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按部就班。
    十九日的清晨,金舒是被世子府外的鞭炮声叫醒的。
    她脱下穿了一年的六扇门缁衣,将暗影的佩玉,连同那一块大仵作的手牌,一起留在了桌子上。
    将先前备好的男装笼上身,金舒为自己挽了一个发髻,转过头,就见李荣已经等在了门口,咧着嘴嘿嘿的笑起。
    他身上,是一年前与靖王同来京城时,穿的那件不起眼的粗布衣裳。
    也许是这一年里平稳安宁的生活,让当时看起来稍显瘦弱的男孩,此时此刻,由内而外的透出几分卓绝的气质。
    金舒抿嘴,感慨万千。
    “不坐马车的话,我们今天得快点走,要在晚上赶到津州府下的小县去。”
    她将包袱背在身上,出这间住了几月的厢房之前,目光一瞥,望到了放在桌上的另一枚佩玉。
    靖王的佩玉。
    那温润透白的色泽,镂空的雕花,以及金色的长穗,如同漩涡一般,拉扯着她的目光。
    只带走这一样物品,做个纪念,也当无妨吧。
    毕竟,大魏已经没有靖王了。
    金舒站在那里,小心的拿起那块腰佩,指尖轻轻婆娑,面颊上镀上一层金灿的日光。
    她的脸上,有欣慰,有不舍,有惦念,有期望。
    李荣等在院子里,回眸扫了一眼屋檐上的人影,如先前计划的那般抬手轻咳了几声:“姐,再不走,来不及了。”
    一瞬回神的金舒,怔愣了一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将佩玉收在怀中。
    “有点可惜。”她笑着出来,“圣上赏赐的金银珠宝,愣是让人给截胡了。”
    却见李荣蹙眉,抬手抹了一下鼻子尖:“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笑起,“有人动了你这么多银子,你竟没有睚眦必报!”
    阳光下,院子里,金舒抬眼,望着晴空万里,望着风卷云舒。
    她于朦胧的光影中回眸,瞧着身后的李荣,饱含期待的笑起:“送给天下人,也未尝不可。”
    她在说那些赏赐,也在说那个放不下的男人。
    金舒眼里,已经看过了太多离别。
    她太清醒,清醒的知道世事无常,金银珠宝,功名利禄,到底不过身外之物。
    她见过了太多的死亡,看过了太多为情所迷,为财所困的故事,方知人性多面,谁也不能定义了谁。
    善恶妒贪,喜怒悔恨,是世间所有人的模样,也是世间所有人,今生围绕的全部课题。
    就像这天下,只有风雨洗刷之后,才会见到真正的彩虹。
    如果自己的消失,能为天下这道彩虹的提前出现,贡献出一分一秒的时间,那也许在这一分一秒中,便可以救下无数圣灵,便得以让更多人,沐浴在公平正义的光辉之下。
    那别说是消失了,就算以命相换,金舒也不会有所犹豫。
    她想要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她想看到的,是一个国泰民安的天下。
    能实现这一切的,唯有那个众生平等,将公平与正义为每一个普通人绽放的李锦。
    能驾驭这一切的,唯有那个知人善用,将民心与天下牢牢系在一起的当世太子。
    而她,仅仅只能将他推到现在的高度。
    而她,也仅仅只能陪他到这里。
    京城郊外,山花烂漫,两个人走走停停,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岁月里。
    西出城门之后,沿途遇到了吹糖人的手艺人。
    于是一大一小,一人举着一只小糖人,有说有笑的走在山野的路上。
    沿途还碰上在驿站说书的先生,口中讲述的,恰好就是金舒女扮男装的故事。
    “这位大仵作,女扮男装,灼灼慧眼,替亡者申冤……”
    “眼见她身份暴露,就要秋后问斩,六扇门的门主可是急的如锅上的蚂蚁……”
    “谁成想,他竟然以一己之力,将命豁出去,在朝野上与文武百官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大雪漫天,那倒下的人,流淌的献血,仿佛在宫门下开出了一朵绚丽的花……”
    虽然被杜撰了不少情情爱爱的故事,但那些片段,仍旧勾起了金舒的回忆。
    她听着听着,随着说书先生的笑而笑。
    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愣着愣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她以为能放下,终究只是她以为。
    原先欢快赶路的两个人,如今并排而行,却沉默无言。
    李荣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抬手轻咳了一声,故意说到:“其实离开了也好。”
    他叹一口气:“他之所以不来见你,不仅仅是因为事务繁忙,也不仅仅是因为不想批你的辞呈。”
    闻言,金舒有些落魄的笑了一下:“没事,都过去了。”
    “他是要被赐婚了的。”
    李荣并没有停下来:“对方是大将军的外孙女,说起来,算是萧辰将军的表妹。”
    原本温暖的风,此刻不知为何,只轻飘飘的吹过金舒的面颊,便让她觉得格外的寒凉。
    她瞧着眼前这个担心的自己的少年,努力的笑起来,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不悲不喜的道:“门当户对,理应祝福。”
    说完,她一扫先前的阴郁状态,岔开了话题,开始絮絮叨叨的讲述着名山大川,片刻不停。
    这般一反常态的唠叨,任谁都会觉得心疼。
    “你就不好奇一下,那个女人是谁么?”李荣猛地打断了她的话,满是怜惜的看着她。
    “重要么?”金舒浅浅笑着,什么也没有再说。
    倒是李荣,忽然愤恨的跺了跺脚,一股气恼的样子,拉着她,低着头,大步飞快的往前猛走,恨不得跑起来。
    直至京郊五里,隐隐约约能瞧见官府的五里亭时,他才猛的收了脚步。
    这个七岁的男孩,满是怒意的回眸,目光灼灼戳着金舒不明所以的面颊:“姐,天下是天下,你已经为世人做了你能做的所有事情,你问心无愧。”
    “但是。”他说,“你有没有想过,世人也许希望你也能有个美好的结局?”
    他松开了金舒的手,往后退了一步,背手而立:“为何你会觉得,帮不上了,便没有资格站在他身旁?你可有想过,若是没有你,现在他说不定已经死在李景的暗杀里?”
    李荣“嘶”了一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啊,自己推上去的男人,自己放不下的男人,就这么一走了之,拱手送给别的女人?”
    这一连串莫名成熟的话语,一股脑砸到金舒的脸上,让她一时半会儿有些迷茫:“你……”
    “你什么你,皇爷爷说了,李家的孩子都这样。”说完,他叹一口气,直接掰着金舒,让她面朝五里亭的方向,自后向前,推着她往前走。
    一边推,一边抱怨:“我皇叔是娶媳妇,又不是找盟友,要论什么助力,谁能比丞相更强?”
    “照你这个理论,皇叔还不如断袖算了,绝对天下无敌!”他鼻腔里冷哼一声,长长出一口气。
    被他推着向前的金舒,还没来得及反驳他说的话,就瞧见五里亭中,那个格外熟悉的身影。
    凉亭檐下,李锦浅笑盈盈,眼眸迷城月牙,倚靠在红柱旁,手里的黑扇一下一下的敲着自己的手心。
    金舒愣住了。
    “大仵作好兴致啊,徒步这么远,郊游?”李锦笑意更深,那一抹璀璨的光辉,一瞬间就闪的金舒睁不开眼。
    只是还没等她回答,李锦侧身探头,瞧着她身后的李荣,补了一句:“若不是郊游……那便是要挟持世子咯?”
    闻言,她连连摆手:
    “郊游!”
    “挟持!”
    异口同声。
    身后,李荣三两步跑到李锦身旁:“皇叔明鉴啊!是挟持啊!”
    李锦深以为然的点了下头,而后挑眉睨着金舒怔愣的模样,云淡风轻的说:“挟持皇族,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啊……”
    她懂了,这又是李锦挖的坑。
    金舒仰天长叹,嘴巴抿成一条直线,指着李锦和李荣的方向,半晌,才蹦出来一句话:“李锦,算你狠!”
    说完,愤恨的瞧着他:“听闻圣上已经为太子殿下赐婚,殿下何必仍旧如此执着?”
    见状,李锦仍旧带着笑意,丝毫不气不恼。
    他缓缓踱步上前,执扇勾起金舒的下颚,迫使她对上他的双眸。而后探身前倾,笑着询:“那舒儿是准备抗旨了?”
    抗旨?
    他凑在金舒的耳旁,柔声道:“你哪也去不了,现在天下皆知,你是我李锦的太子妃。”
    话音刚落,那金蚕丝的圣旨,便稳稳落进了金舒的手心里。
    不远处,睨着眼前这一切的宋甄,抬手揽着身旁的何琳,相视一笑。
    大魏211年秋,太子李锦大婚。
    坊间传言,新娘子在被赐婚后,隔三差五翻墙逃跑。
    许是因为这当朝太子李锦,在六扇门里有一女扮男装,盛名天下的红颜知己。
    接了圣上赐婚的萧家姑娘,自知与其相比甚是渺小,可又不能违抗圣意,只得用这种翻墙跑路的法子,希望不要棒打鸳鸯。
    然事与愿违,总能被人在墙下抓个正着。
    完婚之后,大抵上是觉得心中忧郁,以至她常常是日上三竿之后,才扶着后腰,神情幽怨的坐在东宫里唉声叹气。
    如此,这便成了说书先生们,口口相传,经久不衰的宫闱秘闻。
    大魏216年,李义驾崩,李锦登基,萧氏为后。
    这宫闱秘闻,便在此后百年之间,传的更是神乎其神。
    “吸取了那废妃祸乱后宫,其子残害皇族血脉的教训,一代明君太宗皇帝,在位四十六年,后宫唯有萧皇后一人,真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
    “但谁又知道,兴许是心中仍然惦念那个女扮男装的红颜知己,太宗皇帝才会那般勤政,大魏江山才在他的励精图治中,换了新颜。”
    “才有了史书中,名垂千古,为世人称颂的永明盛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亲的阅读与喜爱,至此,《大魏女仵作》的正文部分,就已经全部完结啦!】
    【撒花!】
    【接下来的更新,是对故事背景的一些补充,以及婚后的那些你懂得番外!】
    【再次感谢您的阅读与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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