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
    把人放在床上,看他的腿一碰到床铺就疼得一缩,反倒心疼得紧,不由道:“这病是怎么染上的?”
    落竹咬着牙道:“那年大冬天,是束竹湖里跳舞,跳了一下午。”
    “大冬天跑湖里跳舞?!”怀王一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就那么缺钱?!”
    “缺,那时候缺钱缺地位,客人只要有钱有势,叫我干什么我都干。”落竹淡淡道,“怀王,你不会懂,我为了成为名动天下的落竹公子,付出了多少。我不是落虞,身份高贵,也不是落梅,倾国倾城,我更不像落絮,谁见了都宠着。我想做人上人,就只能先吃苦中苦。”
    怀王最怕他提以前,怕听他说吃苦,更怕听到他以前过着何等下贱的生活。
    他怕作为怀王的那个自己,会看不起这个千人压万人枕的男妓。
    白日里云柯对他说起自己对落竹诸多误解时,他还不以为然,觉得云柯有些书生意气。可自己还不如云柯。
    起码那个人肯承认自己错了,肯承认落竹的好,而自己,心里总有个角落,无法接受落竹的过去。
    而落竹有时候,如此残忍。
    他淡淡地,揭穿真相:“怀王,我有时候不愿跟你计较。我以前遇见个人,他说他爱我,他把他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跟榭主说要给我赎身。他对我的心,我是信的,因为当他知道我以前如何不堪的时候,哭得比我还伤心,他无权无势,却问我气不气,发誓要给我报仇。所以我不能害他,我把他赶走了。怀王,你刚刚听到了,第一句话,却是质问我。”
    “你以后别再假情假意信誓旦旦了,我身上够疼了,别再叫我心里疼,算我求你。”
    他说完,裹着被子,翻到里边去睡了。
    第二天果然下雨,落竹腿疼得起不来床,竟然比之前哪一回都厉害。怀王叫人冒雨把太医请来,药浴按摩轮着上,仿佛要补偿昨晚似的。阿碧看得吃惊,趁着没人了,问泡在浴桶里的落竹:“怀王早上没去上朝,就为你的腿?”
    落竹点点头:“是又怎么了?”
    “我前几天学了句诗,叫从此君王不早朝。”阿碧说,“挺像哎。”
    “像个屁,你主子都快疼死了。”落竹把水撩他一身。
    阿碧赶紧躲开,道:“主子,我跟你说正经的。”
    落竹挑眉:“打听出来了?”
    “啥也没有!”阿碧道,“一听我说问云柯的事儿,府里头人嘴都闭得可严实了,一个字都不说!”
    “真是奇怪。”落竹道,“他人缘好不好?”
    “看样子不错。”阿碧道,“起码就没见一个做饭小姑娘跟你那么亲切地打招呼。”
    落竹皱起眉头,与阿碧交换个眼神。恰在这时,怀王推门而入。主仆俩都闭上嘴,齐齐望向他。怀王过来探探水温,眉宇间像是有什么心事。落竹看他这样,忍不住问:“怎么了?”
    他以为是太医对自己的腿有什么诊断,却没想到怀王微微拧着眉毛,道:“落竹,云柯来了。”
    第26章 云柯到访
    “他来做什么?”落竹不解。
    “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怀王说话有些小心翼翼,打量着落竹的脸色,“要不,我叫他回去?”
    “算了,这么大的雨,来了又让人家回去,多不好。”落竹把手搭在怀王肩上,“借把劲,我好出去。”
    怀王就知道,以退为进这招绝对好用。他把落竹抱出浴桶,叫阿碧拿大浴巾子给他擦干净水,穿好衣服,才走出去。云柯等在偏厅,见怀王出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若是不方便就罢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落竹很感激你能来看他。”怀王说,“不过他腿疼得没法走路,还得你亲自去了。”
    云柯忙表示这是应该的,跟他进了门。落竹的药浴泡了一半,那股劲被硬生生中断,半躺在床上,只觉得关节处的疼变本加厉。可看见怀王陪着云柯进来,只能强行忍了,扯着嘴角笑道:“多谢你来看我。”
    云柯坐到床边,昨日看到还活蹦乱跳的人,今日竟然苍白如斯。他心里一阵惋惜,轻声道:“南准今日没上朝,我打听原因,才知道你病了。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竟然病了,不放心,就擅自来了。”
    落竹笑道:“叫你笑话了。昨儿个大概走路多了,再加上今天下雨,湿气犯了。”
    云柯点头道:“家母也有湿气的毛病,阴天下雨,最是难熬。偏巧那年有个赤脚和尚到府上,替家母诊治后,开了个方子。家母照着方子吃药,吃了一个夏天便痊愈了。”
    “这么神奇?”落竹话音刚落,就听旁边阿碧道:“求公子救救我家主子!”
    云柯看向阿碧,阿碧目光恳切:“我家主子被此疾折磨经年,每到阴雨天气,痛不可当。求求公子了,要是能救我家主子,阿碧给您做牛做马!”
    云柯见他这样,忍不住笑道:“你倒是忠心。”他转过头,看着落竹道,“我一听说你是这个症状,方子便带上了。方才已经交给南准,你好了些,便叫他抓药给你吃,最晚不过明年春天,应该就无碍了。”
    落竹把目光移到怀王脸上,怀王点点头。他心里这才真正感激起云柯,叹道:“咱们两个,总共见了两面。”
    “这又如何呢?”云柯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值得交的人,不过若要跟你交朋友,不先付出些什么,怎能有收获呢?”
    落竹笑道:“说的是,云柯公子,我必定好好报答你。”
    说话间,太医身边的医童送来了外敷的药物。这种药药味极大,离得老远都被刺得眼睛疼。医童送到床边,刚想交给阿碧,一旁的云柯却接过来。
    “我来吧。”他把药放在床边,说话间就撸袖子。
    落竹哪敢劳驾他,就是怀王,都赶紧扑过来把他的手从药上拉开。
    “这种事,交给下人做就好……”怀王道。
    “无妨。”云柯笑着望向落竹,“家母病中皆是我照料左右,巧了,看病的也是这位太医。这味道我都习惯了,确实很是管用。只是敷上之后过一会儿便会开始灼痛,落竹你得忍住。”
    说着,他就拿起一块棉布,把捣成糊的药摊在布上。落竹眼睁睁看着那双手离自己的腿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手竟然比脑袋更快,猛地一推,把云柯掌上的药都一并打落于地。
    “落竹!”怀王伸手去捞,没有捞着,眼睁睁看着捣好的药掉在地上。云柯却更关心落竹,刚刚那一下他使足了力气,如今浑身刺痛,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流下,却叫都不叫一声。
    连呼吸都是平缓而故作镇定的。
    “落竹,”云柯问,“为什么不叫我给你敷药?”
    落竹吸了几口气,缓缓抬起手,指着门,对怀王道:“你出去。”
    怀王不解,冷道:“你要做什么?”
    “你出去。”落竹没力气抬手,目光停在阿碧身上,“你也出去,都出去,没我的吩咐不准进来。”
    怀王还要说什么,见他疼得开始打战,也顺从了一回。片刻间,斗室只剩落竹与云柯两人。
    如此情形,再傻的人,都能感受到落竹对自己的敌意了。
    云柯把药搁到一边,再抬头,落竹已经强忍住腿上的轻颤。
    “云柯。”落竹额上渗出大颗汗珠,他有多疼,毋庸置疑,“我想不通,你为什么给我敷药。”
    云柯无奈,叹道:“落竹,我给你讲个故事。”
    落竹满眼戒备地看着他,缓缓点头。
    “有一年,京郊大旱,灾民流离失所。我陪母亲从沂水外祖家回京,一路尽是灾民惨状。回京之后,我拿出自家的存米,又从京城粮商那里采购了一些,在城门外二里,支了个施粥的铺子。”说起当日,云柯神色复杂,“开始的时候,灾民一拥而至,对我感恩戴德,说我是菩萨在世。可是后来,不知从何而起的谣言,说我施舍给大家的,都是霉米毒米,我无处倾倒,所以给了灾民。”
    “那时我可真是,有苦无处说。”云柯苦笑,“母亲曾经劝我,叫我把铺子撤了,莫要再担骂名。可是父亲不许,他说,大丈夫做事,不求天下人体谅,但求无愧于心。后来我一日三餐皆在铺子中用,喝得是跟大家一样的米汤,慢慢,谣言止息。”
    落竹深吸一口气:“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何用意?”
    “那件事之后,我常常想,若是当日撤了铺子,确实能避一时骂名,但若有灾民因此饿死,我心里,只怕一辈子也不会平静。”云柯笑着摇摇头,“人虽然不同,道理却是一样的。落竹,我帮你敷药,不过是因为我坐得近,以前敷过,比较熟悉。我给你方子,只是因为我母亲有这个,不过举手之劳。我也不是故意打听你才知道你病在床上,不瞒你说,昨日陛下偷跑出宫的事情已经闹起来了,言官的折子几乎淹没了内阁。这个节骨眼上,南准反倒不去上朝。我怕他继续挨骂,才探听他的消息,这才知道你的事。咱们毕竟相识一场,若是不来看看你,反倒说不过去。”
    “这世界上,谁对谁好,不是都有个为什么。”云柯摊手,“又或者说,我就是这么个脾气,巴不得天下人都过得开心。有人过得不好,我心里头难过,忍不住要拉他一把。”
    “我不懂……”落竹牙关打颤,眼神渐渐迷离,“我不懂……”
    “落竹,你怎么了?”云柯伸手去扶他,这人的身体却软下来,细细碎碎念着,晕堕于他怀中。
    “南准!”云柯吓得大叫,“太医!”
    落竹昏迷中,敷上了药。太医听说他药浴泡到一半就从水里出来,很是吹胡子瞪眼不乐意一番。怀王事后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药浴就是为了把湿气都蒸出来,如今湿气到了表皮,就剩最后一层,被人生生拦住了去路,可不是更加变本加厉了么。也怪他记挂着云柯,却没注意落竹。
    他坐在落竹床头,给那苍白的人掖掖被角,转头对云柯道:“我知道,言官的折子上把我骂了个遍。”
    云柯无奈笑道:“这次的事,看你怎么收场。”
    “还能如何收场?”怀王道,“我好歹与魏明德一同辅政,这种事总压得下去。”
    “一次压下去,两次压下去,第三次呢?自古,栽在言官手上的人还少么?”
    “云柯,这正是我想与你说的。”怀王严肃道,“都察院,六科给事中,不能都在别人手上。”
    “你是说……”云柯忽而一笑,“你可算是有大动作了”
    “我以前觉得日子得过且过,能把皇上养育成才,叫他自己对付魏明德也未尝不好。反正有我在此,魏明德总不会做大。可如今我有了别的念想,要赶紧料理了那老头子,好功成名就退居乡野。”怀王抚摸着落竹的眉眼,“想来想去,要下手,不如从言官身上下手。荀沃驻扎边塞,一长活动江南,都鞭长莫及。我这边,虽然不乏人才,可也都各自有各自的任务,剩下的人里,唯一让我肯将生命交付的,只有你。”
    云柯心下一惊,脱口问道:“你终于想起还有一个我愿意为你鞍前马后铲除奸臣了?”
    怀王忍不住笑道:“我就知道你会如此。哪怕我不安排你做什么,可你出去问问,哪个不知道你是我怀王麾下?况且,就算我不给你任务,你也天天搞集会跟魏明德公开对抗,目标这么大,索性就更大些吧。言官欺负我息事宁人,这回我就反将他们一军。云柯,你就等着进都察院吧。”
    第27章 中元夜宴
    上了药,又过了两日,落竹的腿好了许多。下床走路是毫无问题,你要跟他说哪里有人掉了钱袋,要他飞奔过去也不是个事儿。怀王最近却像很忙,几次坐在落竹床边,要给他按摩,却都有急事被王小生叫了出去。次数多了,落竹干脆赶他去书房,免得打扰清净。
    也正在此时,夏日里京城最盛大的一场狂欢,拉开了序幕。
    中元节亦称鬼节,是祭祖的大日子。白日里小皇帝带一班朝臣搞了祭天大礼,晚上又大宴群臣。怀王自然在席,又因小皇帝强烈要求,落竹也出现在怀王身侧。
    中元节后,马上就要忙活秋闱,今年的主考一职,怀王派与魏相派争得厉害。怀王本想叫云柯的父亲担任主考官一职,云柯的父亲是先皇帝师,德高望重,主考一职众望所归。无奈言官一本奏折,把云家八竿子打不着一个亲戚国丧日饮酒的旧账翻了出来,云老一怒之下,远离朝堂,险些连亲生儿子的官都不让做了。
    怀王只得另寻人选。
    暗中甄选许久,翰林院秦佳年倒是不错,先帝十三年的二甲第一名,距离三甲仅有一步之遥。为官多年,清正廉明是出了名的,更重要的是,秦大人今年三十六岁,恰好为科举引入一股清新之风。怀王与幕僚私下多次商量,也都属意此人为不二之人。更重要的是,两位辅政,魏相一直咄咄逼人,怀王却是懒散惯了。时间长了,朝中人竟隐隐以魏相马首是瞻。怀王要让云柯进都察院,就必定要有所铺垫,而这件事,非常合适。
    魏相自然不让,他自己也指望着靠科举招兵买马。新帝继位的第一次科举,魏相几乎把出众的仕子全部纳入麾下,历练到如今,已有不少人能够独当一面。所以这次科举,魏相一派怎能拱手相让。中元夜宴,有沉不住气的,率先挑衅,对方还击。开始碍着皇帝在上两位辅政也在场,顾念着面子,文绉绉你来我往,后来恼羞成怒,干脆人身攻击。
    季一长前日回来了,听说怀王打算叫云柯进都察院,很是犹豫了一会儿。怀王见他这样,便叫他有话直说。季一长不跟怀王藏着掖着,直接点破怀王的心思。
    云柯早就与魏相公开对抗,又与怀王私交匪浅,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怀王的人。怀王要叫云柯进都察院,也不过是个障眼法,叫众人以为他志在言官,实际上,他志在吏部。
    说白了,云柯只是枚迷惑敌人的棋子。
    听他这么一说,怀王也一阵心虚。云柯聪颖,坐上了都察院都御使的位子,慢慢就会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想动用云柯,只是,身不由己。
    季一长不欲戳怀王痛处,这件事绝口不提。他今日便跟着怀王入了这夜宴,冷眼旁观群臣乱作一团,心里头一次,对着复杂官场产生了厌恶。他为怀王幕僚,可真正拿主意的,却都是这位看似懒散的王爷。他心里思量着,铲除魏明德后自己定要向怀王辞行,而恰巧此时,前座的怀王偏过头,笑道:“许久未曾见此场面了吧。”
    季一长一愣,赶忙低头道:“先皇在时,从未如此。”季一长垂下眼睛,“在场未跟着搅这趟浑水的,除了魏相与杜大人外,属下已经记下来了。”
    “国之栋梁,只在此中,不幸,大幸!”怀王叹道。
    “王爷,成梧后院里那把火已经堆好柴火了,只等他回去点火。”季一长低声道。
    怀王得到他这句话,心稍稍放了下来。目光扫到身旁的落竹,忽而一笑。
    这人手里掐着一根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半个蛋黄。他凑过去,轻声问:“菜品不合口味?”
    落竹摇摇头,说:“吵。”
    怀王轻轻抓住他的手,把筷子从他手中取出,道:“吃一片藕好不好?”
    落竹挑着眉毛,笑得轻佻:“你敢不敢喂我?”
    当着小皇帝,当着在场大臣,他的心腹,或者他的政敌。
    怀王用筷子夹了片藕,刚要举起来往落竹嘴里塞,落竹自己按住他的手:“别招眼了。”
    后来怀王想,自己喜欢落竹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懂得分寸。
    大臣们的混战,最终还是被压下。大理寺卿杜长生大人冷面冷心,一出场就成功平息纷乱。宫中教坊奏起鼓乐排钟,舞姬伶人翩翩起舞。官员们却都意兴阑珊,有的甚至很不给面子地打起呵欠。
    大臣们在家中荒唐,也有舞姬伶人助兴。貌美的女子哪个不是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攀上哪位达官贵人。可这帝王夜宴,教坊反倒不敢了。衣服穿得比什么时候都齐全,媚眼虽然还抛,却也诸多克制。大臣们看惯了香艳场面,对眼前景象实在提不起兴趣。
    于是,歌舞过后,便有好事的站出来,对高坐的小皇帝拜礼,道:“陛下,歌舞弦乐,可谓陈词滥调。臣却知场中有一人,身怀绝技,一人便抵得过宫中教坊百十人。”
    小皇帝正恹恹欲睡,听他这么说,立即坐直了腰,问:“谁?”
    大臣们也都来了兴致,静待这位大人的下文。
    这位大人名为李先,现为工部侍郎,他是魏明德的人。所以他说话时候不停看着怀王,侃侃道:“此人年少师从迎春班,旦角唱红了江淮,身价名声一时无两,却在十六岁时消失。臣当年有幸观其身段,可谓风流无双。本以为此生不能得见,却不想,竟有此机缘,于御前再见。”
    小皇帝毫无机心,听他这么说,对他口中这天下无双的人大感兴趣,道:“你说的是谁?快叫他出来给我看看。”
    李先又是一拜,向前行了几步,远远地对着怀王的位置,拱手道:“微臣所指之人,正是怀王身边,落竹公子。”
    怀王只觉得握住的这只手,比刚才还要冰凉和颤抖。
    这只手伸过来抓着自己的时候,自己对李先的故事是有点兴趣的。他终归是蜜水里泡大的皇家子弟,对于名伶有种猎奇的喜爱。李先的叙述虽然简单,仔细想想,却也有许多妙不可言之处。可身边的人却忽然伸过一只手来,握着他,微微发抖。
    “是么落竹?你会唱戏?”小皇帝高兴地几乎从龙椅上跳下来。
    落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看上去羞涩一般,可怀王知道,他在害怕。
    “李大人言之凿凿,可我与落竹相识日久,为何他从未对我说过他会唱戏?”怀王捏了捏落竹的掌心,叫他放心。
    落竹勉强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李先却不屈不挠,反而泰然自若道:“怀王何必隐瞒。当日云太傅府中,怀王曾亲口说过,落竹公子学过戏曲,为何今日反倒不认?莫不是,怀王明珠在怀,不愿拿出来让陛下一同观看?”
    怀王拧起眉毛,语气不善:“云太傅家宴本王说的话,你怎么会知道?”
    落竹身子一震,猛地抬头看他。
    “哦?如此,怀王是承认了?”李先笑道,“至于云太傅府中之事,下官的确不能探听。但若这件事已然流传市井,人人皆知呢?”
    “笑话!”怀王怒道,“堂堂朝廷一品大员,家宴之上的一句话,竟然流传市井,你们把王法置于何地!”
    “那下官斗胆问怀王一句,同为一品大员,前工部尚书展耀德在家中一句话流传市井,甚至因为这句话下狱问罪,流放关东,王法彼时,又在何地!”
    原来如此。
    年前,工部尚书展耀德在家宴上公然出口不逊,藐视幼帝,此事影响甚广,故而由此牵头,查出展耀德贪污等诸多罪行。展耀德罚没家产,本是斩首的罪名,新皇甫继位,不宜见刀光,所以改判充军流放。展耀德是魏明德的得意门生,借此事,怀王大大打击了魏明德一派,这也是为何,即便怀王一副不理朝政的样子,魏明德也未有太多动作。
    如今,是要反攻倒算了?
    怀王“呵呵”一笑,道:“李大人此言何意?展耀德下狱问罪,并不是因为那句话,而是因为他自己贪污赈灾银两,放纵子弟为祸民间。此案为三法司共办,李侍郎言有所指,莫非在暗示本王构陷?”
    李先稍有语塞,他并不是无可辩解,只是如何辩解,都免不得把自己缠进此中。正待他愁眉莫展打算舍身成仁的时候,一旁的大理寺卿杜长生却说话了:“听闻李侍郎与展耀德有所私交,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只是展耀德贪污有罪,已然铁板钉钉,李侍郎不问青红,竟然值此共庆之时公然为罪臣辩护,是何居心!”
    “下官……”
    “陛下,”杜长生对皇帝拜道,“此人此举,背后必定另有隐情。请陛下将此人交由本官查办,以正视听。”
    小皇帝看看自己皇叔,又往魏明德那边瞟了一眼,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快把他带下去吧。落竹,你会唱戏,唱给我听听好不?”
    怀王看着身边的人。
    在场官员,也都不约而同看着这人。
    落竹想,如果自己忽然站起来逃跑,能不能趁大家不注意,一路跑出宫门呢?
    肯定不能。
    而且皇帝的语气虽然是商量的,但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圣旨,自己如果不唱,就是抗旨。自己不是傻子,这是魏明德要借着自己来为难怀王,怀王刚才虽然挡了,可这回要是抵死不从,指不定魏明德的人又有什么别的手段。
    况且,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唱呢?
    他对怀王说过,年少学戏是他心里一道伤疤,不能触碰。可那个人还能毫不在乎,在云柯的家宴上对人说起。说不定,他根本就忘了这句话,甚至于,此刻在隐隐着急,想叫自己唱两句,好赶紧结束今天的局面吧。
    怀王的手一直握着自己的,可是,这人心里想的是什么,他一点也想不透。
    他微微抬起头,看着怀王。怀王也低头,看着自己。他们对视良久,落竹终究一笑,松开怀王握着他的那只手,施然起身,道:“既然陛下想看,那落竹就献丑了。”
    第28章 江淮旧事
    众臣等了一会儿,便听鼓点急促,片刻,京胡声起,落竹满面油彩,翩跹而出。达官贵人无不以知道几折戏为荣,所以众人一听,便知他扮的是杜丽娘。落竹的长相只是清秀,可敷了粉画上油彩,却说不出的一种旖旎风流,猫爪子一般,搔得人心肝痒。
    他多年未曾开声,这折子戏却是之前唱熟了的,词儿都还记得,身段步法也是手到擒来,只是一开腔,嗓子还是有些哑了。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
    手中描金小扇哗啦一抖,遮住半边美目,那软得仿若水蛇一般的腰半弓着,对着天公遥遥望去。忽而羞惭,又往台下望去。目光到处,无人不是酥了半边骨头,可他还是一副天真烂漫的官宦小姐模样,幽幽一叹,又启唇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溅! ”
    手中扇子负气般往地上一指,落竹转过身,再唱了两阙,方止歇。他这下是真觉得嗓子有点哑了,往皇帝方向躬身拜道:“落竹已然献丑,未知陛下可曾尽兴。”
    一时间,场中鸦雀无声。
    就连怀王都回不过神。
    “不好。”小皇帝扁嘴,“你唱了些什么我都听不懂。”
    落竹掩唇笑道:“既然如此,那落竹可否下去了?”
    小皇帝点点头:“准。”
    一直到回府,落竹没跟怀王说一句话。
    看他这样,怀王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回了家,本打算好好安抚他一下,没想到这人却叫阿碧收拾东西,要搬到漱玉轩去住。他叫王小生拦下阿碧,语气有些不善:“你有什么不满可以冲着我来,这是做什么!”
    落竹扫了他一眼,把阿碧手里的包袱夺过来,丢在床上,转过身就要往门外走。怀王拽着他的手把他拉回来,怒道:“落竹!”
    “我唱戏好听么?”落竹忽然问。
    怀王不想回答他这样阴阳怪气的问题:“我知道你不愿意当着人的面唱戏!我也根本不想你唱,我在想帮你避开的法子,可是你根本不等我想,自己就站起来说什么献丑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回来的路上就在想,今天的事,哪怕换了落虞桃夭,见我如此为难,也会不顾一切,先帮我挡掉再说。我原本以为你心里头觉得我唱戏无关紧要,听你这么说,也总算明白了。怀王愿意为我担待,也先要想好后招,‘不顾一切’这种事,我是想都别想了。”
    怀王被他这般抢白,表情可谓斑斓,尴尬怨怒夹杂在一起,就有些口不择言:“在胭脂榭时你也曾登台,为何唱个戏就把你委屈成这样!”
    “因为我恨唱戏。”落竹甩开他的手,嗤笑道,“我本来是打算什么都不跟你说的,既然怀王好心,还曾试图帮我挡上一挡,那我也投桃报李,告诉怀王我为什么恨唱戏。”
    “我六岁的时候,娘亲去世,无依无靠,被人贩子抓去,卖给戏班子。师从师父学戏学了五年,十一岁时登台,唱到十三岁,红透江淮。那时候我艺名叫兰生,如今你到江淮一带提起,肯定还有人记得。”落竹双目直视怀王,仿佛凭这双眼,就要撕裂眼前之人,“王爷,你第一次见我之时,是否觉得我淫荡下贱?我毕竟是个男人,不是天生就愿意在男人身下承欢。十三岁那年,戏班子到一个大户人家唱堂会,白日唱完了,晚上我就被送到了那家主人的床上。那老头年逾六十,下面那活儿不行了,就变着法子折腾我。他嫌我紧,就把他的拐杖塞进我后头。堂会唱了三天,我在他床上呆了两天三夜。”
    “那之后,戏班子简直日进斗金。大家伙走到哪儿,我睡到哪儿,班主白天用我赚一份,晚上再来双份。十六岁那年,我好不容易逃出来,那时候就发过誓,宁愿死,再也不唱戏,再也不听戏。”落竹打量着怀王的表情,越发笑得放肆,“不过怀王放心,后来我走投无路进胭脂榭的时候,就偷偷改了誓言。是而我今日虽然开了嗓,可舍不得寻死。这条小命虽然贱,可我留着,总比扔了强。”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带上阿碧走出门去。王小生心里难受地快要拧过来,也不拦住他们,任由他们出门。
    怀王站在原地,好半天,才寻回些神智,偏头看着王小生,深吸一口气道:“落竹他……骗我的吧?”
    “若是之前真的那般悲惨,他怎么又会去胭脂榭?这样的日子,不是跟以前一样么?”
    “王爷……”王小生再忠心,此刻也暗自咬牙,躲出门去,免得再听他胡言乱语。
    那之后几日,落竹安安心心住在漱玉轩里头,怀王叫王小生打探,据说主仆两人相当滋润,养养花弄弄草,偶尔落竹还吹笛子。可单单有一条,对怀王是绝不姑息。
    送进去的好菜,倒掉喂狗;送进去的珍宝古玩,用来盛剩饭喂狗;后来干脆哄那只狗……人家把狗牵进院子去了。
    这是打算老死不相往来,过完三个月,拿钱走人啊!
    怀王在主院急得跳脚,忽然听王小生来报,云柯公子刚刚进了漱玉轩的门。
    有转机!
    家宴上的一番唇枪舌战,叫怀王推迟了叫云柯进都察院的计划。云柯明白,他是怕自己首当其冲受到攻击,对怀王表明自己并不害怕后,此人也还是不肯放松。他便猜,怀王大约有什么别的安排。恰巧中元节休假一日,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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