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了一批公文以后,刘仁轨特意重新挑选了一下,把几道文书放在上方,这才对外面的王勃呼唤道:“王宾客,麻烦你把这几道文书,送去吏部。”
    因为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所以哪怕是刘仁轨, 也不能对王勃呼来喝去的,说话也得尽量平和。
    听到传唤,王勃打断了自己的沉思,赶紧进去,拱手行礼以后,就抱上文书, 准备往吏部去。
    说起来,他也正想去吏部打探一下消息。如果是他以前的官职, 恐怕连尚书省都进不来,够资格拜访的官员,也不可能知晓这些消息。
    如今他已经是太子宾客了,三品的官儿,跟吏部尚书询问一下消息,应该不会被赶出来吧?
    等到王勃走了,刘仁轨就放下手里的笔,急不可耐的走到食盒那里,打开看了一下。
    只是一眼,就让他笑了。
    虽然没有那个凉面和凉皮,有点美中不足,但是这一道海茄子,已经很不错了。
    朝着戴至德招招手,刘仁轨道:“咱们歇歇,先把饭吃了,再干活比较好,这个菜要是热的时间长了,我怕滋味会流失太多。”
    戴至德笔都没放下, 皱着眉头说:“前两天,张侍中和郝甑山,都对东宫的饭食称赞不已。昨日你不是说,要亲自走一趟,好批评一下这两个老儿的虚惊吗?怎么自己也成了这个样子?”
    刘仁轨咽了一口唾沫,吩咐堂口前的小吏去六部伙房给自己拿饭,菜就不用拿了。
    这才转过身说:“那是你没吃过,今天虽然只有这个海茄子,有点美中不足,但是老夫敢保证,吃过这道菜,你绝对会觉得六部伙房的菜,难以下咽。”
    多年的好友,怎么也熟悉彼此的性子,戴至德知道,刘仁轨才不会无的放矢,既然这么说,那就真的很美味。
    情不自禁的放下手里的笔,走到一边洗了手, 他也凑了过去。
    东西好不好吃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若是太子殿下赐食,又非常美味的话,才是双倍的快乐。
    官做到他们这个高度,也不能完全忽视跟太子之间的关系。谁不是一大家子人?为了自己儿孙的将来着想,维系好跟下一任皇帝的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
    两个老家伙还在研究菜肴,另一边,走到吏部大堂门口的王勃,忽然想到了什么,转身又离开了。
    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他情不自禁的打开了吏部的公文。
    他终于想到了,自己的经历,实在是不合常理。自己是太子宾客,是东宫体系的官员,虽然能混到尚书省来送菜,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样,帮着送文书吧。两位仆射如此对自己如此不设防备,是为了哪般?
    这一路,他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直到视线转移到吏部的文书上,这才幡然醒悟。
    自己来这里,科不单单是送菜这么简单啊!吏部的公文,论重要程度,比起兵部来也只差一筹罢了。
    博闻强记一直是自己的强项,毫不夸张的说,这些公文只要看一遍,记下七八成,还是没问题的,而重要的内容,肯定能丝毫不差的记下来。
    难道说?
    想了一下偷看公文的处罚,再想想太子对自己的情谊,王勃毫不犹豫的翻开了第一份公文、第二份公文....
    一连阅读了五份公文,他才惊讶的发现,第五份公文下面,有一张折叠了几次的纸,看起来,像是分隔。
    把纸块拿到一边,再看一眼第六份公文,他就发现了不一样。
    从第六份公文开始,往下的,就是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了。
    这个分隔,究竟是刘仆射的习惯,还是故意为之?
    又或者,难道是....记号?
    不去想了!
    虽然底下的公文并不如何重要的,但是,王勃还是全部看了一遍。
    全部看完以后,他才把纸块放了回去,抱起公文,前往了吏部。
    吏部尚书张瑞,也是贫寒出身,而且颇喜欢诗词歌赋。所以对于同样出身又诗文斐然的王勃,自然是亲切有加。
    儿子打探一下父亲的行程而已,不算什么大事,所以张瑞立刻就吩咐下属去寻找相应的公文。升官、贬官的官员,赴任的时候,行程也是需要汇报的。
    看了一眼上一次的汇报文书,张瑞看向王勃,笑道:“老人家三天前,就已经进了钦州,算是进了岭南地界。子安你也知道,自从交趾以北设立羁縻州以来,咱们大唐对那里的约束,都比较一般。老人家要返回长安,对羁縻州,能避开就得避开。不过好在这些年岭南跟中原的交通方便了一些,虽然会慢点,但是,三四个月赶回长安,还是没问题的。”
    听到这句话,王勃才长舒一口气。
    拱拱手,王勃叹息道:“今日多有麻烦,张尚书的心意,容子安后报。”
    王勃很清楚,虽然张瑞是吏部尚书,但是把吏部的公文给自己这样的外人查看,虽然不至于贬官,但是传出去,还是会被圣人训斥的。
    张瑞起身还礼道:“子安说这话就见外了,太子宾客是个难得的清贵官儿,来日若有文词歌会,还望拨冗前来啊!”
    又收到了这样的邀请....
    想起自己在虢州的遭遇,王勃只能推辞说:“太子宾客虽然是个清贵官儿,但是,太子殿下却很少离开东宫,我还要在太子殿下麾下听候差遣,恐怕很难有时间。”
    谁都知道这是借口,如果是平常,张瑞一定会规劝一下的。但是,自从收到太子殿下的信函以后,他反而理解王勃了。
    也不强求,张瑞笑着说:“没时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太子殿下才入主东宫,身边缺人效命。好了,我要处理公文了,子安你还是退避一下吧。”
    听到张瑞这么说,王勃赶紧后退几步,拱手行礼以后,才挪挪的离开。
    张瑞处理公文的速度很快,毕竟由上而下的公文,到了他这里,已经只需要直接施行就好了。除非是极特殊的情况,才需要暂时扣下,等到朝会的时候拿出来,在朝会上请圣人确认一番。
    当然了,这么干的,要么是愣头青,要么是真正的方正之人,比如萧德昭那样的。
    不管哪一种,流程到了朝堂最后的公文,要是还重新议论,首先就是把上面的上司,全都得罪了一遍。所以,六部尚书的官职,也不是谁都能做得来的。
    前面五份公文,张瑞只是看了一眼,就分轻重缓急分类了一下,他也看到了那个间隔,却没有理会,很自然的拿起来,丢到了一边。
    看到这一幕,王勃才彻底放下心,在小吏警惕的目光中,笑着离开了吏部的大堂。
    等到他重回尚书省大堂的时候,两个仆射已经吃完饭了。只看餐盒里面那空荡荡连葱花都没剩的盘子,就知道这道菜,很合两个仆射的口味。
    看了一遍处理过的文书,戴至德对王勃说:“既然送完了,那就把老夫的这些,给送到户部去。”
    说完,他也学刘仁轨,在重要和不重要的文书之间,夹了一块纸。
    已经明白过来的王勃,赶紧答应,满面笑容的上前,行礼以后,才拿起了文书往外走。
    见王勃走了,刘仁轨笑道:“这么长的时间,就算他在吏部有所耽搁,也是超时了。再看看他的样子,显然已经明白了咱们的意思。”
    戴至德也笑了:“看样子这个小子,还是可堪大用的。且看太子怎么培养他吧,咦,对了,今天该是谁去东宫教导太子了?张侍中?”
    刘仁轨嘿嘿一笑,看了一眼门下省的方向,笑道:“今天不是咱们,是圣人,圣人准备亲自到东宫教授太子。”
    “哦。”
    戴至德只是哦了一声,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自古以来,太子接受的教育里面,必不可少的就是皇帝的亲自教育,这就是所谓的“帝王术”。遍观史书,大唐的高祖皇帝、太宗皇帝还有当今圣人,都不是无名之辈,连续三代的积累下来,若是太子能够全部吃透,那么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是必然。
    至于强爷胜祖....实话说,大唐扩张到了这个程度,今后太子登基以后再想更进一步,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加难了。当今大唐疆域的宽广,可以说包含了圣人的一点功利心。
    不管是安西都护府还是安东都护府、北庭都护府,虽然征战胜利,疆域扩张,是令人振奋的好事情,但是,从实际出发,这些地方实在是没有多少用处。
    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没人。汉人还是太少了,以至于现在朝中一些官员、一些将军,都有胡人血统。皇家有胡人血统的事情不能提,太宗皇帝的时候,还有人拿这件事儿说事儿,但是到了现在,已经没人敢说了。
    太平了几十年,百姓们对李家已经有了归属感,这个时候说皇家的不是,简直是自己找不自在。
    人少,所以地方打下来,也不可能迁民前往。所以,安西都护府,名义上是大唐的疆域,但是,在那里生活的,依然是胡人。
    既然是胡人,那就涉及到第二点了。这些地方的人,对于大唐没有真正的归属感,现在大唐天威赫赫,周边的国家,哪怕是曾经强大的草原蛮族,也不敢造次。但是,一旦大唐露出颓败的趋势,这些地方的混蛋不立刻造反才是怪事。
    作为朝堂的老油条,这些事情,他们都看得很开,但是,没有人明面上说出来。
    但是,此时此刻,身在东宫演武场的李治,却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跟李贤讲了同样的话。
    既然决定亲自到东宫来,李治干脆来了一次突然袭击。在演武场旁观了李贤的习武过程以后,他就把李显支开,带着李贤坐在了仰卧起坐的躺板上,讲了好多好多。
    “朕确实好大喜功,准确的说,一个帝王,要是没有这个缺点,就太失败了。想要做一个合格的帝王,文治武功是起码的。朕自认这些年来执政勤勉有加,无愧于大唐百姓,对外,打下来的疆域,也可以跟太宗有个交代。”
    “到了这一步,朕这个皇帝的功绩,可以说是无愧于列祖列宗了。”
    “只是,太子,你要知道,现在的大唐,控制这些疆域,已经有所勉强了,到了你这里,绝对不能再对外扩张。一旦疆域大得超出了掌控能力,也是大问题。”
    “所以啊,等到了你成为皇帝的时候,疆域哪怕不扩张,只要你把这些土地,牢牢的抓在手心里,也能无愧列祖列宗,将来下了黄泉,朕也会为你自傲。”
    听着李治的话,李贤清楚,这大概就是他真正的心里话了。
    没办法,太宗皇帝得位不正,为了证明自己确实是一块当皇帝的料,只能创造出彪炳史册的功绩来。而对于李治而言,有一个这样强大的父亲,也是令人绝望的事情。太阳之下,萤火之光将会被彻底的遮盖。
    他不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帝,所以,从得到皇位的那一天起,就不曾放松过对自己的督促。说起来,他一身的病,也不全是遗传的锅。
    至于自己....
    李贤想了想,现在的自己,还没有这样的心思,或许,是还没有成为皇帝的原因。他没办法保证自己上位以后,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思。
    但是,这样的心思,对于现在的大唐而言,显然是不适合的。
    别的不说,这些勉强控制着的土地,要是丢失了,才是大事故。
    所以,就算他有别的想法,也得等到彻底将大唐的土地掌控以后,再盘算啊。
    拱拱手,李贤认真道:“阿耶,不,父皇的教导,儿臣清楚了。只是,眼看已经到了正午,想来您还没用午膳吧,不如您移驾书房,先用午膳如何?”
    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李治就看上了那个不大不小的小亭子,朝远处避嫌的李荇招招手,然后指着亭子说:“朕要在这里用膳,叫人把膳食带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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