场上捡了死去武士的太刀奋勇杀敌。时间一长,内藤氏手下的左兵卫少尉注意到了此人。原以为他只是不畏生死的一介武夫,可此人却在对信浓的东北突袭战上频频献策。最后不仅将信州上杉的先遣军打得落花流水、阻止了敌人的计谋,还一举攻下了甲斐北方由信浓上杉家支配的几座城池。
    左兵卫少尉自此便将这庶民军士引荐给内藤氏,但远在舞鹤城的内藤寮助早就听闻了此人的英勇事迹。其后的结果自然是内藤寮助认了此人做义子,并将自己的爱女许给他。
    顶着新名“内藤六郎”的庶民在甲斐国获得了新生,不过事情到这里还远远没有结束。
    内藤寮助的脾气很不好,且随着年龄增长,冥顽不灵的寮助与手下青壮年家臣的关系更是逐渐恶化。这对本就擅长收买人心的六郎而言是个绝佳的机会。又过了那么几年,恰逢内藤寮助染了一场风寒,蛰伏多年的六郎便一不做二不休,带兵包围了寮助居住的舞鹤城本丸,逼寮助交出内藤家家督之位。寮助自然是誓死不从,最后也在本丸切腹自尽了。为寮助介错的是多年以前在军中重用六郎的左兵卫少尉,由于他是寮助的远房亲戚,六郎自然也没有放过他。
    六郎极富才干,他手下的大大小小支持者也众多。但六郎深知此次兵变是很不光彩的事,便瞒天过海编了个理由,谎称是老丈人将家督之位禅让给自己,处理老丈人的后事时也选择秘不发丧。
    而六郎的正室、那位可怜的内藤寮助的爱女呢?她在寮助死后第二天就被六郎送到了偏远的小山城,想来六郎大约从未真心待过她。
    爬上甲斐国权力中心的六郎最先做的事却是更改自己的姓氏,到这个时间点上,我已该称呼其为淀川织部正六郎大人了。
    “织部正大人说是要派使者前来商议两国联姻一事,只是我却没听闻他有正值婚龄的女儿。”
    我手中的茶杯还有些烫,但眼见说完这句话的兄长就那么将茶水囫囵咽下了肚。
    联姻,那自然是要给兄长大人娶妻吧?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这庶民上位的淀川家的女子。我们家从曾祖父那一代便获封从五位下相模守,如今这朝廷亲封的官位被兄长大人继承了去,在任何人眼中都是无上的尊荣。
    “兄长大人是要我也去见一见使者吗?”
    兄长一向很重视我,再加上我们的年纪相差不大,他便总喜欢将武家的琐事说与我听,但那不过只是寥寥几句。
    见他这次一五一十地交代外交上的要事,我便很难不觉得他是意有所指。
    “让那淀川氏看一看我北条家的公主有何不可?我虽未满二十岁,可已是这战国的大大名,淀川家见我至今未娶妻,就认为他家的女儿有成为我正室的资格。”
    果然,哥哥也觉得淀川六郎的女儿配不上自己。
    “那就不要见了,安排住处以后,隔天便打发那甲斐国的使者走吧。”
    “这正是难处所在。”
    当下坐拥上国甲斐的淀川氏虽为庶民出身,但在这“下克上”之乱象频出的战国时代,武家政权已在无形中遵循着能者胜任的法则。何况淀川六郎并非普通的暴发户,不论人品,能在短短几年间就飞上枝头的他毫无疑问是有着过人政治手段的奇才。
    “如若拒绝联姻,两国之间难免会有一战,眼下无故增添仇敌对我国没有好处。”
    “我听说外面的人都称呼淀川织部正为百脚,此人对赏识自己的岳父一家都能赶尽杀绝,那即便兄长大人同意联姻,也难保那位日后嫁到小田原城的新妇会对我们北条家做出什么不利的事。”
    我目睹桌上茶水的颜色由深到浅,兄长最后也没能在我面前拿定主意。
    一想到兄长与众家臣还因联姻之事而坐卧难安,早就将此事抛之脑后的我骤然间染上了羞愧之色。怀着这种心情,再清甜的茶水也变得苦涩起来。
    “公主,您已经在外面好些时辰了。”
    乳母见我一脸红晕,以为我是在太阳底下站久了有些中暑,便再次劝我回房歇息。
    “不必了,只稍再准备一壶凉茶吧。”
    我将茶水见底的瓷杯塞给乳母,然后二度抚上了半弓的筋弦。
    不知怎的,饮茶过多的我甚至无暇去解手,便又揣着内急斗志昂扬了起来。
    毕竟这是一个连庶民都能成为一国之主的时代,而我更不甘心看着兄长独自一人披荆斩棘。
    我的胸腔之中,有某种不该存在的信念在寂静燃烧着。
    “真是精湛的技艺!”
    箭羽擦着我的脸颊飞过,又在顷刻后稳稳落在远处木靶上的红心处。与此同时,一个令人惊诧的声音像箭一般划过我的双耳。很显然,那不是金属箭头扎进木头中的声音,而是自我左耳传来的陌生女性的声音。
    陌生的女性就站在几尺以外的回廊下,午后的日光倾斜洒在庭院里,而她身躯的一半正位于光与影的交界处。女性穿着样式纯粹的振袖,布料的颜色比山间的紫藤要深一些,可在太阳的照射下,光滑的花缎似乎又反射出耀眼的白。相比之下,她的皮肤则更白皙,像是冬日里屋檐上最洁净的积雪。
    她正冲我微笑着,先前夸赞我的话语已经听不见。但那仅存的笑容反而更为珍贵,仿佛我方才全力射出的一箭就是要博她一笑似的。我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我的脑中更是乱作一团。就是在被这乱麻般的思绪笼罩之下,我突然间想到了父亲生前珍藏着的唐国画作。画中的唐国女性丰腴而动人,美得不可方物。而此时我眼中的女性虽然身形纤细,可她的瑰丽却要胜过画中人十倍百倍。
    误入内院的客人,想来必定是甲斐国的使者,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女性。
    “绝世美人”。
    我的神思逐渐趋于平静,最后自我紊乱的脑海中浮出的、是这样一个非比寻常的词汇。
    “这……这位是?”
    陌生女性身旁跟着兄长身边的女侍者,但她同这庭院里的其他人一样,都在绝世美人的辉泽照拂下失去了光彩。我的脸颊似乎也比之前更滚烫了,踌躇不前的我甚至无法仰面直视眼前的女性,可我的嘴巴却自顾自地吐出音节来。
    “我是淀川家的雪华,此次与甲斐国的使臣一同前来。”
    女性向我盈盈行礼,端庄又温柔的应答之声与她的容颜交相辉映。
    “让您见笑了。”
    我的左手还抓着整张半弓,穿着弓道服汗流浃背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是一国的公主。我强作镇定地向面前的女性行了平礼,随后补充道:
    “我是相模守的妹妹,名唤照。雪华大人能与甲州使臣一同前来是吾等的荣幸,然而我们北条家却招待不周,实在是万分抱歉。”
    我惊讶于自己竟没有在回应当中语无伦次,不过即便我言语中有什么无礼之处,这位雪华大人也必定会原谅我吧。
    我为何会如此笃定呢?虽然淀川雪华也的确在这之后轻声说着“没事”、“不必介怀”。
    “能目睹北条家的阿照殿下的英姿,才是我之荣幸。”
    雪华再次夸耀起我的弓术来,殊不知之前那一箭不过是我千百次修炼中的唯一一次歪打正着。
    “殿下的弓如霹雳玄惊,北条家不愧为武之大家,连我这样的女子都深感敬佩。”
    食之无味的客套话,从她口中讲出却不再那么了无生气。我期望着,她的话语均出自真心。似乎有了这么一句诚实的夸赞,我往后的练习便不再是枯燥乏味的。
    我与她的初见便是发生在这枯山水庭院里的稀松平常一日。在那之后,待院中的白沙与砾石不再温热——也就是当日黄昏之际,甲斐的使者们在城下的驿馆落脚,我则与兄长在和室中用晚膳。
    “那位淀川氏的公主,如何?”
    兄长坐在上台[  上台:榻榻米地板上凸出的部位。],向一脸苦闷的我投下目光。而我的消极也并非源于今日那做得不够入味的秋刀鱼。鱼肉上漂浮着没能化开的盐粒,含进口中格外酸涩。嘴里嚼着东西的我片刻后才答复兄长。
    “是位很漂亮的女性。”
    我讲了一句废话,因为除此之外我无言以对。而兄长对淀川雪华似乎也很是满意,我虽不知道他们是否已正式会面、又谈了些什么,但兄长几日前的忧虑早就一扫而空,他的脸上洋溢着即将大婚的新夫才有的喜色。
    “你且安心,阿照是我唯一的妹妹,兄长绝不会因为有了妻子就将亲妹抛之脑后的。”
    “阿照只要看到兄长大人安乐就好,怎么会因为兄长娶妻而心生不满呢。”
    我将未嚼烂的残羹吞下肚,苦涩之味顺着食道滑下。这样的我在回应家督大人之时,便可以带着妹妹才会有的娇嗔谄媚语气了吧。兄长以为我会嫉妒,而我也确实在嫉妒。但我不会嫉妒即将成为兄长正室的淀川雪华。
    这一天寻常又不平常,我意识到我的胸中又涌出了前所未见的情感。这是成年之后才会抱有的悸动吗?入夜后,怀揣着诸多疑问,我来到乳母的房前。
    房屋的拉门紧闭着,窗纸后传来妇人淫靡的喘息声。习惯了这种声音的我在门前静静等待着。
    “公主,是你在那里吗?”
    乳母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那是在令人大汗淋漓的自我满足之后才会有的惬意之声。屋外的天空弦月高挂,恐怕是月光将我的身影投在了拉门上,乳母才察觉到我的存在。
    我的乳母是位女性瘾者。我的生母过世得早,近乎是乳母一人将我带大。而她在来这小田原城做一个负责产奶的器具以前,曾有过叁任丈夫。
    倘若娼妓的价值只在于肉体上那个用来满足客人的女阴,那么乳母的最大价值便是长着一对能产出上好奶水的乳房。我一向如此直率地看待这两种或许有着不同之处的人群,然而这二者在本质上并没什么区别。同样以此种价值来衡量其他女性的话,那么连生下来就是公主的我也不例外——我们都是为了服务这个国家的男人而存在的。就连女人在交欢时濒临绝顶的快感之姿,也是为了取悦男人才表露的。
    但是,我的乳母她不一样。
    她在像我差不多大的时候便被父亲指婚,然而生下孩子没多久,她就因为第一任丈夫无法满足自己的性欲而离开家庭。她的丈夫认为交合的唯一作用便是传宗接代,更是对她的主动索求感到不厌其烦。那之后她又嫁过两个男人,可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欲望却丝毫没有衰退,反而因为丈夫的冷落而更加焦躁难耐。终于在她生下最后一个孩子时,听闻了小田原城的北条家正在寻找乳母的讯息。
    “正好我有相识的人在城里做杂役,她遂介绍我去。做乳母虽然在城里有吃有住,但一年到头都回不了一次家,若是拿不到什么赏赐,府上也发不了几个银钱。不过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点苦都不算什么,想到是照顾那样令人怜爱的公主殿下,我反而是打心底里开心呢。”
    这些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也不会没察觉到乳母是真心疼爱我。而乳母有着大胆癖好的事则是我最近才得知。
    耳边掠过窸窸窣窣的整理衣物声,等待了半盏茶的时间,乳母才终于拉开拉门向我行礼。她欲开口致歉,却被我抢先一步:
    “本该提早告诉你我要过来的。”
    乳母的居室并不宽敞,却比一般下人的房间要大些。她跪在榻榻米上小心仰视我,而我身后的月光也经由敞开的拉门洒进室内,一半打在她的身上,另一半照亮了那本该融入阴影中的壁龛。
    “那是什么?”
    当我鬼使神差般地迈入屋内,并将摆在壁龛里的那个物件拿起来后,乳母的劝阻声为时已晚。
    我手中正捏着一根小巧的陶制品,大概有我的手掌那样长,陶器的表面几乎没有任何纹路装饰,拿着也很轻。我用右手食指在那表面敲上一敲,空心的陶器中便传出了微弱而清脆的回响。
    “这是……”
    我再次疑惑地自问起来,食指随即碰到了那还未完全变凉的陶器上沾染的无色体液。乳母向我坦白,这是仿造男人的性器制作的玩赏物,男女皆可用此寻乐,我拿着的只是其中一个样式的。语罢,仍旧跪在竹席上的乳母挪动到我身前,捧起壁龛中未掩上的盒子,向我展示其他模样的玩赏物。玩弄这样的东西,就能获得与人交合的快感吗?
    “这是政冈大人还在世时,赏赐与我的东西。”
    我倒是丝毫不意外我的那位父亲会将这样的东西当做奖赏赐给下人。
    “虽然能陪伴在公主身边我已经很知足了,但我这样的俗人总得在离群索居的生活里找寻些庸俗的趣味。”
    之前还像舒云一样散开的乳母的表情骤然间凝固了。同我一样被囚禁在这小田原城里的乳母,她在思念着什么,又在渴求着什么,也许我尚未明白。我侧身走近她,将双手搭在她肩上,散开的长发自我面前垂下,一直垂落到乳母的头顶上。我轻轻揽她入怀,隔着单薄的和服,我腹部的肌肤似乎能触探到她五官的轮廓。
    “啊,公主殿下,您是多么的温柔啊,连我这样的人您也……”
    我的生母在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过世了,侍候过母亲的下人们总说她是个温顺和善的人,但她留给我的记忆早就随着她逝去之时被抬出城的灵柩一样渐行渐远了。现在的我竟记不起有关她模样的一丝一毫来。直到乳母赤裸着胴体躺在我身边,我在她沉溺于爱欲的脸上看到那几分妩媚时,我的脑海里才终于有了些许亦真亦幻的影像。
    一丝不挂的乳母倒在我身下,我那已经被绸带拢起的头发依然有那么几根搭在她凹陷的颈窝里。我的指尖顺着她的面庞向下游移,乳母的肌肤不断沁出汗水,我正拨弄着她肉体的手指也沾上了湿热的触感。我的手停在了她的胸口上,那对裹在冬衣里仍能感受到厚度的傲人乳房如今耷拉在她胸前。我小心翼翼地捏起其中一只,那白皙柔软之物好比刚晒过的蓬松棉被,而浅褐色的乳头则被挤在我的两指之间。
    幼时的我便是从这样迷人的乳房上汲取乳汁的吗?自乳首中溢出的汁水将我喂大,而此时全新的感触侵扰着我,我轻吞口水,和服掩盖下的私密之处似乎渗出了某种汁液。
    在这已经变得意乱情迷的狭小房屋内,我敞开衣襟,将两只手分别攀上了乳母的双峰。两团蒙上汗水的嫩肉被我肆意揉搓着,乳房上留下的捏拽的红印也由浅及深,我似乎迫不及待地指望从这荒唐的“推乳按摩”中获得些什么。
    “可以含吗?”
    乳母没有拒绝我的权力,可在我为这对双乳彻底着魔以前,还是唤回了一丝温柔的公主殿下才会持有的理智。眼下的乳母已完全沉浸于被我爱抚的快感中,她半张着口,喉咙深处传来了含糊的允诺声。因为发髻已凌乱不堪,所以那挣脱出来的发丝便张牙舞爪地浮在鬓边,脸上的淡妆自然也化开了,但素颜下的乳母显得更加情欲动人。得到了许可,我的双手随之抚上了她的腰,因为已生养过多个孩子,这个岁数下的乳母腰腹有些丰满,但她小腹上的肉却像乳房一样柔软,令人忍不住要摸上一摸。
    我身边的下人似乎都是些丰盈的女性,在这安逸的城中待久了难免会饱满起来,但那个人却不同。我俯下身去,舌尖已触及到了身下之人的乳晕,脑中却蹦出了另一副面孔。
    倘若在这间秋波流转的房中,互相抚慰着彼此的是我与她的话……
    像是要借助快感忘却什么一般,我顺势将一只乳房含进口中,那有着并非食物香气的人类肉块仿佛要在我嘴里融化。在本能的驱使下,我的嘴开始从内向外施加压力。乳母那不会流出奶水的乳首正被我吮吸着,这过于激烈的刺激令她改变了喘息的频率、支支吾吾地喊叫了出来。
    “便到这里吧。”
    乳母之前将脱下来的衣服垫在身下,而衣物之上除了渗出的汗液,还浸上了她身体里流出的爱液。乳母看起来意犹未尽,我也未曾窥探那陶制玩物的奥妙,但之后我却在匆忙收拾过仪表后,就向仍半裸靠在卧榻上的乳母告别、逃一般地离开了她的居室。
    “我居然做了这样的事……”
    没有理会负责守夜的侍者,我跟随着烛火的阴影快步行至自己的房间。在确认拉门与门框已严丝合缝之际,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的我终于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脑海深处,我俯在乳母身上吸吮她乳房的样子仍挥之不去。身为女子的我,与将自己养大的女人行这种既滑稽又耻辱的事在旁人看来一定不可理喻,而在那之中我甚至忆起了另外一个人的样貌。被人责骂的幻听接踵而来,明明仅有一面之缘,我却萌生了如此龌龊的念头,若是得知我是这样淫乱的女子,她还会嫁到北条家吗?若是因此就不必遵照冰冷的政治任务,我倒希望她能够有自己做主的机会。
    快要燃尽的灯盏下,摆着一只被玻璃弹珠填满的竹编箩筐。仅剩的微弱灯火打在五彩斑斓的玻璃球上,赤橙黄绿蓝靛紫……数不清有几种颜色,但在注视着那箩筐的瞬间,我的头颅和视野中同时被天旋地转的感觉充塞。
    最初夜访乳母居室的目的正是为了向她吐露难言之隐,可经由这荒谬的一遭后,我却一无所获,心中深埋的情感更是愈演愈烈。
    直到再度见到那张脸以前,我都刻意抗拒起有关那个人的一切。因之前那令人到事后才深感难堪的身体接触,我也回避着需要与乳母单独相处的时间。这期间兄长来找过我几次,而服侍我的都是些谨慎之人,她们告诉兄长我正逢月事、心绪不佳,这样便可以把平日里一起用膳的场合也推掉。
    然而,那一天终究是来临了。
    套上了只有新年里才会穿的华丽绸缎,侍婢替我梳洗打扮,在大清早便被半推半就着走出院落的我却比八幡山上的猿面神像还要木讷。
    相模守与甲斐公主的婚礼在我们北条家的小田原城举行,而新娘隔天前就已从甲斐的舞鹤出发,带着由武士组成的送亲队伍奔赴沿海的相模国。
    我是新夫的亲妹,也是新娘的小姑。站在自家门前的我并不知秋日里、国境的大道上刮起的凉风钻进袖口是什么滋味,但相模的十月对我那近乎形销骨立的新嫂子而言自然不会好受。不知她是否曾看过海,木屐的鞋跟与和服的下摆都沾上沙粒的模样说来有些狼狈,不过当深居简出的我有幸直面那漫无边际的湛蓝时,总能卸下心中的些许苦闷——好比现下这样。
    我向自己许下了决心,会好好尽到小姑的职责、照顾即将迈入这座深城的淀川雪华。
    话虽如此,午时时分,小田原城的中丸已是高朋满座,前来贺喜的宾客都是自我祖父那一代就与北条家有紧密联系的各地大名、城主,而常伴兄长身侧的家老也挤满了末席。我就坐在离兄长次近的位置上,而一对新人在上台的席位落座,我大抵是除新娘以外唯一列于席间的女子。武家的婚宴并不复杂,新娘没有穿传统的礼服,只是换上了完全不输于白无垢的、由大明国进口来的奢华锦衣。这应该是新娘的父亲——淀川织部正六郎准备的陪嫁之礼。淀川氏愈是在这种地方出手阔绰,便越是令我捉摸不透。
    言归正传,宾客们正在席间推杯换盏,而我也不甘示弱。虽说我刚成年不久,饮酒的次数寥寥无几。回过神时,我面前的酒盅已不知被举起了多少回,刺喉的烈酒一杯杯滑入我胃中,再加上厅内乱哄哄的吵闹声作祟,我的身体顿时疼得抓心挠肝。脑袋在嗡嗡作响,可中丸里实在是太乱了,兴奋的男人们敞开了喝酒,甚至没人注意到我已将空无一物的酒盅打翻在地,当然更没人会指责我总是将视线落在明艳动人的新娘身上。
    淀川雪华只抹了淡妆,即便从衣物到饰品皆是焕然一新的模样,她身上仍留有连夜赶路后风尘仆仆的痕迹。这一次我不知该用哪位美人与之作比。是唐国文人作汉诗歌泣的贵妃吗?还是义经娴静优雅的爱妾?我凝望着端坐在上台的嫂子,双目也逐渐升温,她的美丽比酒还性烈,足以让像我一般饮酒作乐的宾客在举杯之后,舍出片刻时间贪婪地在她身上投下目光。
    不过最后被烈酒引燃的只有我,望着那触手可及的身影,温热的泪水也自我的眼角淌出。
    再次醒来之时,我躺在自己的居室里,脑仁像被火燎过,挥之不去的钝痛感也接踵而至。
    “阿照殿下,阿照殿下……”
    眼皮还没完全翻开,但身边人的呼声让我不得不快速睁眼。卧榻边的乳母紧紧攥着我的手,一脸担忧的神色。
    “公主昏了一天一夜,如今可算是醒了。”
    “兄长……兄长的婚礼怎样了。”
    我哑着嗓子,说完这句话后立马咳了两下,乳母顿时变得腹热肠慌起来。
    “公主在席上喝了那么多酒,扒着痰盂吐了有半个时辰,然后便不省人事了。家主大人本来是很生气的,说要责罚我们这些下人,要不是夫人从旁劝阻,我怕是也要被赶出这小田原城咧。”
    “啊……”
    晕厥前的记忆串了起来,意识到自己曾在那种情况下洋相百出,我的脸唰一下变了色,恐怕比屋外的红霞还要惹眼。
    “雪华大人是位心善之人,我要替你们谢谢她,毕竟会变成这样都是我自己的原因。”
    “公主眼下要好好休养才是,日后最好不要饮酒,要是碰到心情低落的时候,尽管来找我就好。不过夫人的确是又美又善良,那副姿色连我这样的女人都神往不已,家主大人会在夫人的恳求下将下人们的失职一笔勾销也是理所当然的。”
    乳母的话正当中,冰凉又爬上了我的心头。大概,我那怀揣着异样情感的稚嫩之心早就被乳母看穿了。可能在那一晚的抚慰中乳母便解读出了我心中的苦闷。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控制不住自己泛滥的欲望,我与单纯爱好美色的旁人是不同的。
    “阿照,你好些了吗?”
    熟悉的女性声音猝然间响起,与此同时,房间的拉门被打开,穿着紫色振袖的女子的身影挡住了从门外涌入的亮光。
    淀川雪华踱步至我的卧榻旁,她今日的衣着与我初见她那日一样。
    “劳烦雪华大人亲自来看我,我为我的……”
    没等我讲完,她那只近乎冰凉的右手便攀上了我的额头。我本能地抗拒这体温,却最终没有躲开。
    “你的脸有些红,是不是发热了?”
    “没有,我感觉很好。”
    这一次的回应出乎意料得快,还未待她的手从我脸上离开,我就把能说出的字吐露殆尽了。
    淀川雪华似乎看向了卧榻旁的桌案,她从桌上的箩筐中拾起一枚珠子,泛着靛青色光泽的玻璃球正被她把玩着。然后她将手中的珠子丢落在地板上,又重新捡起另一枚来。我不知她是何用意,在她进来时就屏退了房间里的叁两个下人,所以此刻待在这里疑惑不解的也只有我。
    “阿照喜欢玩这样的物件呢。”
    似乎是已借此嘲笑完我的幼稚,之后她便将散落在榻榻米上的五光十色圆球全都重归原位了。
    我应该为此而不满吗?可我还没来得及发作,她便再度抚上了我的脸颊。
    “我已经是你的嫂子了,就不必再用敬语来称呼我了。这样如何呢?我惹人怜爱的义妹[  日语里“嫂子”和“小姑”对应的称呼为“义姉”和“义妹”。]哟。”
    在淀川雪华先前摆弄过的玻璃球中,有一枚漏网之鱼滚落到我的枕下。我用微微颤抖的手将那颗珠子捡起,面前的嫂子正绽露着意味深长的笑,而她闪过一丝光的双眸像极了静静躺在我两指之间的玻璃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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