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家还没发扬至今日辉煌光景的时候,还苦哈哈守着巴掌大的小岛,靠着家传的冶炼术谋生。
    因着技艺精湛,便引来了许多刀修剑修,或是锻造宝器,或是修复灵刀灵剑,渐渐便也名气远扬,靠着这些活计得来的报酬,积攒的人脉,使得宁家人有了安身之本,便靠着锻造冶炼之法,搬山断海,将主岛一点点扩大。
    便是在这等烈火烹油,越来越红火的时候,宁家历经了一场几乎倾家灭岛之灾。
    他们家沾上猫祸了。
    天资过人的大姐宁长虹和天资过人的宁长非看上了同一只猫妖。
    她们是孪生姐妹,争斗从出娘胎就开始,为着哪个先出世,险些要了太夫人的命。在胎里挤了八九月,这两个成了有你没我的宿敌,只要是在同一间屋子里,两个小娃娃便是睡着了,小脸儿相对过不了一息,就能嚎断房梁。
    可是猫只有一只,分不开劈不断,刚成人形,圆眼短鼻,一脸猫相,长长的黑尾巴总藏不好,绕到脖子上去。
    黑猫妖产自中原岐山,幽幽绿眸漾着笑波,这模样是咬不过弯牙儿岛上的那群大兽的,耳朵也没了一只,奄奄一息抱着木头在海上漂。
    他先被大姐儿宁长虹救下,后与二姐儿宁长非两情相悦,两个姑奶奶斗法作妖,闹得家宅不安,永无宁日,连家传的冶炼之法也被外人乘隙偷学了去。
    宁家创业不易,独门秘法遭窃动摇了几代人辛苦打下的基底,太夫人勒令彻查,便查出来黑猫妖与对家千丝万缕的联系。
    妖怪罢了,哪儿那么容易生出来真心呢?
    二姐儿宁长非挥泪断情丝,追杀黑猫妖八万里,最后于中原岐山将其击杀,黑猫死在了故里,二姐儿离家太远,寻着的棺椁不合适,后来给摘月崖收骨添了不少麻烦。
    “把珠子留下就行,你快些离去,便可不受波及。”宁无双将木哨连同她自己的那枚魄石一道递过去。
    守玉接了,转头看向不远处跌跌撞撞奔来的蓬头女子,身后是她刚挣脱不久的捉仙链。
    “那便是你二娘宁长非?”
    “是。”宁无双手指挑动,便见捉仙链银光大放,前纵数尺,再次将那女子捆翻。
    守玉问道:“与兽妖结合生子还能活下来,莫非担负生育之责的是那猫妖?”
    “我们家的家底被你全打听清楚了,你指定有什么毛病。”宁无双苦笑道。
    守玉没反驳,还点头应了句“你说的对。”
    “修道之前我和哥哥相依为命,父亲不自在姨娘就不自在,姨娘不自在我们兄妹就没好日子过,哥哥年纪小无力应对,心头愤恨怨怼全落在我一人身上,再往下却没人应承,我却是做惯了受气包,后来长大些,还是怕身边有不自在的人,提心吊胆,弄痴卖乖便是要致力于消除种种怨念,唯恐再受无妄之灾。”
    宁无双没想到她自有一番行事之道,愣了半晌,还是没忍住,道:“你这不是吃撑了么?”
    “我用不着吃那个。”守玉摊着掌心,看向那枚木哨,亦是觉得无奈,她所有的那些法宝在宁无双手上都更听话些。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宗气不顺,她将木哨拽下来,气呼呼砸向冰面,还往上头补了几脚。
    “你——”宁无双激愤无比,抓着头发原地直蹦,躁狂了会儿,待守玉移开脚后,哨身已然是四分五裂。
    她将眼闭了闭,身上那股子孤勇混不吝都卸下劲儿来,面色哀伤,道:“你这不是找死么?”
    守玉望望天际越压越低的劫云,“死前你是不是该洗个澡,也好走得体面些。”
    宁无双被她气笑了,“小矮子,你是不是就跟我斗嘴有瘾呢?”
    守玉认真想了想,在她长成的十数年里,除了埋在心脉里的夜舒元神,她没听过别人说更多的话,除了宁无双,她没再同别人说过更多的话。
    “是的,还没过够瘾,”又很有担当地拍拍心口,语气笃定道:“就是你死了我也能把你捞回世上来,冥府我有十二个熟人,都混蛋的很。”
    “既然混蛋,你如何保证能捞出我来呢?”宁无双摸出个帕子,在碎冰上浸湿了,真听话地擦起脸来。
    “他混蛋,你也混蛋,冥府就那么点儿地方,要那么多混蛋干什么使?”守玉扯扯嘴角,笑意清冷。
    宁无双咂咂嘴,“你还是使撒娇那一套比较招人疼。”
    守玉将魄石扔还给她,“光招人疼有什么用,我好好对你也没见你把这破石头舍了我,死到临头托付于我,你家大夫人那么护犊子,见了这遗物,岂有不与我为难的道理?”
    “况且,我有块儿更大的。”她得意洋洋的,把自己坑骗来的那一块举起来晃晃,像是怕她抢似的,立马塞回了心口捂好。
    宁无双都替她疼得慌,“你那身子是肉做的,不是缸做的,怎的什么都往里放,那又不是什么好玩意。”
    “你要魄石干什么使?”
    守玉想了想,这事儿告诉她也没什么,“聚魂钵里的玄灵液五百年就要净化一次,不然就浊了,眼看第一个五百年就要到了,先备下,防患于未然么。”
    宁无双还想问那钵盂里泡着谁人的魂魄,这般要紧,便见守玉把眉毛一立,“老说我做什么,你的事儿还没交待呢。”
    “你不是都摸清楚了么?”宁无双又摸出包烟丝儿来,还没点上火,让守玉夺过去一把扬了,只好蔫蔫抠着指缝里的老泥儿。
    她们家如何发家,又是怎么遭遇猫祸,守玉自然是摸清楚了,只是那半人半猫的宁非相,却是整个宁家上下讳莫如深的。
    他究竟是否是宁二夫人与大猫妖结合所出的?
    他为何被锁在宁家水牢之上?
    既然大猫妖是只纯黑的,他原形为什么能是只橘猫?
    第一个问题在守玉见到状似疯魔的宁长非后就有了答案,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困扰了宁无双多年的不解之谜。
    “他三岁上显了猫相,转成男身,我母亲对猫妖爱之深切,恨之入骨,能忍下这妖孽,一是看在二娘情面上,它身上毕竟还有宁家的血脉,二是妖身未定,或许有再变一回,与咱们姐妹之间也是个照应,哪知他一条道上走到黑,直到十五岁也没能变成我母亲期望中的样子,”宁无双道:“真要杀了吧,依着我二娘那个性子,能把宁家岛移平,可要是好好供着,也不大可能,我在家里的时候,他灵脉全是封着的,就在房里做个混吃等死的大橘猫。”
    哪里知道出了趟远门回来,瘦成这般皮包骨的模样。灵脉是他自己想法子冲开的,他那一身本事还是宁无双闲暇时候教的,大夫人连水牢都开了,想是气憋得久了,不得不发。
    “跟个猫儿较什么劲?”守玉撇撇嘴,对她们宁家这般行径很是不齿。
    “这不是较劲,此乃关乎尊严。”宁无双嘴上这么说着,她哪里不知道母亲还没过去那道坎儿,折腾宁非相又能舒坦多少,可不折腾定然是不舒坦的,便只有这么做下去。
    尊严么?守玉很久没想起过这两个字。
    “这东西伤人,我早听师尊的话扔了的。”
    宁无双将火灵珠抛向半空,调出冰焰岛上一早设下的护阵,有灵珠加持,她原打算一家三口同归于尽的想法已经不剩下多少了。
    只见灵珠升空,悬浮不落,进入阵眼之后,丝丝散开,布满整个半圆形的防护罩,正在阵法落成之际,一道雷火携惊天之势直直劈来,威力之大,整座岛屿都跟着晃动。
    天雷在护罩顶端炸开,无数银蛇似的电光聚于那一点,扭动间雷声动地,撞击出银花崩裂,自顶部滴落入海,将海水也翻搅得沸腾。宁无双的鲸鱼坐骑与守玉的魔鬼鱼,早躲进了深海之内。
    “把眼睛闭上,会瞎的。”宁无双说道。
    “瞎了也值了。”守玉奋力仰高头颅,半圆形的护照上开满雷火之花,银红炫目,似场永不落幕的烟花会。
    巨声响动三十二下,乌云散开,护阵已然支离,布满细碎裂纹,宁无双抬手将灵珠收回,原本火红通透的珠子成了乌突突的一个,再没半点儿光彩。
    “黑了,还要么?”
    “要的。”守玉接过来,收进了袖内,“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兽妖们渡雷劫,有锤炼心志,摒弃陋习的作用?”
    “他在水牢里关了那么多年,就剩半口气吊着一条命,真让他自己面对,受不住的,”宁无双苦笑着,不远处的客栈散发出冲天的妖气,“我试过失去他的日子,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
    “阿狗把他的心给我了,你要么?”守玉抚着脖上被条平平无奇的黑麻线穿起的狼王心,很是真诚。
    “小矮子,你真想给我,就不会先将火灵珠拿出来了,”宁无双知道她在想什么,得狼王心加身,宁非相便可全化成猫妖,没有体内人族血脉的干扰,狼王心的效用会发挥至最佳,助他顺利渡劫之外,修为更不只上一层楼那么简单。
    她将狼王心挂在显眼的地方,又同时将火灵珠这等防御系灵器祭出,是在赌宁无双的道心。
    “上回抢了你的哨子,是我不该,你知道我的苦衷,何必再来试我呢?”
    “这机会难得,你不把握住,等他清醒后知道了,怪你死板不知变通怎么好呢?”守玉将身倾着,挑起挂绳,提着黑珠子形态的狼王心在她眼前晃荡。
    宁无双无处可避,说没夺心跑路的想法她自己都不信,头先十年追着那狼不死不休,不就是为这东西么,现时又是买一赠一送到眼前来,她望着守玉浅淡的笑颜,心间像是被谁浇了勺滚油上去,疼得很是热闹。
    “我口口声声看不惯族中奢靡之风,行事也是奢靡取巧那个路子,心口不一,累得你在我家里受苦多日,还把哨子也毁了,你想怎么出气都是应该的,”宁无双往前走两步,挡在守玉面前,“今日时机不对,等我能活下来,你想怎么着都行。”
    宁非相那半猫妖浑身黑气森森,瘦削身板摇摇晃晃自客栈大门出来,不过十数步的距离,暴涨成为一只身长数丈的巨大黑猫。
    他自出生以来便伴随无穷恶意,不久前又被堂姐好心喂了许多怨鬼。
    他的本事全是宁无双学会后再教给他的,道门要法全是按着大小姐的过人天资量身定做的,宁非相没那样的天资,缺陷倒是不少。
    大小姐学什么都飞快,便也要求屋子那病怏怏的猫崽子也要一样快。
    这不是难为猫么?
    每日早晚课后,大小姐或是一时兴起或是早有筹谋却不见成效的每项任务,这负担是苦壳里包着温情,他也苦恼也甜蜜,
    除却练出一手与她同样的字迹,宁非相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勾魂引。
    这等源于催眠术的微末道法并不受宁家重视,半猫妖靠了片捡来的鲛人尾麟,炼出魄石之后,与勾魂引的术法结合,便能将大小姐布置的课业应付过去。
    宁非相的误打误撞,令宁家的生意一飞冲天,跻身于北泽四大世家之列,这般能干却更为大夫人所不喜,趁着长女叛逆出走,无人相护,将他下了宅内水牢。
    “黑了,全黑了。”守玉若有所思点点头,那困扰她的第三个疑问也有了解答。
    在渡劫前夕他本能将全副战力调动出来,尾巴尖上的毛儿都支起来了,这也是做了玉碎的打算。
    不料堂姐运气爆棚,撞上个身负无数珍宝又无缚鸡之力的冤大头,在一逸永劳的火灵珠与一劳永逸的狼王心之间,向来精明的大小姐却昏了头,他本就对宁无双弃他而去多年生出来满心愤懑,鼓足了全身的力气却无处可施,便气血逆流,经脉倒转,就此入了魔。
    宁无双召出豁大一个回旋镖,扬手打去,稳中黑猫后脑。她随后飞身而上,捏出几个凌厉杀招,大猫身上连根毫毛也没掉,嗷呜一声厉吼,厚实一爪正拍在来敌侧脸,就将她自半空拍落,呃啊一声吐出口乌血出来,在冰面上蔓延成很是显眼的一大片。
    她言传身教,每个日夜发散出去的苦心痴心,全凝在在这一爪里,报答回来,作为严师与堂姐,玩伴与情人,正途歪道全由她一人引领,最后结出来这等苦果,也并非意料之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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