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义哲注意到孩子们仰头看着高高的旗杆时,一些汉族的孩子们脸上不自觉的现出了畏惧之色,而那几个排湾族的孩子,则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很快,法国教官指了指一名高个子的汉族男孩,要他爬上旗杆取帽子,那名汉族男孩脸上现出犹豫之色,但还是上前手脚并用的爬了起来,但不幸的是,他费力的才爬了不到旗杆三分之一的高度,便滑了下来。
    接下来又有两名汉族男孩上前爬旗杆,但最高也都是爬到三分之二的高度,便坚持不住的滑了下来。
    法国教官看到汉族男孩们不敢再试,似乎是嘲笑了他们几句,那些汉族男孩的脸上都现出了羞愤之色,但却没有人再出来爬上去。
    这时一名个子不高的排湾族男孩站了出来,他几步来到了旗杆前,向上一跃,和汉族男孩的手脚并用式的攀爬不同,他用双手环绕过旗杆,弓起身子,双脚踩在旗杆上,如同猴子在树上行走一般。
    看到这名排湾族男孩灵巧的沿着旗杆向上爬去,法国教官的脸上现出了惊异之色。
    很快,这名排湾族男孩轻松的便爬到了旗杆顶端,他摘下法国教官的军帽向下挥了挥,戴在了自己的头上,然后如同向上爬时那样敏捷利索的爬下了旗杆。
    排湾族男孩来到了法国教官面前,按照法国海军的标准,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双手将军帽呈到了法国教官的面前,教官面上满是赞许之意,他举手回了这个排湾族男孩一个军礼,将军帽接了过来。
    那支小小的学生队伍里,这时响起了阵阵的掌声。
    林义哲远远的望着这一幕,心中满是欣慰之意。
    由于受传统观念对“洋学”鄙视厌恶的影响,船政学堂自开办以来。便面临着生源严重不足的问题,而为了能使船政学堂壮大起来,真正成为中国海军的摇篮,林义哲一方面上奏朝廷,请求朝廷给予政策上的支持,另一方面设法给予船政学生更加优厚的待遇,吸引学生前来。再一个重要的措施,便是吸收各地由育婴堂收养的孤儿作为生源。
    由于历史和经济的原因,孤儿在中国大量存在,但相应的收养机构却极少。而在鸦片战争之后,西方人大量涌入中国,不少西方教团进入中国传教。但收效甚微,他们了解到中国有大量孤儿的实情,为了吸收孤儿为教徒,便开办了不少的育婴堂,收养中国孤儿入教,而由于传教士们喜欢给病重的孩子施洗,极易引法中国百姓的误解。结果导致了大量的教案发生。最为显著的例子便是“天津教案”。
    在林义哲助曾国藩成功解决了“天津教案”带来的危机之后,在林义哲的倡议下,李鸿章首先在直隶境内效法船政,开办了天津水师学堂和西学学堂,吸收孤儿入学。而后在朝廷“定国是诏”下达,号召各地开办学堂,广收学生入学,并给予了财务和政策上的支持。是以沿海各省纷纷效法,自此船政的生源问题终于得到解决。
    而在台湾逐倭之役结束后,由于日军的残酷杀戮,台湾汉番两地均出现了大量的孤儿,而这些孤儿,也无一例外的都被林义哲收到了船政学堂中。
    看着这些孩子在船政学堂受到良好的教育,茁壮的成长着。林义哲心里的成就感似乎比战胜了日本人的入侵还要大。
    远处,一队学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正在跑步训练。
    迄今为止,船政水师学堂已建校近八年。学生学制5年——4年在校学习再加上为期1年的海上实习,其所设立的课程除了枪、轮机、驾驶、电报等军事院校中常见的专业课程外,还有英文、数学、化学、物理、地理、天文等必修课程。船政水师学堂还是中国第一个将西式体育课程引入日常教学的中国学校,学生自入学之日起,除了要接受完全军事化的日常生活管理外,还要学习击剑、刺棍、木棒、哑铃、跳栏、竞走、跳远、跳高、爬桅等体育训练。这里所培育的,绝对是这个时候的中国最为接近时代的一群青年!和林义哲那些考上军校的同学一样,他们年轻、好学、富有热情,同时又有着强健的体魄。最为难得的,是他们拥有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同龄人所无法拥有的旺盛求知欲——和那些依旧沉溺于四书五经中的同龄人相比,近代化的教育和身处洋务第一线的北洋的便利条件让他们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外面的世界,而更多的接触就意味着更多的未知,更多的未知则激发出更加强烈的对于学习的渴望!
    在校园里徘徊良久,林义哲放才恋恋不舍的离去。
    “我说到处找你不到,原来是在这里。”一个沉静中透着几分慵懒的声音在林义哲走出学堂大门时突兀的响起,带着几丝隐秘的欣喜。
    林义哲心中微微一热——此时正值正午,煦暖的阳光,正铺天盖地地洒在面前女子轮廓优美的侧脸上,让他在一瞬间竟微微有些失神。
    “怎么去了这么半天?又给学生们临时讲课了?”陈婉微笑着走到他的身前,“我可是来了好久,怎么没看到你?”
    “我光在校园时里转,没有进教室。你来干嘛?给学生们送吃的?”林义哲开心的上前揽住了她的腰,当着几名侍女的面,给了她一个长长的吻。
    “是送药来……”她觉察出了他吻的热烈,轻轻的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放开她。
    林义哲会意,有些不舍的离开了她的唇,握住了她的手。
    侍女们对他们夫妻之间这种亲昵的举动似乎见怪不怪了,这时很知趣的离得远了些,装作说话儿或是看花园里的花,为让他们夫妻在一起好好温存制造方便。
    但是林义哲只是动作轻柔的又吻了吻陈婉的脸蛋,并没有过多的举动。
    “又憋坏吧了?”陈婉面色嫣红的轻声问道。
    “嗯……”林义哲有些无奈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知道,陈婉又一次怀孕了。
    “看到她们几个了没有?”陈婉看到林义哲有如一头觅不到食的饿虎般的神态,不由得有些好笑,她偏了偏头,目光指了指陪她前来的几名侍女。“看好哪一个,今天就圆房吧,别把你憋坏了。”
    “她们哪能和我的婉儿比。”林义哲呵呵一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说的是真心话,虽然自己喜欢美女是真的,但并不似宝廷那般荒淫。家里没几个钱还娶了一堆。尽管他的条件比宝廷要好多得,家中的侍女也不乏美女,但他更注重心灵的交融,并不是见到漂亮的女人就想上的那种人。
    否则,彩玥和额绫的死,也就不会在他的心里留下阴影了。
    虽然已是朝廷重臣。官儿不小了,但他对于家中的侍女,却仍然很是尊重,不轻易呵责,更别提随意玩弄了。
    听了林义哲的回答,陈婉知道他依然深爱着自己,心中不由得甜丝丝的。
    “要不。英国的那位,你……写信要她回来吧……”陈婉柔声道。
    “呵呵,算了,为了婉儿,我还是忍忍吧。”林义哲笑道。
    夫妻二人出了校园大门,上了马车,林义哲向她问起那些排湾族孩子的近况,有无人生病。陈婉说他们都很好,倒是来自台湾的汉族的孩子有几个体质不佳,可能是受了瘴疠,病倒了,陈婉几天前便已经着人送去了金鸡纳霜,并嘱咐校医好生医治,这几日已然渐渐康复了。
    “对了。丁大人还在病中,鲲宇这两日去看过了没有?”陈婉问道。
    听到陈婉问起了新任的总理船政大臣丁日昌,林义哲点了点头,“前两天去过。丁大人性子急,气血过盛,又受了瘴疠,不肯安心静养,是以这病好的慢,我呆会儿再过去一趟,那金鸡纳霜,你也在帮我备些。我好带予丁大人。”
    陈婉答应了,二人先回到了家中,林义哲换过衣服,备好药品,便直奔丁日昌的家中。
    当林义哲出现在丁日昌家中时,已然生病在家休养的丁日昌正静静的坐在躺椅上翻阅着那本署名是由他著述的《拓海方略》。
    “鲲宇来了,呵呵,快快,请坐,”丁日昌看到林义哲到来,很是高兴,指着在他对面的一张椅子对林义哲说道。
    “雨生兄,这几日身体感觉如何?”林义哲坐了下来,关切的问道。
    “自小身体就不好,这一次才至福州不久,便感染了瘴疠,本以为命不久矣,谁知碰到鲲宇妙手回春,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呵呵。”丁日昌笑道。
    “雨生兄心系黎民百姓,勤于王事,过于劳累,才患了病,小弟恨不能助雨生兄分担,区区药品,微薄之物,雨生兄休要提起。”林义哲笑着摆手说道。
    林义哲说的是真心话,自丁日昌到任后,船政诸项事务运转良好,效率甚至还有所提高,林义哲原本还担心丁日昌接手后得熟悉一段时间,可能会对船政的工作有影响,但没有想到丁日昌是一个管理的能手,接手船政后,不但丝毫没有影响船政的工作,反而进一步提高了船政的工作效率。象新建的驻外巡洋舰“元凯”和“登瀛州”,只不过短短数月,已然接近完工了。
    “这几日好多了,已无大碍,只是身子有些懒,不爱起来,所以在这儿躺着,要不然,这会儿你要找我,便得去船厂了。”丁日昌笑道。
    “你这本书写的很不错,我看了深受启发,今日方知海军之重要,之前所见,实是井底之蛙了!”丁日昌指着手中的那本《拓海方略》,高兴地说道,“再加上你写的这篇前言,难怪那些海军官学生们这么喜欢你,来人!给林大人倒茶!”
    听了丁日昌的溢美之词,林义哲微笑不答——丁日昌手里的那本《拓海方略》,其实还有一个更为正式的名字——《海权对历史的影响:1660-1783》……
    他教的是海军官学生,而马汉的《海权论》则把海军捧成了决定一国之前途的关键力量!至于其中那篇他撰写的前言——当年林义哲自己读到此文时都感觉热血沸腾,就更不用说水师学堂里这些接受过全面的近代化教育,几乎是同时代中国青年中最有视野与责任感的官学生了。
    年轻人嘛,总是比较好忽悠的,而象丁日昌这样的有头脑有见识的洋务干才。见了也不免击节赞叹……
    “你不是说要多定几本书出来么?”丁日昌的手指轻轻的摩挲着《拓海方略》的封面,“你多写几本这样的书,让这天下更多的人知道你,赏识你,支持你,这样,这洋务便好办了!”
    “呵呵。不似郭公之《使西纪程》险遭毁版禁传便好。”林义哲的目光悄然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噢?”丁日昌有些诧异的扬了扬眉。
    林义哲给自己倒了杯滚烫的热茶,他把手指贴在氤氲着热气的杯子上——有点疼!疼不可怕,可怕的是挨了打而不知道记得疼,更可怕的是疼了以后甚至都不去了解自己为什么要挨打,怎么会疼?!
    “在郭公赴英前,朝廷要郭公将沿途所记日记等咨送总署。而他也如此做了。”林义哲的心中猛地感觉一阵绞痛——如果郭嵩焘和丁日昌不是这般实心任事,又怎会背上那万人诟骂的“鬼奴”之名!
    “那书我看过,写的极好,郭公说西人格致之学,所以牢笼天地,驱役万物,皆实事求是之效也……‘嵩焘欲令丹崖携带出洋之官学改习相度煤铁及炼冶诸法。及兴修铁路及电学,以求实用。’”丁日昌说道,“都是实在之言。”
    林义哲点了点头,能将西方的科学技术称之为“实学”,并认为西方的科学技术完全合乎中国实学所要求的实事求是,甚至主张大办学校,广派留学生以引入西学,这些主张和自己一般无二。
    “郭公日记中还言:西洋以行商为制国之本。其经理商政,整齐严密,条理秩然。窃观西洋以商贾为本计,通国无一闲;中国重士而轻视农工商三者,乃至一家一邑之中,有职业者不逮百分之一。”丁日昌又道,“郭公能看到西洋之富强首在重商。主张中国也应以工商为本,以使国家富强。此与鲲宇所上奏之‘四民柱石论’如出一辙。”
    “正是如此。”林义哲道,“这些还都好说,郭公之言。最为士林所忌者,乃是何言,雨生兄想必是知道的吧?”
    “呵呵,当然记得!”丁日昌一笑,朗声说道,“‘西洋之入中国,诚为天地一大变,其气机甚远,得其道而顺用之,亦足为中国之利。’”
    “‘嵩焘窃谓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强,又末中之一节也。故欲先通商贾之气以立循用西法之基,所谓其本末遑而姑务其末者。’”
    “‘自汉以来,中国教化日益微灭,而政教风俗,欧洲各国乃独擅其胜,其视中国,亦犹三代盛时之视夷狄也。’”
    “‘三代以前,皆以中国之有道制夷狄无道……自西洋通商三十余年,乃似以其有道攻中国之无道,故可危矣。’”
    丁日昌一边复诵着郭嵩焘《使西纪程》里的话,一边看着林义哲脸上的表情。
    “西洋有道而中华无道,西洋之政教文明已超越我祖宗旧制,我中华欲图自强,当比法西洋而变法……”丁日昌大笑道,“发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他郭筠仙不是汉奸?那谁还是汉奸?”
    “雨生兄以为此言如何?”林义哲含笑问道。
    “郭筠仙是‘汉奸’,我又何尝不是‘鬼奴’?”丁日昌的笑声里透着深深的悲凉。
    “著书立说的事不是不能做,只是要看写给谁看。”林义哲叹息着回应道。
    自己写的这些书,比如赠给鸿章的《外国师船图表》,会让李鸿章这等倾心洋务的人如获至宝,但如果说是写给天下所有的读书人的话……
    在原来的历史时空当中,那些满脑子“天朝上国”的清流士子,仅凭着一个“吾闻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的番天印,就不知掀翻了几多洋务干才!
    “真要怪的话,也只能怪咱们泱泱华夏的老祖宗,实在是给咱们留下的太多好东西了!”林义哲的嘴角浮上一丝苦笑。
    “是以鲲宇才炮制了篇《西国孝道考》出来,让那起子清流食不下咽?”丁日昌哈哈大笑起来。
    林义哲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若辈可恶,非得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足以挫其锋锐。”
    “这便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遍观大清国,能想出如此主意者,除你林鲲宇,还真没有第二个人。”丁日昌叹道,“我也曾苦思冥想,如何破得了此‘夷夏之变’之局,总是不得要领,直到读了鲲宇之文,方才顿悟。鲲宇之才,吾不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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