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向来干脆,苏醒则往往缠长。
    精力枯竭的安长生,便经历了两次苏醒过程。
    第一次醒来,他发现自己躺在水里,有药气不断钻入鼻腔,恍惚间看到房间中点着烛火,耳边传来女子声音, 但不等他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便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次苏醒,安长生只觉得眼皮很重难以睁开,感知却反而强了不少,清晰感到身下从池水换成床褥,鼻尖药气则变为幽香, 一旁对话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禀郡主,安真传已无大碍, 按照药方进行调理,不日就能恢复如初,若无它事,老臣便告退了!”
    “嗯,铃儿,代我送送薛太医!”
    “是,殿下。”
    “老臣谢过殿下!”
    交谈结束,便是脚步远去、房门关合、碗匙碰撞的声音,安长生突然感到干涩嘴唇得到清凉滋润,便忽的来了力气,猛然睁开眼睛,旋即看到郡主殿下手持羹匙给自己喂水,幽香正是源自于她的身上。
    还是混混沌沌的安长生,脑子有些转不过弯,一时间想不通,这种事情应由郡主亲自上阵,还是该让丫鬟来做?
    结果李青檀居然连茫然思绪都能看穿,将一匙清水送入他的口中, 轻声笑道:“本郡主的后天觉醒, 只能指望你高抬贵手,现在不赶紧用行动表示,万一安真传不肯出力怎么办?”
    安长生哑然失笑,拿到改命禁制后,他完全有资格开出天大的价码,而他也相信能答应的,落凰城都会答应。
    此刻郡主殿下直接把予取予求的潜规则摆到台面之上,反而更显从容大气。
    安长生稍稍回神,认真看向坐于手边的郡主殿下,往常他担心被瞧出破绽,不敢细细观瞧,现在既然都开诚布公了,便也没有了这些顾虑。
    随即发现,郡主殿下换了发髻,之前满头秀发都被玉冠束起,中间横插一根玉簪,逼人英气俨然一副贵公子的模样,结果头发被某位及冠宿主斩断一把后,她便整体剪短,发髻从全束变为了半束,部分秀丽黑发披在颈前背后,英气稍减,惊艳倍增,像极了白马回眸的郡主赵敏。
    “放心……咳!”
    安长生刚刚开口,喉咙便像是着了火一样,郡主连着把整碗水都喂了下去,才让他缓过劲来:“咳,既然答应送你礼物,我便不会食言!”
    “好!君子一出驷马难追!”李青檀嫣然一笑,“不过你也放心,落凰城从不亏待自己人,父王稍后便会到来,你尽管向他讨要好处!”
    得到想要的答案,安长生轻轻点头,忽而发现房中陈设雅致华贵,明显是宫廷专用,便知道自己仍然留在落凰城中。
    “我昏了很久?”
    “已有两天,今日是九月十一,丑时你在药池里醒过一次,薛太医断定你半日即醒,便将你安置到了这里。”
    “府中乱象可已平息?我想听郡主谈谈结果!”安长生对后续发展很感兴趣,毕竟他参加盛会之前,根本没有料到最后会闹得全城不宁。
    闻言,李青檀神色一暗:“王总管……不幸逝世了。”
    什么?
    安长生错愕无比,他是被那老太监领进落凰城的,路上圆脸东家还说去道霞观讨来杨枝甘露,为其延年益寿,结果还真就成了插旗之语!
    “听嬷嬷说,王总管主动去阻止猩红腐败,便是打定主意豁出性命,尽早终结仪式祭典,好免于府中生灵涂炭!但事实上,他失败了,结束仪式者另有其人!”郡主殿下心情沉重。
    “父王赶到现场,发现王总管死于生机耗尽,这种症状并不寻常,而且周遭能够找到打斗痕迹,所以腐败仪式必然有高手看护,可种种迹象表明,终结仪式的也是这位神秘高手!此人立场不明,王总管之死和仪式终止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恰好赶在父王现身之前,当是这神秘高手有意为之!”
    郡主殿下苦笑一声:“因此有些巧合,根本不能算作巧合……”
    安长生干掉岳平之后,猩红腐败开始消散,其实就是凑巧的!
    但腐败仪式结束于恒王现身的前一刻,便不是了。
    安长生眉头皱起:“记得郡主说过,关押燃烬使的地牢门禁,要不惑圆满才能破!”
    “不错,所以不出意外的话,出手者就是此人!但他逃得太快,父王又急于北上,便没能找到此人踪迹。”
    郡主殿下说完王总管的死因,便又开始介绍全局战况,听得安长生咋舌不已。
    算上燃烬使、王总管、岳群夫妇、被万象寄生的不惑高手,以及那暗中投靠红莲魔教的的落凰卫杨左使,一共死掉了十一个不惑宗师,数目与敬月宗正好持平,再把两位知命大宗师加进去,等于没了一个比敬月宗还要强大的顶尖宗门!
    而立高手死了七十,及冠武人竟然接近三百之数,普通百姓的伤亡数量没有这么惨重,却也有小两百了,但直接死于猩红腐败的其实不多,大部分是受到乱象波及。
    之所以会如此严重,主要因素是红莲魔教真的把所有家底都拿了出来,利用万象尊者带来的信息优势,抢在圆脸东家公布敌情之前,率先发难,加之有内奸里应外合,导致落凰城一度岌岌可危。
    次要因素是,江湖高手、北蛮间谍,以及某些见不得人的地下组织,闻到肉味,便直接化身群狼,狠狠地扑向落凰城这块肥肉!
    谁都知道恒王王府宝贝无数,河东河西的天道元文,有一半来自这里,所以他们的目标,是王府藏宝阁与诸多密库,陨落的十一位不惑宗师里便有三位是死于贪心不足!
    死在落凰城外府城当中的宗师,只有两个,一个是正道人士,死因还在调查,另一位则是隐藏身份的红莲传道使。
    此人在神使序列中,排行最末,却是红莲魔教荼毒大原府城的重要力量,表面上扮作颇有名望的武馆之主,暗地里没少发展下线信徒。
    万象尊者落难之际,他也准备动身去王府救援,结果被人半路截杀!
    杀人者正是苏大账房!
    七年来,苏寒从未停止过对红莲魔教的调查,逐渐确认府城藏剑馆的馆主,身份为红莲传道使,也是导致红莲浩劫的主谋之一,他便一直等待机会将其手刃,以告慰结拜兄长在天之灵。
    实际上,苏大账房本来没急着动手,打算通过藏剑馆,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红莲教徒,结果红莲魔教自己跳了出来,他便不再继续忍耐,单枪匹马当街拦杀,最终以伤换命,于众目睽睽之下,成功除掉红莲传道使,并且取走藏剑馆的立馆之宝——覆海翻云剑!
    郡主殿下并未过多描述截杀细节,但安长生非常肯定,以苏大账房那个尿性,战斗过程铁定逼格拉满,引得万千女子为之疯魔……
    经此一役,左右法王双双陨落,五位神使也没了燃烬使、无量使和传道使,红莲魔教元气大伤,在大原府城的多年布置毁于一旦,还顺手牵出了北蛮密谍等不轨之徒,一下子让日渐危险的府城夜巡,变得轻松又清闲。
    不过落凰城的损失,超出预估,不仅失去两位宗师,还被抢走大量财物,惹得恒王勃然大怒。
    乱战方才停歇,大原府城便直接封城,挨家挨户的进行搜查,到现在都没有重启城门。
    另外令德书院也出现不小的损失,不过更多是风评上的,放山先生“遇刺”之后便直接闭关,至今没有做出合理解释,向来伶牙俐齿的令德学子,在文瀛湖上遭遇敬月门人,竟然被说得还不了口。
    但好消息是,恒王北上联手老将军,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果。
    两位大宗师逼得罗生魔主退入北蛮国境数百里,沿途拔掉不少魔教据地,还在魔教总坛前,迫使罗生魔主交还三郡王李青城和蒋夫人等重要人质,并且自封总坛,立誓五年内不得再入大夏国土!
    罗生魔主碍于形势,不得不答应诸般条件,狠狠地为河东百姓出了口气,也令此次风波得以迅速平息。
    落凰城非但没有声名受损,反而因斩杀万象尊者和无相佛母,达到前所未有的鼎盛!
    听完叙述,安长生如释重负,没了红莲魔教的威胁,他的府城生活便能安全许多,不管万象尊者是否泄露出他的身份,都无需多虑,反正死无对证,继续打嘴仗就是了,大原府城已经成了他的主场,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感到力气稍稍恢复,安长生便想挣扎坐起,结果还是离不开郡主殿下的帮扶,恰在这时,门外有人高声喊道:
    “王爷驾到!”
    嘎吱!
    房门随即开启,一道身影大步踏入,正好撞到这一幕,面色顿时一沉。
    突然到来的恒王,并非三丈本尊,也不是安长生熟悉的普通版本,而是不怒自威的威严化身。
    “青檀,你先出去,父王有话与他商谈!”
    “……是!”
    郡主殿下意识到什么,偷偷给安长生使了个宽心的眼神,便起身离开房间,把他留给了面色不善的威严恒王。
    外边雨没下,但是气氛依旧不太融洽。
    威严恒王扯开椅子大马金刀的坐下,漠然盯着安长生,沉声说道:“你可知与魔宗牵扯,是什么罪名么?先帝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临终前还嘱咐本王与陛下,不能让魔宗善终!我们当儿子的不中用,没能完成父皇遗命,甚至连掘坟抛尸都办不到,你说见到魔宗传人,本王是否该拿他尽孝?”
    “……”
    安长生猜到威严恒王是要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好让郡主殿下顺顺利利完成夙愿,却没想到,莫老头这么招皇室痛恨。
    看来有必要好好了解莫老头的生平事迹了。
    他也没想替莫老头挨骂,索性开门见山把话挑明:“王爷,咱不如直接切入正题吧,郡主殿下的事情,长生定会尽力,您也别问莫老头葬在哪里,就算我知道也不可能说!”
    安长生能有今天,莫老头好歹要占一半功劳,虽说两人仅仅相处了个把月,但他不会做出卖友求荣的勾当。
    恒王立马拍腿笑道:“你倒仗义!不过也对,不义之人也不会为青檀拼命!既然你小子放下话来,本王就当做语出真心,落凰城向来赏罚分明,刚才只是警告你隐瞒之罪,现在咱们来谈谈赏赐!元文盛会的头名奖赏,本王会给你,救下青檀更是大功一件,有什么想要的随便说,拿不定主意,就等白胖子过来,有他替你参谋,不会吃亏!”
    “行,那就等东家来了在说吧,但首先可以确定的是,云气金缕少不了。”安长生解释道,“为郡主殿下催发资质,不单单消耗心神,还要用到云气金缕!”
    这不是假话,给郡主殿下实验过改命禁制的效果后,五条金缕又没了一条。
    倘若资质突触深埋魂膜当中,估计要费不少力气。
    这个消息,也证明莫老头的逆天宏愿,仍然是一厢情愿,成本没法掌控,便也失去普及可能。
    但落凰城有的是银子,恒王见他如此上道,立刻说道:“好,本王便特批你一百条云气金缕,不够还有,最后能剩下多少,也全都归你!”
    威严恒王先是展现出财大气粗的一面,跟着以知命真元为安长生疗伤,不消片刻,他就能活蹦乱跳了。
    “谢王爷!”安长生喜出望外,知道这根大腿算是稳稳抱住了。
    “本王向来不会亏待了自己人,以后好好表现,赏赐有的是!不过青檀之事,可快不可急,暂定五天一次,不会损她根基,也避免伤你精神!事成之后,本王更有重赏!”
    “好嘞!”
    ……
    “禀圣主,大原府城传来消息,无相法王的神通传承已在【三生血池】中开始孕生,只是无相法王神识泯灭,未能留下一丝一毫。”
    “神通传承比神识重要!看来牺牲三拳帮这一步,还真是走对了,叫府城方面投喂血食,尽快重塑神通种子!可惜万象的寄生神通没能留下,为了控制半步知命,他必须真魂上阵,也没有第二座【三生血池】供他寄托神通传承!”
    “哼,不过这家伙谁都信不过,就算有血池都不会轻易动用,他只肯相信自己,本体的藏身之地从未对外透露!不过眼后眼最多覆盖一城之地,藏身所在便必然位于大原府城,叫人仔细寻找,必须把万象遗蜕给我找到!虽然那已是空壳,但三大密藏精华犹在,足够迅速培养出一位不惑宗师来!”
    “遵命!另外北蛮金帐派来使者问询,何时开始规模栽种渡世红莲?”
    “北蛮王庭这是等不及了啊!给他回话,只要答应所有条件,随时都能开始!圣教不论如何都要成为一国之教,叫那帮喇嘛、萨满,全都滚到边上去!”
    “恒王已向朝廷请命北伐!渡世红莲一出,北伐势在必行,朝臣再难阻挡恒王意志!最迟十个月,落凰城主便能整顿兵马,挥师北上,此战既是我圣教劫难,亦是天大机遇,【无生老母】能否取代天道,【真空家乡】能否降临世间,就看两国兵锋,谁更坚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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