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痛欲裂。古雷克醒来时就这一个感觉。
    接着全身都痛起来了。大脑恢复运转,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但却是破碎的,模糊的,无法完整地告诉他实情。尽管如此,凭借着少许的片段和入目的景象,古雷克可以大致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以及他和雌性是如何被投入这个地牢。
    看来,埃格莫克终究得偿所愿了。虽然不知为何没有下杀手,但还是把他们都抓了起来,当作罪犯处置。
    他没能保护好雌性。
    意识到这一事实的时候,古雷克叹了口气,控制自己尽量不去理会心底的焦灼感。痛苦,后悔,自责,都已于事无补,只会平白浪费了有限的时间。还是想想接下来怎么挽回局面更有用。他揉揉麻木的胳膊,感觉自己好像被倒吊起来烘烤一整天,然后被扔进沙漠里煎熬一整夜,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刺痛到每次呼吸都充满灼烧感的喉咙。
    “你还好吗?”古雷克勉力开口,看向身边的雌性。
    昏暗的光线下,她背靠肮脏的牢房水泥墙,双手放在膝弯里,身体折叠着坐在地上。但听到他的话,她立刻把头转过来,眼神不可置信。
    “怎么了?”他纳闷地说。
    “你醒过来才几秒,就开始询问我的状况。”雌性叹息。“难道不该先问问你自己还好吗?”
    “我还好。”古雷克咧嘴一笑,不小心扯到脸颊的伤口,狂吸冷气。“嘶——”
    “笨蛋。”责骂声包含着不容错认的心疼。“快给自己治疗一下啊。”
    古雷克摇了摇头。
    “我这都是皮肉伤,倒是你的骨折……”古雷克顿住,目光上下扫视,对于观察的结果感到有些意外。“你的骨折是好了吗?你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难受了。”
    他依稀记得她被埃格莫克打伤后,断续咳嗽过一阵,脸上毫无血色。
    艾丽给出肯定的答复。“是的。你脱离狂暴后就昏了过去。埃格莫克叫卫兵把我们押送到地牢,但他自己却不知去哪了。在我们被押送到这里的路上,遇上了一个治疗师。好像是你认识的人,叫毛兹。他看到你被抬着的样子很吃惊,在听说你被逮捕的时候就更吃惊了。然后他给了我一块菱形的石头,说他正在王宫外出诊的路上,如果你醒来有什么需要,让人给院里值班的乌兰巴传个话。”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古雷克艰难表示,感觉自己此刻的嗓音犹如指甲刮擦黑板般刺耳。但愿雌性不会嫌弃他。“毛兹给了你修复石。所以你来到这里后,伤势已经好转许多了。”
    这种自动治疗患者的修复石很珍贵,由纯粹的能量组成,通常只用于需求最紧急的患者。古雷克很庆幸毛兹恰好随身带有一个修复石,并把它给了她。雌性比他更需要治疗,因为兽人的体质普遍比人类强壮。想必毛兹也是如此判断的。回头必要好好感谢朋友一番。前提是他还能离开这里。
    “我们现在是要装作不想谈论那件事吗?”
    古雷克给自己治疗了一会,听到这句冷不丁的话,疑惑地转过头来。“什么事?”
    “你的狂暴。”
    “噢……”古雷克呆呆的。
    他不自觉沉默了一会,直到艾丽又说,“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狂暴?”在看到她点头后,古雷克努力想了想。“我也不知道。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我以为只有少数兽人战士可以做到。”
    “但你的确是狂暴了,”艾丽指出。
    天知道,她一开始看到他变成那个样子,都没反应过来。她也不是对狂暴状态毫无了解的。第一次闯王宫的时候,埃格莫克就开了大的,导致她后面看到他都有心理阴影。但是古雷克也能那样?想都没想过。现在说出来都还感到不可思议。这种温和宽厚的居家型,怎么会跟愤怒到失智的狂暴兽人战士沾上边?
    古雷克一时没有回复,似乎正在思索。考虑到他要给自己治疗,一心多用,艾丽没有打扰他,视线跳跃在牢房的内外。
    这里的环境糟透了。不到十平米的牢房又暗又脏,阴冷潮湿,让她如同身临基地的酷刑室。小时候训练成绩不理想,就会被带去那里受惩罚。表现再没有改善的话就会被淘汰。她从来不知道那些被淘汰的孩子是送去了哪里,也不敢去深思。还好,她一直都以中上的分数通过考核,因此少吃了很多苦。多个教员对她的评语都是“善使技巧,剑走偏锋”。可惜,来到硬碰硬的兽人世界,什么花招都没用。战争面孔的铁拳把她摧残得遍体鳞伤,也把她从此生活无忧的梦境打破。
    也是她太天真了吧,居然认为兽人的承诺可以兑现。他尽管想,现实却不会容许。还是说,这叫命运?当古雷克把解药呈到她面前,她一度真心相信自己可以逃离一切,与他离开这里,携手建立新生活。可实际上,不管怎么挣扎,都摆脱不掉过去的枷锁。
    那是她的罪孽。
    她的错。
    “对了,我们来这里应该有好一会了吧。也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古雷克给自己治疗完了,随口说道,扭头却发现雌性一脸消沉。“怎么了吗,有什么事情困扰你?”
    除了他们都被投入地牢了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以外?
    艾丽摇头,缩在墙边没说话。
    雌性看起来精神好差。古雷克开始忧心忡忡,想法子安慰她,“我们被关起来只是暂时的。按照正常司法流程走,之后会有审判,说不定律师能证明我们无罪。”不过就他们现在这处境,能不能联系上律师还是两说。古雷克吞下了这句话。“呃,往好处想,至少我们还没戴镣铐。”
    艾丽把双手从膝盖下面抽出来,在空中摇晃几下,发出声响。古雷克这才看清,她跟他不一样,是被铐在墙边的。他顿时哑口无言。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普通金属镣铐还是附了魔的特殊桎梏?能用蛮力打开吗?
    古雷克拿过她的镣铐默默研究起来。不多时,外面就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望过去,只见一个狱卒打扮的中年雄性兽人出现在牢房外,朝他投来关切的目光。
    “圣手阁下,你在那里感觉怎么样?”话一出口,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有多蠢,狱卒连忙改口,“我是说,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如果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请尽管开口。”
    “你是……”古雷克感觉对方有点眼熟,起身走到铁栏前,面对面仔细打量了一会。“诺鲁?你是半年前在博尔德大道突发胃病的那个人,对吗?”
    “对,就是我,”狱卒惊喜地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可忘不了你冲着我身上的帆布包尖叫,追问它的皮从哪里剥来的样子。”
    “……当时醉得太厉害,实在很不像样,”名为诺鲁的狱卒脸红道,干咳一声。“总之那次承蒙圣手阁下的关照,才不至于遭受什么严重的后果,事后还没有收取我任何费用。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感谢圣手阁下呢。”
    “不必放在心上。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知我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吗?现在是几点?”
    “你是昨天黄昏时分被押送过来的,一直昏睡不醒。现在是下午四点多,可能已经五点了。”诺鲁顿了一下,视线短暂地斜着落在艾丽的身上,但马上就收了回去,好像怕自己的眼睛被污染似的。
    “不用担心,圣手阁下。”古雷克意外地听到宽慰之言。“这么多年下来,大家都知道你妙手仁心,医术高超,是奥克多姆最宝贵的资产之一。你在这里逗留只是暂时的。统领大人正在外面快马加鞭调查案件真相。不肖多时,一定能证明那个该死的人类刺客如何威胁你,迫使你屈辱地服从她。到时候她就会被推上断头台,而你沉冤昭雪,获释出狱。”
    看来外界已经得知他被逮捕的事情了,这在古雷克的意料之中。他毕竟在宫廷有官职,而宫廷丑闻往往传播最快。但是人们都认为他一个体型更大、个头更高的兽人是受了人类的胁迫?哪怕他已经当众狂暴过?
    古雷克掩饰不住面上的惊讶,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不管你听到了什么,实际情况都没有传闻的那么夸张。”
    “你是说,她没有把利刃架到你脖子上威胁你吗?”
    “呃……”好像雌性还真的做过一模一样的事。古雷克陷入沉默。
    这段时间,他和雌性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他光速习惯了她现在的样子,已经有点记不得之前是如何表现的了。虽然那只是一个月前的事。
    古雷克回头瞥了眼。雌性不知何时把自己的脑袋埋进膝盖间,整个人像是乌龟缩进了壳里一样,不理会外界的动静。也许刚才那些话让她心里不好受。或者单纯是饿了?毕竟已经在牢房里待了一天。他皱皱眉,把脸转向狱卒,这次换了个话题。
    “可以请你给我们一些食物吗?”
    “啊,这个……”诺鲁露出为难的表情。“统领大人专门传下话,要这边好好看押住你们,还说不准把膳房的粮食浪费在一个阴险刺客和一个,呃,他口中的无耻叛徒身上……”
    倒是很符合埃格莫克一贯的恶霸作风。
    古雷克捏了捏鼻梁,没有为难狱卒,而是换了个请求,“可以去一趟我家吗?那边也有食物。”
    “好的,这不违反规定,包在我身上了。”诺鲁说完,转身就走。
    古雷克感觉有点不对劲。
    过一会,果然见诺鲁回来了,脸上带着尴尬的神色。
    “圣手阁下的家是在哪里呢?”
    “主城区白鹿街斐雅花园15号。去西路鲜花市场对面左转走小道最快。不用为钥匙而费心。大门和整个院子应该都被轰飞了。”
    “收到。”
    诺鲁又走了。
    等狱卒终于回来的时候,古雷克已经饥肠辘辘。他本来就受了伤,经过治疗,耗费许多能量,正是需要补充体力的时候。可以看出,身边的雌性也很虚弱,尽管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吱声。诺鲁的身影刚出现在外面,他立刻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有些东西不方便携带,所以我就拿了面食、糖果和蜜饯过来。”诺鲁提起自己拎着的一个大袋子,然后展示了自己腋下夹着的东西。“还有这几条过夜用的毯子。”
    “谢谢了,”古雷克诚恳地说。
    他很清楚狱卒没有帮忙的义务,特别是考虑到他和艾丽的罪名有多么难听。危害种族安全和叛国肯定是少不了的。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提供协助,即使是为了报答他往日的……姑且说是恩情,搞不好要把自己搭进去。
    “没事没事,”诺鲁连忙表示。“我给你从这个缝隙里塞进去可以吧?注意不要让皮肤碰到栏杆,否则会触发强电流。顺便一提,这里也不能使用魔法。”
    原来整个牢房都是附魔加禁魔。
    古雷克无言以对。往好处想,起码没禁了治疗术。他望着诺鲁走过来,歪着脖子,扭着身子,勉强把东西从缝隙里塞进来。
    “明天下午就是审判了,”诺鲁等他接下东西之后说。“陛下已经得知了此事,会亲自审判你们,然后作出裁决的。今晚好好休息吧,圣手阁下。相信陛下一定会秉公执法,还你清白。”
    古雷克已经放弃解释自己最起码也算个共犯了。目送诺鲁离开,他转身把多余的毯子铺到地上,然后看了看袋子里的东西。
    “有烤饼哦。”小小地雀跃了一下。“要吃吗?”
    他看到一直沉寂着雌性动了动,似乎对这个提议有兴趣,但马上又耷拉下来了。
    看来还是很消沉。古雷克盯着雌性的背影,有点发愁。他低头又看了看袋子,意外地,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现若干新玩意。一个主意冒出来。没有惊动雌性,他悄悄把东西放到了地上,布置完了,然后轻点她的肩膀。
    雌性好像是以为他要重复刚才的提议,眼睛闭着,嘴里嘟囔,“算了吧,我没什么胃口。”
    “先转过来看看,”古雷克轻声说。
    她犹豫一会,转过来了。入目的火光点亮了蓝眼睛,冷色掺了橙红。
    “这是……”艾丽微微张开了嘴巴。地上有一个金属容器,里面放着小型圆蜡烛,火光摇曳,为黑暗带来明亮和生机。淡淡的薰衣草气味开始弥漫在空中。她使劲嗅了嗅。“我之前拿出来的香薰蜡烛……”
    虽然拿出来了,但在家里没派上用场。她原本是想用的,可惜当时天没黑,点蜡烛会显得奇怪。所以她放弃了不切实际的浪漫烛光幻想。没想到竟然在地牢里又见到它了。
    艾丽微笑,委身靠近,让自己浸满了美好的香味。
    古雷克看出她心情在好转,趁机递出烤饼。“来吃点东西吧?”
    这次艾丽接过了。慢吞吞吃起来,没说话,也没问他怎么把蜡烛点燃的。温和的兽人都能突然陷入狂暴,变成两眼冒红光的疯子,在禁魔的地牢里凭空点个蜡烛也不是那么难以想象的事情。说不定那个叫诺鲁的狱卒顺手把火柴塞进袋子里了呢。
    不过……
    “以后别再狂暴了,好吗?不管你是怎么接入那种状态的,尽量控制自己,避免重蹈覆辙。”
    “为什么这样说?”
    艾丽的视线流转他周身。从肿得有点变形的脸庞,到嘴角的缺口,再到破烂衣服下暴露的青紫瘀伤。显而易见,狂暴状态会把一个兽人推出身体极限,不是接受过相关训练的战士都难以承受体能飙升带来的反噬,而之前那个疗程并没能让古雷克的伤势完全恢复。她可以大致推测出,经历了长时间的狂暴,他的能量本来就所剩无几。
    即使如此,他仍在尽力照顾她的感受,动手给昏暗的牢房带来一丝光明,用香味冲淡这里令人窒息的潮湿气息。
    艾丽用力咬了一口饼,说,“因为很疼啊。”
    “你不是也很疼吗?”
    艾丽看了看自己。她从未如此后悔收下陌生人的礼物。要是她早知道修复石的功能就好了。有人比她更需要。
    “我的话,没关系,”她说,沮丧地想到唯一能帮到兽人的事物已经消失了。
    现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忍受痛苦,没有缓解的办法。
    “怎么会没关系!”
    兽人的嗓门突然变大了。不同于往常的温和。似乎还有一点……生气?艾丽不确定地看向他。古雷克脸色涨红,神情却不好说。复杂到融合了愤懑、失望、怜惜、悲伤。
    “艾丽,你又变成这样了。”
    艾丽一懵。“我……我变成什么样了?”
    “这样把我排斥在外面,”古雷克隆隆地发言。“上次拒绝解药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副你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态度,仿佛你的决定只跟你自己有关。”
    “难道不是只跟我自己有关吗?”艾丽有些糊涂了。她愣愣地望着那张绿脸进一步变红。
    “怎么可以这么想!”古雷克气得直哼哼,鼻孔疯狂喷气。“怎么着也得把我考虑进去吧。我可是你的——你的——”
    “兽人?”
    “……暂时就这样定义好了。”略感挫败。“总之,我无法认同你的事情与我无关的想法。明白吗?”
    艾丽胡乱点点头。
    “你看起来不像是明白的样子。”
    艾丽又摇摇头。
    她听到一声无奈的叹息,然后整个人都被揽进厚实的怀抱里。艾丽下意识开始调整角度,找到最舒适的姿势安顿下来。挣脱出去的选项从未踏入过脑海。她枕着他完好的臂膀把烤饼吃完了,期间听到古雷克也在吃东西。冷掉的食物变硬后不断与牙齿摩擦,产生了一串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却不恼人,反而让她静下心来,寻找到一种单调又稳定的韵律。在艾丽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自动打了个哈欠,更深地陷入令人安心的温度中。
    “不管怎么说,现在还不是灰心的时候……”含混的声音从头顶上缓缓传来。“我会想办法把我们弄出困境,然后帮助你洗脱罪名……”
    是啊,他会想办法的。
    就像他之前想办法帮助了那么多人一样。
    那名狱卒就是一个例子。因为帮助过很多人,所以那些被他帮助过的人,也会想着帮助他。
    不像她……
    艾丽目光闪烁,思绪游移。长年潜伏内心最深处的猜测悄然浮上水面。一个听起来不可能,但仔细一想还有那么点道理的猜测:她早就死掉了。现在活着,其实是在借用着另一人的寿命。想想看,她并不是孤儿院最强壮的孩子。怎么可能是唯一活下来的呢?为什么偏偏那么巧,她就在妮娜的破屋里待了那么长时间,直到孤儿院变得安全了才回去?
    那究竟是她的选择吗?还是她冥冥之中被什么指引了?
    也许死掉的是她。也许妮娜才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因为一直躲在破屋里,远离了孤儿院的杀戮。但不知怎么的,妮娜死了,她却活了下来。这非常不合逻辑。这么多年下来,她仅仅琢磨出一个像样的解释,那就是她的确死掉了,但妮娜同情她,便把寿命借给她使用。
    于是便有了之后发生的一切。
    若真如此,倒是解释了很多事。比如,每当她以为生活会变好的时候,形势就会发生可怕的转折,如同晴天霹雳般打碎她的美梦。离开孤儿院的时候是这样。认识梅丽莎的时候是这样。跟兽人在一起也是这样。
    过去的经验教训似乎都在提醒她,是时候结束这种恶性循环了。用着不属于自己的生命,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还不如干脆点,自己主动离开这个世界好了。
    况且跟她罪证板上钉钉的情况不一样,古雷克很可能最终被证明是无辜的,不止一个兽人这么认为。
    所以现在的古雷克其实非常需要她的帮助。
    平常没这个机会,那便让她在最关键的时候推他一把,让他从泥潭中脱身吧。
    就当是一个罪人最后的善举。
    艾丽裹上毯子,阖了眼,身体却在黑暗中挪动了几下,顺着薰衣草的淡香,让自己离那份光明更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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