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前天空浅白,山岭苍郁,松木峥嵘,群山连绵起伏不知几重。
    安静的山林之间缭绕着薄雾,山体树木影影绰绰,如泼墨般的朦胧在云雾里。
    山顶霞光蒸腾下的禅院,在视野里逐渐远去,一条深静的澄碧色河流横在面前。
    她走到了来时的路。
    在河岸上折了两根青竹抛入水里,轻身飞掠到竹节上,水波晃摇,乘风踏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雾间。
    佛殿内青烟袅袅,不时的传出一阵阵韵律起伏的诵经和木鱼声。
    天光如昼时,诵经声渐歇,僧众穿过垂落的经幡、幢幛,依次从殿内走出,沿着连廊各自回去。
    法显上完早课返回禅房,方才进屋坐下便闻隔壁传来一声喊叫,是姜宁的声音。
    他匆忙赶去,进门就见她跌坐在地,神情间有一丝委屈,紧紧盯着手里的纸张。
    转首看向对面的房间,已是空无一人,此时清晰的念头升起,不禁眉头一皱。
    料想到她会走,不成想会般快就离开。
    再往下想立刻便也明白原因,她不仅想趁机甩掉他,更是因禅院僧人发觉有人身死,惹祸上身她会走不了。
    姜宁缓缓转头,眼里隐有泪光闪动,难过的说:“大师,姐姐丢下我走了。”
    法显走进门,垂眸看一眼书写的字迹,没提及她要去何处,只是一些告别的话。
    其后,目光转落在姜宁身上,温声安慰道:“施主也早些下山吧。”
    从客居楼里出来,他去找了方丈和他辞行。
    隐安闻言微感诧异:“法师要离开?”
    法显道:“打扰多时,也是时该走了。”
    看他神情略有急色,行李都准备好了,隐安也不过多挽留:“老僧送法师一程。”
    法显垂首施一礼:“有劳方丈。”
    隐安送他到禅院门前,目送他走下悠长的石阶,身影渐渐模糊在青山云雾里。
    “该走的都走了,老僧也能清净一些了。”
    随即一想,回去还要处理沧溟宗弟子的麻烦事,人便折道往后山去。
    至于剩下的事就让问初去处理吧,他下山有些时日,重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作为师弟怎么着也应该为他分担一些。
    怀着惬意悠然的想法,隐安走的倒是更心安理得。
    周围树木掩映,一座座矗立的舍利塔,错落有致的蔓延至远处,形成一片古旧沧桑的塔林。
    作为佛门圣地,舍利塔地里面枯寂却又干净,仅有不起眼的角落存有几片泛黄的落叶。
    风一吹,叶片轻轻卷动仿佛快要风化。
    隐安步入塔林里,高低起伏的舍利塔在他身旁稳稳耸立,有七层,五层,低一些的塔表明修为不够,筑不起七层塔。
    走到塔林边缘停下,隐安垂首立在一幢舍利塔前,目光长久的停驻。
    这一幢舍利塔,看着比旁边受尽风雨的塔少了斑驳,沧桑的气息。
    塔是新塔,人则是旧人。
    塔身镌刻的铭文上,两个字最为醒目。
    缘行......
    望着这两个字,时光像是一下子倒流回许多年前。
    庭院古松树下,叁个青年常以禅宗着名公案辩法,谁也不服谁,他有几分智慧,难免心高气傲,自诩佛法深厚,怎会轻易肯认输,问初最是油滑精明,没理也说得人难以反驳,唯缘行最古板,为了追寻更加精湛的佛法禅道,独身一人离开禅院去往凉州。
    抵达万人赞颂的佛都敦煌。
    一去便是十载有余,本以为能再次见到昔日友人,不想却是阴阳相隔,花叶永不再见。
    一声叹息散在风里。
    隐安捻着圆润的一粒粒佛珠,身上的气息骤然变得沉重起来,目光有些渺远,就那么静静的立着,似是深思却又有更深浓的情绪在蓄蕴。
    “沉浮兴亡,平和以对。”
    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隐安一顿,转身去看。
    面前是一位古稀之年的枯瘦僧人,面容细纹深刻,双眼睿智流转,手里还拿着一把笤帚,显然正在清扫风吹来的落叶。
    隐安眼里闪过亮光,急忙施礼问候。
    “雪印禅师。”
    雪印是禅院里辈分最高的师父了,他的师弟便是上一任的方丈。
    平时他会在达摩洞闭关,出关后又会清扫院落和舍利塔林,从不在重要场合现身,禅院内的弟子大部分都不识得,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洒扫僧人。
    雪印展眉笑道:“方丈怎么有空来舍利塔林。”声音虽显老态,听着却中气十足。
    隐安道:“正巧得空来看看缘行师弟。”
    雪印透过他看一眼五层的舍利塔,清明的眼底有一丝怀念,缓言道:“禅院里发生的事老僧都听说了,问初做的不错。”
    听他毫不掩饰夸赞的意思,隐安摊手似气馁的样子,微带揶揄的目光望去,叹道:“老僧何时才能得禅师一句赞赏。”
    听得出这是玩笑话,雪印脸上的笑更盛。
    隐安忽然又转变神色,若有所思的说:“老僧一直都在想,自己和问初师父比究竟是差在哪里?”
    师父将南山禅院托付给他,可最中意的弟子仍是问初,多年过去即便心境修到如此淡然,这个心结也一直存在心里。
    在意就是在意,装作不在意,难道就真的不在乎吗?
    雪印稍一沉思,讲道:“老僧给方丈讲个故事吧。”
    隐安洗耳恭听,静候他后续的话。
    “二十几年前,有一位姓都的人家,世代农户,家境贫寒,可独子颇为聪慧,家人倾尽家产只为让他读书,其子也争气年纪轻轻便考上举人,兴门有望,十七岁时娶邻村的一女子为妻,两人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不出二年便得一子,又过几年丈夫进京赶考得中榜眼,一举飞黄腾达。”
    “在其子十二岁时,丈夫赶庙会时偶遇熙陵郡主,两人一见生情,自那之后丈夫对熙陵朝思暮想,想要娶之为妻,可是熙陵身份尊贵,怎可能会嫁人为妾,丈夫便打消心思,安心生活。”
    “好景不长,妻子出门上香时发生意外,连人带马车一同栽下山崖,不幸身亡,独留下十岁的孩子,丈夫悲痛的将妻子下葬,一年后娶了熙陵郡主。”
    隐安听到最后,不由抽了一口冷气。
    妻子之死听着像是意外,但是发生的时间太过巧合,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被人谋杀,而凶手大概率就是丈夫。
    雪印看他眼里升起的了然,又继续道:“那孩子十六岁时无意中得知真相,一声不吭的寻来一把柴刀,磨了叁天叁夜......”
    看着他饶有深意的眼神,隐安心头一震,隐约有一种离奇的猜测浮上心头,像是为了证实他猜测一般,雪印稍显沉重的声音道:“叁日后,少年却丢下柴刀,上山出家,法号为问初。”
    隐安一下子怔在原地,大片空白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突然间他笑了起来,开阔明朗的笑声传进林里惊飞群鸟。
    原来不是他不够出众,而是一开始就输了。
    这等广阔如海的胸襟和超脱的智慧,是他一生都难以企及。
    隐安敛去笑容,旷达道:“老僧明白了。”
    心结一朝解开,不仅没有紧迫感,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当年为了赶超问初他付出诸多苦功,修为仍旧停滞不前,其实是他将自己给束缚住了。
    他诚心实意的向雪印告辞。
    走时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缘行又为何要拼死去救无念?”
    雪印答道:“缘行的家父正是为妻子驾车的马夫,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靖王陆景行带兵将都府抄家,但凡牵扯的人员全部斩首,丈夫也在其中。”
    这一句话的信息量尤为的大,隐安思索几息才反应过来,靖王府对待问初和缘行都有恩。
    一切的因早在二十年前就埋下了。
    雪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蓦然一笑,苍老的面容上有几分说不得的隐秘。
    看来洗髓经还要再辛苦他继续保管了。
    清风习习,翠竹郁郁。
    竹林深且幽,枝叶在风里飒飒作响。
    落满竹叶的房舍开着门,昏暗的光线里一个人影在晃动。
    竹床抬至旁侧,封死的地板被撬开几节,里面放置着一柄黑色的伞,纹路深暗,隐约泛着冷光,一看就极其危险,不同凡物。
    易容乔装身份后,她就将天罗伞藏匿再此,此去凉州自然要带走她的武器,寻常利剑总觉得不如天罗伞使着顺手。
    拿起天罗伞将伞撑开,提着一旁放置的行囊跨出门,伞沿微微上移,远望的目光一怔。
    竹林里,立着一个僧人。
    面容清隽,眉目慈悲。
    僧袍在清风里迭荡,一缕檀香息经风吹至而来,幽幽地忍不住让人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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