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弗陵越来越忙碌。
    云歌的日子却越来越安静。
    她帮不上什么忙,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不再给他添任何乱,所以云歌尽力收起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规规矩矩地做一个淑女,连红衣那里都很少去拜访。常常在宣室殿内,一卷书,一炉香,就是一整天。
    毕竟本性好动,不是不觉得无聊,可是想到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彻底飞出这里,心思也就慢慢沉淀下来,怀揣着她和刘弗陵的小秘密,喜悦地等着那一天的来临。
    在云歌一天天的等待中,黑夜越来越短,白日越来越长,春的缤纷换成了夏的浓郁。
    云歌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很久,可睁开眼一看,几缕斜阳照得室内更加明亮。这天怎么还没有黑?
    她望着碧茜纱窗,数着一个个的窗格子。
    “很无聊吗?”一个人坐到了榻侧。
    云歌惊喜,“怎么今日天未黑,你就回来了?没有事情忙了吗?”“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慢慢开始行动了。”刘弗陵回道。这段时间他又清减了不少,脸上颇有倦色,但因为喜悦,精神却显得十分好。
    云歌一下子坐了起来,“你选择了谁?”又赶忙说,“不要告诉我是谁,我不善于在熟悉的人面前撒谎,我怕我会露了形迹。”
    刘弗陵微笑:“他们二人都很好,目前还没有看出来谁更适合。”
    云歌点头,“你准备得如何了?”
    “我已经将赵充国将军调回京城,升杜延年为太仆右曹,右将军张安世虽然十分谨小慎微,在我和霍光之间不偏不倚,但是他的哥哥张贺却有豪侠之风,握一发制全身,我把张贺握在手中,不怕他会帮霍光……”
    云歌惊讶:“张贺?张大人?你让病已大哥出面,不管什么事情,张大人都会尽力。”
    “原来……这样。”刘弗陵明白过来,“看来真如他人所说,朝中仍有一些念卫太子旧恩的人。”
    “究竟还有谁和他有交往,你要去问病已大哥。”
    “刘病已不会告诉我的,臣子心系旧主是大忌。”
    云歌叹了口气,“谁叫你是皇帝呢?”
    刘弗陵不在意地笑,“我心中有数就行了。不给你讲这些事情了,说了你也听不明白。你个糊涂家伙,只怕现在才知道右将军张安世是张贺的弟弟。”
    云歌吐舌头,“张大人官职低微,我怎么能想到他的弟弟竟然官做得这么大?那么多文武官员,要一个个记住他们的名字都费力,还要再理清楚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皇帝果然还是要聪明人才能胜任!你这么聪明……”
    刘弗陵笑敲了下云歌的头,“不用来绕我,有什么话直接说。”
    云歌眉尖微蹙,“小妹的病已经好了,霍光应该会重提霍成君进宫的事情,你想好如何应付了吗?”
    刘弗陵的笑淡了,一时没有说话。一般人都会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压力,何况皇帝呢?皇子关系着整个江山社稷,在这个问题上,朝堂内没有一个官员会站在他这边。
    云歌看到他的神情,忙笑着说:“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刘弗陵握住云歌的手说:“我会想办法处理好霍成君的事情,你不要担心。”
    云歌笑着点了点头。
    刘弗陵笑说:“听闻淋池的低光荷开了,贺奴嚷嚷着这段日子太累,晚上要去游湖。我已经命御厨准备小菜、鲜果、糕点,晚上边赏荷边吃,你看可好?”
    云歌大乐,“还是贺奴得我心意。”
    云歌闷了很久,洗漱停当,就已经按捺不住,拉着刘弗陵直奔淋池。
    不知道武帝当年从何处寻了此异花,淋池荷花与别处的荷花不同。一茎四叶,形如骈盖,日光照射时叶片低首,所以称为“低光荷”。每到花开季节,芬芳之气十余里外都可闻到。最神奇的是,荷叶食后能令人口气常香,所以宫内妃嫔,宫外命妇,都极其喜欢此荷,以能得一枝半叶为荣。
    此时太阳还未西落,碎金的光线映在片片低首的碧绿荷叶上,金碧交加,紫光潋滟。
    一朵朵碗口大的荷花,或洁白,或淡粉,三三两两地直铺叠到天际。
    风过时,叶动,光动,花动,水动。光影变化,色彩流转。
    云歌高兴地叫:“整日锁在屋中,看看我差点错过了什么!”
    其他人都还未到,但刘弗陵看云歌已等不及,遂命人放小船。
    云歌把船上持桨的宦官赶下了船,“不用你划,我自己会划船。”
    于安担忧,“陛下……”
    刘弗陵看了他一眼,于安不敢再多言。
    云歌在于安不信任的目光中,把舟荡了出去。
    小舟越行,荷花越茂密,渐渐四周都是荷花,两人身在荷叶间,已经看不到岸上的人。
    云歌久未活动,划了不久,额头就有细密汗珠沁出,脸颊透着健康的粉红,人面荷花两相映,自是一道风景。云歌看刘弗陵只盯着自己看,笑嗔,“你干吗老是盯着我看?我又不会比荷花更好看!”
    刘弗陵微笑不语,随手摘了一枝大荷叶,倒扣在云歌头上,充作帽子遮阳。
    游湖的乐趣,一半在划船上。云歌不想刘弗陵错失划船之乐,把桨递给他,“我教你划船。”
    刘弗陵笑:“你真把我当成什么都不会做的皇帝了?皇帝小时候也和一般孩子一样贪玩好闹。”说着,接过桨开始划,几下后,动作渐渐流利,划得不比云歌差。
    云歌惬意地缩躺在船上,随手扯了自己“帽子”边缘的荷叶放进嘴里。
    “果然清香满口。”撕了一片,探身喂给刘弗陵。
    船随水走,本就有些摇晃,刘弗陵张嘴咬荷叶,云歌身子一晃,往前一倾,刘弗陵含住了她的手指。
    两人都如触电,僵在了船上,只小船晃晃悠悠,随着水流打转。
    云歌低着头抽手,刘弗陵却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去揽她的腰,俯身欲吻云歌。
    云歌只觉荷叶的幽香熏得人身子软麻,半倚着刘弗陵的臂膀,闭上了眼睛。
    刘弗陵的唇刚碰到云歌唇上,云歌脑内蓦地想起对孟珏的誓言,猛地一把推开了他,“不行!”
    云歌用力太大,刘弗陵又没有防备,眼看着就要跌到湖中,云歌又急急去拽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已是湿了大半截衣袍。
    船仍在剧晃,两人都气喘吁吁。
    刘弗陵的手紧紧扣着船舷,望着连天的荷叶说:“是我不对。”看似平静的漆黑双眸中,却有太多酸涩。
    云歌去握他的手,刘弗陵没有反应。
    “陵哥哥,不是我,我不愿意。只是因为……陵哥哥,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的。”云歌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相信,只能一遍遍重复着“愿意”。
    刘弗陵的心绪渐渐平复,反手握住了云歌的手,“是我不对。”
    刘弗陵眼中的苦涩受伤,都被他完完全全地藏了起来,剩下的只有包容和体谅。
    云歌知道只需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可以抚平刘弗陵的伤,可她却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她突然十分恨孟珏,也十分恨自己。
    “陵哥哥,等到明年,你不管想做什么,我都愿意,都绝不会推开你。”云歌脸颊的绯红已经烧到了脖子,却大胆地仰着头,直视着刘弗陵。
    云歌的眼睛像是燃烧着的两簇火焰,刘弗陵心中的冷意渐渐淡去,被云歌盯得不好意思,移开了视线,“被你说得我像个好色的登徒子。西域女儿都这般大胆热情吗?”
    云歌拿荷叶掩脸,用荷叶的清凉散去脸上的滚烫。
    刘弗陵划着船,穿绕在荷花间。
    夕阳,荷花。
    清风,流水。
    小船悠悠,两人间的尴尬渐渐散去。
    云歌觉得船速越来越慢,掀起荷叶,看到刘弗陵脸色泛红,额头上全是汗。
    “陵哥哥,你怎么了?”
    刘弗陵抹了把额头,一手的冷汗,“有些热。”对云歌笑了笑,“大概划得有些急了,太久没有活动,有点累。”
    云歌忙摘了一片荷叶,戴在他头顶,又用自己的荷叶给他扇风,“好一些了吗?”
    刘弗陵点了点头。
    云歌拿过桨,“让奴家来划,请问公子想去哪个渡头?”
    刘弗陵一手扶着船舷,一手按着自己胸侧,笑说:“小姐去往哪里,在下就去哪里。”
    云歌荡着桨,向着夕阳落下的方向划去。
    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将碧波上的小舟映得只一个小小的剪影,隐隐的戏谑笑语,遥遥在荷香中荡开。
    “奴家若去天之涯呢?”
    “相随。”
    “海之角呢?”
    “相随。”
    “山之巅呢?”
    ……
    暮色四合时,云歌才惊觉,在湖上已玩了许久,想着刘贺肯定等急了,匆匆返回。
    未行多远,只见前面一艘画舫,舫上灯火通明,丝竹隐隐,四周还有几条小船相随。
    云歌笑,“白担心一场,刘贺可不是等人的人。”
    刘贺也看见了他们,不满地嚷嚷,“臣提议的游湖,陛下却抛下臣等,独自跑来逍遥。过墙推梯,过河拆桥,太不道义了。”
    行得近了,云歌看到刘询和许平君共乘一舟,刘贺和红衣同划一船,孟珏独自一人坐了一条小舟。于安和七喜划了条船,尾随在众人之后。
    云歌有意外之喜,笑朝许平君招手,“许姐姐。”
    看到刘弗陵,许平君有些拘谨,只含笑对云歌点了下头,赶着给刘弗陵行礼。
    画舫上的侍女有的吹笛,有的弹琴,有的鼓瑟。
    画舫在前行,小船在后跟随,可以一面听曲,一面赏景。
    若论玩,这么多人中,也只得刘贺与云歌有共同语言。
    刘贺得意地笑问云歌:“怎么样?”
    云歌不屑地撇嘴,“说你是个俗物,你还真俗到家了。今晚这般好的月色,不赏月,反倒弄这么个灯火通明的画舫在一旁。荷花雅丽,即使要听曲子,也该单一根笛,一管箫,或者一张琴,月色下奏来,伴着水波风声听。你这一船的人,拉拉杂杂地又吹又弹又敲,真是辜负了天光月色、碧波荷花。”
    刘贺以手覆眼,郁闷了一瞬,无力地朝画舫上的人挥了下手,“都回去吧!”
    画舫走远了,天地蓦地安静下来,人的五感更加敏锐。这才觉得月华皎洁,鼻端绕香,水流潺潺,荷叶颤颤。
    刘贺问云歌:“以何为戏?”
    云歌笑:“不要问我,我讨厌动脑子的事情,射覆、藏钩、猜枚,都玩不好。你们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了,我在一旁凑乐子就行。”
    许平君张了下嘴,想说话,却又立即闭上了嘴巴。
    刘询对她鼓励地一笑,低声说:“只是游玩,不要老想着他们是皇帝、藩王,何况,你现在也是侯爷夫人,有什么只管说,说错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许平君大着胆子说:“王叔,妾身有个主意,四条船,每条船算一方,共有四方。四方根据自己喜好,或奏曲,或唱歌,或咏诗,大家觉得好的,可以向他的船上投荷花,最后用荷花多少定哪方胜出,输者罚酒。只是,孟大人的船上就他一人,有点吃亏。”
    刘贺拍掌笑赞,“赏了很多次荷花,却从没有这么玩过,好雅趣的主意。”扫了眼孟珏,“我们多给他一次机会玩,他哪里吃亏了?云歌,你觉得呢?”
    云歌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荷叶,无所谓地说:“王上觉得好,就好了。”
    刘弗陵一直未出一语,刘贺向他抱拳为礼,“第一轮,就恭请陛下先开题。”
    刘弗陵神情有些恍惚,似没听到刘贺说话,云歌轻叫:“陵哥哥?”
    刘弗陵疑问地看向云歌,显然刚才在走神,根本没有听到众人说什么。
    云歌轻声说:“我们唱歌、作诗、奏曲子都可以,你想做什么?”
    云歌说话时,纤白的手指在碧绿的荷茎上缠来绕去。刘弗陵看了她一瞬,抬头吟道:
    清素景兮泛洪波,
    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
    云光曙开月低河。
    既应景,又写人,众人都叫好。刘病已赞道:“好一句‘云光曙开月低河’。”
    几人纷纷折荷花投向他们的船,不敢砸刘弗陵,只能砸云歌,云歌边笑边躲,“喂,喂!你们好生赖皮,这么大的船,偏偏要往我身上扔。”
    不多时,满头花瓣,一身芳香,云歌哭笑不得,对刘弗陵说:“你赢,我挨砸。我们下次还是不要赢好了,这花蒂打在身上还是挺疼的。”
    云歌低着头去拂裙上的荷花,刘弗陵含笑想替云歌拂去头上的花瓣,却是手刚伸到一半,就又缩回,放在了胸侧,另一只手紧抓着船舷。
    一直尾随在众人身后的于安,脸色蓦沉,划船靠过来,在刘弗陵耳边低语了一句,刘弗陵微颔首。
    刘弗陵笑对众人说:“朕有些急事要办,需要先回去。各位卿家不要因为朕扫了兴致,继续游湖,朕处理完事情,立即回来。”
    云歌忙道:“我陪你一块儿回去。”
    刘弗陵低声说:“是朝堂上的事情,你过去,也只能在一边干等着。不如和大家一起玩,许平君难得进宫一趟,你也算半个主人,怎么能丢下客人跑了?我办完了事情,立即回来。”
    云歌只能点点头。
    于安所乘的船只能容纳两人,他不愿耽搁工夫让七喜去拿船,“云姑娘,你先和别人挤一下,奴才用这艘船送陛下回去。”
    刘贺笑道:“孟珏的船正好还可以坐一个人,云歌就先坐他的船吧!”
    云歌未说话,于安已急匆匆地叫:“麻烦孟大人划船过来接一下云姑娘。”
    孟珏划了船过来。
    刘弗陵对云歌颔首,让她大方对待,“我一会儿就回来。”
    云歌点点头,扶着孟珏递过的船桨,跳了过去。
    于安立即跃到云歌先前坐的地方,用足力气划桨,船飞快地向岸边行去。
    刘弗陵一走,许平君顿觉轻松,笑说:“我们现在只有三条船,那就算三方了,每船都两人,很公平。云歌,刚才你得的荷花算是白得了,不过可以让你点下家。”
    云歌感觉到所有人都在偏帮孟珏,没好气地说:“就许姐姐你。”
    说完又泄气,有病已大哥在,他们很难输。
    不料许平君胸有成竹地一笑,未等刘询开口,就吟道:
    水晶帘下兮笼羞娥,
    罗裙微行兮曳碧波,
    清棹去兮还来,
    空役梦兮魂飞。
    除孟珏以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连刘询都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许平君。
    不是许平君作得有多好,她这首咏荷诗比刘弗陵的咏荷诗还差许多。可是一年前,许平君还不识字。从一字不识到今日这首诗,她暗中下了多少苦功?
    许平君看众人都直直盯着她,心怯地看向孟珏,孟珏嘉许地向她点了点头,许平君才放了心,不好意思地说:“不太好,各位就笑听吧!”
    “什么不太好?简直太好了!”云歌大叫一声,急急找荷花,孟珏将刚折到手的荷花递给云歌,云歌匆忙间没有多想,立即就拿起,朝许平君用力扔了过去,许平君笑着闪躲,红衣的荷花也随即而到,躲了一朵,没躲开另一朵,正中额头,许平君一边嚷疼,一边欢笑。
    云歌看孟珏想扔的方向是许平君的裙裾,不满地说:“刚刚砸我时,可没省力气。”
    孟珏将荷花递给她,“给你扔。”
    云歌犹豫未拿。
    刘贺叫了声云歌,手里拿着荷花,努了努嘴,云歌会意而笑,忙抓起荷花,两人同时扔出,一左一右,砸向许平君。许平君看云歌扔的速度很慢,就先向左边躲,不料右边的荷花突然加速转道,先打到左边荷花上,然后两朵荷花快速地一起打中许平君的头。许平君揉着脑袋,气得大叫,“大公子、云歌,你们两个欺负我不会武功!”
    “你先头又没说,扔荷花不许用武功。”云歌向她吐吐舌头,一脸你奈我何的神气。
    许平君盈盈而笑,点点云歌,“下一家,孟珏和云歌。”
    云歌不依,“又要砸我?我……我……我什么都不会,这轮算我输了。”
    刘贺和刘询笑嘲:“你不会,还有孟珏。孟珏,你不会打算向我们认输吧?”
    孟珏看向云歌,云歌侧仰着脑袋望月亮。
    孟珏淡笑,“输就输了。”举起酒杯要饮。
    刘贺叫:“太小了,换一个,换一个,旁边的,再旁边的。”
    孟珏懒得推诿,举起大杯,斟满酒,一饮而尽。
    刘贺嚷:“云歌,该你喝了。”
    “孟珏不是刚喝过一杯?”
    许平君笑:“云歌,是你们两个都输了,自然两人都该喝,哪里能只让一个人喝?”
    “哼!砸我的时候,也不见船上还有另一个人?”
    云歌抱怨归抱怨,酒仍是端了起来,还未送到嘴边,孟珏把酒杯拿了过去,一口饮尽,朝众人倒置了下杯子。
    云歌低声说:“我会喝酒,不需要你挡。”
    孟珏淡淡说:“从今往后,咳嗽一日未彻底治好,便一日不许碰酒。”
    刘贺和许平君朝云歌挤眉弄眼,“不用挨砸,不用喝酒,这下可是能放心大胆地认输了。”
    孟珏指了指刘贺说,“别啰唆,该你们了。”
    刘贺舒舒服服地靠躺到船上,叫道:“红衣,我就靠你了。”
    红衣从袖里取出一根碧绿的竹短笛,微笑着将竹笛凑到了唇畔。
    红衣的曲子如她的人一般,温柔婉转,清丽悠扬。
    没有如泣如诉的缠绵悱恻,也没有深沉激越的震撼肺腑,不能感星闭月,也不能树寂花愁。可她的笛音,就如最温和的风,最清纯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吹走了夏天的烦躁,涤去了红尘烦恼。
    众人都不自觉地放下了一切束缚,或倚,或躺,任由小舟随波轻荡。
    皓月当空,凉风扑面,友朋相伴,人生之乐,还有什么?
    红衣侧坐吹笛,刘贺不知何时,已经从船舷靠躺在了红衣身上,仰望明月,嘴角含笑。
    刘询和许平君并肩而坐,双手交握,望着船舷两侧滑过的荷花,微微而笑。
    孟珏和云歌隔着段距离一坐一卧,举目望月,偶尔四目交投,孟珏眸内似流动着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
    红衣的笛音悄无声息地消失,众人却仍静听水流,遥赏月兔。
    良久后,刘询的声音在荷花深处响起:“闻曲识人。大公子,你要惜福。”
    刘贺笑问:“到底好是不好?怎么不见你们投荷,也不见你们罚酒?”
    众人这才赶紧去折荷,但看着红衣娴静的身姿,却怎么都砸不下去,纷纷把荷花砸向了刘贺。
    刘贺却非云歌和许平君,虽然看着身子未动,却没有一朵荷花能砸到他头上,都只落到了袍摆上。
    他嘻嘻笑着朝云歌、许平君拱手:“多谢美人赠花。”又指着云歌和孟珏,“我选你们。”
    “又是我们?”云歌郁闷。
    ……
    “仍是我们?”
    ……
    “怎么还是我们?”
    ……
    “我知道是我们。”云歌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
    刘询和刘贺摆明了整她,不管她点谁,下一轮肯定又轮回来。
    刘贺笑:“云歌,你还坚持不肯玩吗?孟珏酒量再好,也禁不得我们这么灌。不过,也好,也好,这小子狡猾如狐,从不吃亏,我从来没有灌他灌得这么痛快过。咱们继续,继续!回头看看醉狐狸是什么样子。”
    孟珏正要喝下手中的酒,云歌道:“这轮,我不认输。”
    孟珏未置一言,静静放下了酒杯。
    云歌想了会儿说,“我给你们唱首歌吧!”轻敲着船舷,心内暗渡了下曲调,启唇而歌:
    清素景兮泛洪波,
    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
    云光曙开月低河。
    云歌并不善即兴渡曲,又没有乐器替她准音,时有不能继,音或高或低,以至承接不顺。
    忽闻身侧响起乐音,引她随曲而歌。
    云歌侧目,只看孟珏双手握着一个埙,垂目而奏。
    埙乃中原华夏一族最早的乐器,传闻炎帝、黄帝时所创。因为是用大地的泥土煅烧而成,埙音也如广袤无垠的大地,古朴浑厚、低沉沧桑中透着神秘哀婉。
    云歌的歌声却是清亮明净,飞扬欢快。
    两个本不协调的声音,却在孟珏的牵引下,和谐有致,宛如天籁。
    苍凉神秘的埙音,清扬婉转的歌声,一追一逃,一藏一现,一逼一回,若即若离,似近似远,逡游飞翔于广袤深洋,崇山峻岭,阔邃林海,千里平原,万里苍穹。
    起先,一直是埙音带着歌声走,可后来,歌声的情感越来越充沛,也越来越有力量,反过来带着埙音鸣奏。
    埙音、歌声彼此牵扯,在湖面上一波又一波荡开。一个沧桑,一个哀婉,咏唱着天地间人类亘古的悲伤:爱与恨,生与死,团聚和别离。
    音静歌停。
    众人屏息静气地看着孟珏和云歌。
    云歌不知道自己何时竟直直站在船上,孟珏也有些恍惚,他并没有想奏哀音,可当他把云歌的歌声带出后,自己也被云歌牵引,歌曲已经不只是他一个人控制,而他,只能将它奏出。
    云歌怔怔地站着,突然说:“我要回去。”
    夏季时,刘弗陵会在清凉殿接见大臣,处理朝事。
    云歌先去清凉殿。
    没有人。
    她又匆匆向宣室殿跑去。
    宣室殿内漆黑一片,异常安静。
    云歌心慌,难道陵哥哥去找他们了?正要转身,于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云姑娘,陛下就在殿内。”于安大半个身子仍隐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到脸上表情,只觉得声音阴沉沉地低。
    云歌不解,“你没有在殿前侍候,怎么守在殿外?陛下睡了吗?怎么一盏灯都不点?”说着话,人已经跑进了正殿。
    静坐于黑暗中的刘弗陵听到声音,含笑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云歌的眼睛一时未适应大殿的黑暗,随着声音,摸索到刘弗陵身旁,“你为什么没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你不开心?”
    刘弗陵扶云歌坐到他身侧,“是有些不高兴,不过没什么,不用担心。”
    “因为朝堂上的事情不顺?霍光又为难你了?我们的计划遇到阻碍了吗?”
    刘弗陵未说话,只是凝视着云歌,伸手碰了碰她的头发,碰了碰她的眉毛,指肚在她的脸颊轻抚。
    他的手指冰凉,云歌握住他的手,呵了口气,“怎么夏天了还这么冰呢?以后你要和我一块儿去骑马、去爬山,几个月下来,管保比吃什么人参燕窝都有用。”
    刘弗陵的声音有些沙哑,“云歌,今晚陪我一起睡,好吗?像上次一样,你睡一头,我睡一头。”
    云歌很想点头,却不能,“我……这次不行。我在这里陪你说话,一直说到你想睡,好不好?”
    刘弗陵看着云歌的抱歉,沉默一瞬后,微笑着说:“好,你给我讲讲你们刚才都玩什么了。”
    云歌只讲到红衣吹笛,刘弗陵已经有些困倦,手放在胸上,靠到了榻上,闭着眼睛说:“云歌,我想休息了,你也去睡吧!帮我把于安叫进来。”
    “嗯。你不要再想那些烦心的事情,等睡起来了,总会有办法解决。”云歌给他盖了条毯子,轻轻退出了大殿。
    第二日,云歌起了个大早去看刘弗陵,寝宫却已无人。
    小宦官赔笑说:“陛下一大早就起身办事去了。”
    “哦,陛下今日的心情可好?”
    小宦官挠头,“姑娘,你也知道,陛下一年四季都一样,淡淡的,没什么高兴,也没什么不高兴。”
    云歌笑笑,未说话。陵哥哥的喜怒哀乐和常人没什么不同。
    一连很多日,刘弗陵总是早出晚归。
    深夜,云歌好不容易等到他时,他总是很疲惫的样子,虽然他会强撑困倦和云歌说话,云歌却不愿再烦扰他,只想让他赶快休息。
    看来又出了意外,让他上次所说的“准备好了”,变成了“并没有好”。
    云歌按下了心内的焦虑,重新开始静静地等待。
    她开始亲自照顾宣室殿内的各种花草。浇水、施肥、剪枝,还移植了一些喜阴的藤萝过来,大概自幼做惯,她又本就喜欢做这些事情,宣室殿带给她的焦躁随着花草的生长平复了许多。
    云歌蹲在地上松土,每看到蚯蚓,总会高兴地一笑。她刚开始照顾这些花草时,可是一条蚯蚓都没有。
    富裕站在一角,看了云歌很久,最后还是凑到了她身旁,即使冒着会被于总管杖毙的危险,他也要告诉云歌。
    “小姐,有件事情……陛下,陛下……”
    云歌放下了手中的小铁铲,安静地看着富裕。
    富裕不忍看云歌双眸中的清亮,低着头说:“陛下这几日离开清凉殿后,都去了椒房殿。”
    云歌未说一句话,只扭头静静地凝视着眼前半谢的花。
    很久后,她站起,“我想一个人走走,不要跟着我,好吗?”
    云歌一路疾跑,跑到了清凉殿外,脚步却猛地停了下来。退到角落里,只定定地凝视着殿门。
    夏日的蝉正是最吵时。“知了、知了”地拼命嘶鸣着。
    云歌脑内的思绪漫无天际。一时想起和陵哥哥在草原上的盟约,心似乎安稳了,可一时又忽地想起了孟珏在山顶上给她的誓言,心就又乱了。一时想着这天下总该有坚贞不变、千金不能换的感情,一时却又想起也许千金不能换,只是没有碰到万金,或者千万金……
    不知道站了多久,日影西斜时,一个熟悉的人从清凉殿内出来,被身前身后的宦官簇拥着向左边行去。
    回宣室殿不是这个方向,这个方向去往椒房殿。
    不过也通向别处,不是吗?也许他是去见刘贺。云歌在心里对自己说。
    远远跟在后面,看到他向椒房殿行去,看到宫女喜气洋洋地迎了出来,看到小妹欢笑着向他行礼。他缓步而进,亲手扶起了盛装打扮的小妹,携着小妹的手,走入了内殿。
    原来,他不是无意经过,而是特意驾临。
    心里最后相信的东西砰然碎裂。那些尖锐的碎片,每一片都刺入了骨髓,曾有多少相信期待,就有多少锥心刺骨的痛。
    云歌慢慢坐到了地上,双臂环抱住自己,尽量缩成一团。似乎缩得越小,伤害就会越小。
    红衣拖起了地上的云歌,刘贺说了什么,云歌并未听分明,只是朝刘贺笑。
    “……皇子关系着大汉命脉、天下百姓,不管政见如何不同,可在这件事情上,百官都在力谏……皇帝毕竟是皇帝,与其让霍成君进宫,不如宠幸上官小妹。小妹若得子,只得一个儿子依靠罢了,霍成君若得子,却后患无穷……”
    刘贺的声音淡去,云歌只看到他的嘴唇不停在动。
    原来所有人都早已经知道,只有她蒙在鼓里。
    云歌不想再听刘贺的开解,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呢?原来这就是他的解决办法。
    笑着拒绝了红衣和刘贺的护送,独自一人回宣室殿。
    却是天地茫茫,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
    漫无目的,心随步走。
    太液池上的黄鹄还是一对对高翔低回,淋池荷花依旧娇艳,沧河水也如往日一般奔流滔滔。
    可是,有些东西,没有了。
    从未央宫,走到建章宫,又从建章宫回到未央宫,云歌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看到月亮已经爬到了中天。
    当她回到宣室殿时,刘弗陵立即从殿内冲了出来,一把握住她的胳膊,急急问:“你,你去哪……”语声顿了一顿,紧握的手又慢慢松了,淡淡的语气,“夜很深了,你赶紧歇息吧!”
    她不应该央求和企求一个人的心意的。她应该昂着头,冷淡地从他的面前走过去,可她做不到。云歌有些恨自己。
    可如果央求真能挽回一些东西,那么,恨就恨吧!
    “陵哥哥,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刘弗陵转过了身,“我很累了,有话明天再说吧!”
    “陵哥哥。”
    叫声清脆,一如很多年前。
    刘弗陵的脚步却只微微停了一瞬,就头也未回地进了寝殿,任云歌痴痴立在殿前。
    天仍漆黑,刘弗陵就穿衣起身。
    走出殿门,只见一个单薄的身影立在殿前的水磨金砖地上,织金石榴裙上露痕深重,竟好似站立了一夜。
    “陵哥哥,我有话和你说。”
    云歌定定地盯着刘弗陵,面容苍白憔悴,只有眼内仍亮着一点点希冀。
    刘弗陵面色惨白,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云歌。
    “我要去上朝。”
    他从云歌身旁直直走过,脚步匆匆,像是逃离。
    云歌眸内仅剩的一点光芒熄灭,她的眼睛只余空洞、悲伤。
    刘弗陵的脚停在了宫门的台阶前,无论如何也跨不出去,他蓦然转身,快走到了云歌身旁,牵起她的手,拽着她急步向外行去。
    马车在黑暗中奔出了未央宫。
    云歌眼睛内有喜悦。
    刘弗陵眸底漆黑一片,了无情绪。
    “陵哥哥,我知道霍光又在逼你纳妃,你是不是和小妹在演戏给他看?还有,你真的很想要孩子吗?你可不可以等一等?我,我可以……”
    刘弗陵的手放在了云歌的唇上,笑摇了摇头,“先把这些事情都忘掉,这半日只有你和我,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看云歌点头答应了,刘弗陵才拿开了手。
    于安也不知道刘弗陵究竟想去哪里。刘弗陵拽着云歌匆匆跳上马车,只吩咐了句“离开未央宫,越远越好。”,所以他只能拼命打马,催它快行,无意间,竟走到了荒野山道上,颠簸难行,刚想要驾车掉头,刘弗陵挑起帘子,牵着云歌下了马车,“你在这里等着。”
    “陛下,荒郊野外,奴才还是跟着的好。”
    “我和云歌想单独待一会儿。”
    看到陛下眼底的寥落无奈,于安心头酸涩难言,不再吭声,安静地退到了路旁。
    刘弗陵和云歌手挽着手,随山道向上攀缘。
    云歌抬头看看山顶,再看了看天色,笑说:“我们若快点,还来得及看日出。”
    “好,看谁最早到山顶。”
    “陵哥哥,我若赢了,你要答应我件事情,算作奖品。”
    刘弗陵未说话,只笑着向山上快速爬去。
    云歌忙追了上去。
    两人都放开心事,专心爬山,一心想第一个看到今日的朝阳。
    山看着并不高,以为很好爬,不料越往上行就越陡,有的地方怪石嶙峋,荆棘密布,几乎无路。
    云歌看刘弗陵额头全是汗,“陵哥哥,我有点爬不动了,下次我们来早些,慢慢爬吧!”
    “下次的日出已经不是今日的日出。人生有些事情,是我无能为力的,可这次却是我可以控制的。”刘弗陵语气中有异样的坚持,云歌不敢再提议放弃。
    刘弗陵看云歌边爬边看他,用袖擦了擦脸上的汗,笑道:“一年四季,车进车出,做什么都有人代劳,难得活动一次,出点汗是好事情。”
    云歌想想也是,释然一笑,手足并用地向山上爬去。
    好几次,看着前面已经无路,云歌犹豫着想放弃,随在她身后的刘弗陵却总是极其坚持,坚信一定有路可以到山顶。
    两人用木棍劈开荆棘,刘弗陵把身上的长袍脱了下来,在极陡峭的地方,用它搭着树干,充作绳子,继续向上攀。
    而每一次以为的无路可走,总会在坚持一段后,豁然开朗。或有大树可供攀缘,或有石头可供落脚,虽不是易途,却毕竟是有路可走。
    山顶近在眼前,东边的天空积云密布,渐泛出红光,太阳眼看着就会跳出云海。
    对今天的日出,云歌从刚开始的不在乎,变得一心期待,一边急急往上爬,一边叫:“陵哥哥,快点,快点,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就在要登上山顶时,云歌回头,却看刘弗陵的速度越来越慢,她想下去,拽他一起上来,刘弗陵仰头望着她说:“你先上去,我马上就到。不要两人一起错过,你看到了,至少可以讲给我听,快点!”
    云歌迟疑,刘弗陵催促:“你看见和我看见是一样的,快上去。”
    云歌用力拽着树枝,最后一跃,登上了山顶。
    在她登临山顶的同时,一轮火红的圆日,从汹涌磅礴的云海中跳出,刹那间,天地透亮,万物生辉。
    眼前是:碧空万里,千峦叠翠;回眸处:刘弗陵迎着朝阳对她微笑,金色的阳光将他的五官细细勾勒。
    云歌眼中有泪意,蓦地张开双臂,迎着朝阳,“啊——”大叫了出来。
    胸中的悒郁、烦闷都好似被山风涤去,只觉人生开阔。
    刘弗陵缓缓登到山顶,坐到石块上,含笑看着云歌立在山崖前,恣意地飞扬。他偶尔一个忍耐的皱眉,却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云歌大喊大叫完,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笑坐到刘弗陵腿侧,脸俯在他膝头,“在宫里不敢乱叫,只好在荒郊野外撒疯。”
    刘弗陵想用衣袖擦去云歌脸上的污迹,抬胳膊一看,自己的袖子五颜六色,绝不会比云歌的脸干净,只得作罢。
    云歌的脸在他掌间轻轻摩挲,“陵哥哥,我觉得你近来爱笑了。”刘弗陵微笑地眺望着远处,没有说话。
    “可我觉得你的笑,不像是开心,倒像是无可奈何的隐藏。陵哥哥,我也不是那么笨,好多事情,你若为难,可以和我商量。可是,你不能……不能……你说过只误我一生的。我看到你和别人,心里会很痛。”
    “云歌……”刘弗陵手指轻碾着她的发丝,眉间有痛楚。他缓缓深吸了口气,唇畔又有了淡淡的笑意,“你会记住今天看到的日出吗?”
    “嗯。”云歌枕在他的膝头,侧脸看向山谷,“虽然我以前看过很多次日出,但是今天的最特别,而且这是你陪我看的第一次日出,我会永远记住。”
    “云歌,我想你记住,人生就如今天的登山,看似到了绝境,但只要坚持一下,就会发觉绝境后另有生机。每次的无路可走,也许只是老天为了让你发现另一条路,只是老天想赐给你意想不到的景色,所以一定要坚持登到山顶。”
    “嗯。”云歌懵懂地答应。
    刘弗陵托起云歌的脸,专注地凝视着她,似要把一生一世都看尽在这次凝眸。
    云歌脸红,“陵哥哥。”
    刘弗陵放开了她,站起身,微笑着说:“该回去了。我片言未留,就扔下一帮大臣跑出来,未央宫的前殿只怕要吵翻了。”
    云歌依依不舍,在这个山顶,只有她和他。回去后,她和他之间又会站满了人。
    刘弗陵虽然面上没有任何眷念,可下山的路却走得十分慢,紧握着云歌的手,每一步都似用心在记忆。
    于安看到两个衣衫褴褛、风尘仆仆的人从山上下来,吓了一跳。
    等刘弗陵和云歌上了马车,于安恭敬地问:“陛下,去哪里?”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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