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阳城延满是崇敬的道贺之语,刘盈却只浅浅一笑,似是随意的稍一摆手。
    ——粮食官营所能带来的利益,自然早就在刘盈的预料之内。
    毕竟再怎么说,刘盈推动的少府官营关中粮米,其本质,是以官方的身份下场,以达成关中范围内的粮食市场垄断!
    而‘垄断’这个词,无论出现在任何一种政体的任何一个文明阶段,所能带来的利益,都必然是无比庞大的。
    于此同时,有异于资本垄断的是:刘盈所推动的‘刘汉政权官方垄断关中粮食市场’,其主要目的,其实并不是牟取巨大的利益。
    首先,粮食官营为当下汉室带来的最显著,同时也是最为刘盈看重的改观,无疑便是粮价趋于平稳。
    而在封建时代,尤其是百废待兴,人心思安的时代背景下,‘稳中缓降’的粮价,将对政权、社会的稳定,起到无可取代的重要作用。
    其次,便是刘盈凭借着粮食官营,在自己还没继承皇位的时间点,就为汉室中央名正言顺的掌控了‘粮’这个战略物资。
    至于往后数年,借‘代民储粮’牟利以充实府库,其实不过是顺带而已;就算粮食官营,根本无法为少府、为朝堂带来财政收入,甚至需要刘盈反往里搭钱,刘盈也还是会义无反顾的推动。
    当然,在不违背初衷的前提下,若是能像现在这样,显著改善中央财政状况,使少府内帑一转过往数年的颓势,刘盈自也是乐见其成。
    或者说:通过粮食官营牟取一定程度的利益,以改善少府内帑的状况,也同样是刘盈为日后的少府,所规划出的‘复兴之路’。
    ——如今的汉少府,实在是太过‘瘦弱’了······
    都不说远的,就说十五年前,秦少府是怎样一个状况?
    陈胜吴广刚在大泽乡揭竿,秦都咸阳闭着眼睛就是一句话:关门,放少府!
    在接到二世慌乱下达的平叛令之后,短短十数日,秦少府章邯便用骊山上修建始皇帝陵的刑徒,装备出了一支人数高达五十万(一说七十万)之众的武装!
    之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整个秦廷对抗天下群起而涌的义军,几乎就全仰赖于章邯这支囚徒军。
    先是一举击溃陈胜麾下大将周文,以及所部十数万兵马,而后又是东出函谷,又于荥阳大胜田臧、李归等义军将帅;
    在关外立柱脚跟,章邯紧随其后,便是‘破邓说、败伍徐、斩蔡赐、降宋留’的高光,迫使陈胜逃至城父。
    最终,章邯所率领的大秦囚卒,在城父西郊完胜陈涉大将张贺,终使得陈胜功败垂成,被车夫庄贾杀死······
    在彻底产出自立为楚王的义军统领陈胜之后,章邯更是屡战屡胜,甚至正面击溃霸王项羽的叔父项梁,以致其兵败身亡!
    若非最终,章邯于巨鹿城下,撞上破釜沉舟的项羽所部,如今,到底是‘汉十一年’还是‘秦二世十四年’,恐怕都得两说······
    作为秦廷最后的诸国大将,章邯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个人能力,自然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
    但与此同时,秦少府强大的人员、物资调动能力,也同样是章邯一路东出,所过之处义军尽无的关键。
    很显然,作为汉室未来的掌控者,刘盈也希望自己的少府,能有秦少府那样令人咂舌的动员、调动能力。
    但实际状况,却与刘盈的期望,差的实在太远了点······
    二十年前,秦少府肩上,扛着怎样的胆子?
    ——在咸阳附近修阿房、骊山始皇帝陵,北铸长城,在整个天下构建起以‘秦直道’组成的交通网络!
    甚至连遥远而又偏僻的西南夷,都被不信邪的秦少府,布下了几条五尺道!
    如此庞大的基建任务,彼时的秦少府,却是应对的毫不费力!
    反观如今的汉少府呢?
    ——一座长安城,自汉五年‘修’到如今,已是汉十一年将没,长安城,还是不见哪怕一砖、一瓦······
    甚至就连一条早已存在,只需要简单清理、维护的郑国渠,都是刘盈甩下老脸,用太子的身份白嫖关中民壮,才终得以完成。
    从这几件简单地对比就不难看出:如今的汉少府,实在是‘虚弱’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若说二十年前的秦少府,是个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魁梧大汉,那当下的汉少府,则还只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童······
    而少府作为三公九卿政治体系当中,唯一一个可以不需要能力,只需要保证对天子绝对忠臣的位置,对于即将成为‘未冠天子’的刘盈,自是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
    毫不夸张的说:在成为天子之后,到加冠成人、大婚亲政的四到五年时间里,刘盈在朝议上能有多大嗓门,几乎就全看少府有多大腰包!
    若是彼时,少府能在朝议之上,毫不吃力地摆出一副狗大户的气质,对朝臣百官表示‘想要钱,跟哥说,哥帮你们求求陛下’,那刘盈别说是十五、六岁了,哪怕再去掉十岁,也依旧还有权柄可言!
    更有甚者,若少府能达到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在整个天下大兴基建,而又丝毫不吃力的秦少府那般程度,刘盈更是能学着历史上的武帝刘彻,来一出‘未冠天子含天宪’!
    但就少府如今的状况而言,别说日后,为少年天子刘盈撑腰、增加底气了,能别拖刘盈后腿,让刘盈因‘内帑状况不善’,而再次被平阳侯曹参骂个狗血淋头,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
    前世,在彻底沦为傀儡皇帝之后,刘盈推演过无数种可能。
    而最终,刘盈所得出的几个结论便是:英布叛乱,必须率军出征;老娘的话,必须言听计从;以及——少府内帑,必须尽快充盈。
    有了这样的觉悟,又有前世数年的盘算筹谋,刘盈如今的所作所为,自也就应运而生。
    首先,便是三铢钱的熔铸,被刘盈以‘修整郑国渠’的名义叫停,使少府‘越来越穷’的状况得到缓解。
    而后,便是少府官营粮米一事,让内帑甩掉了手中囤积的废币三铢,并无偿获得了粮食官营所需的粮仓。
    如此一来,当下的少府再不济,也不过是‘没有入项’,而不是如往常那般,非但不赚钱,反而还源源不断在亏钱。
    而‘没有入项’的状况,也早已被刘盈纳入规划之中,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少府就将彻底步入‘大把捞钱’的正常模式。
    其中,官营粮米之策的‘代民储粮’部分,自是可以为少府,带来每年上千万石的粮食收入。
    有这批短期内稳定,且又无比庞大的战略资源在手,少府在朝堂之上的话语权,将得到一个显著的增强。
    但正如先前,刘盈推出‘代民储粮’之策时所说的那样:百姓,不会永远穷下去,也不会永远需要有人‘代民储粮’。
    少府从‘代民储粮’一事上获利,也不过是三五年内赚一笔快钱,积累下复兴的启动资金。
    真正能使少府愈发壮大,并在将来成为少年天子刘盈的底气的,还是铁打不动的人头税······
    想到这里,刘盈终是从漫长的思绪中回过神,略带深意的看了阳城延一眼,旋即带着满脸的郑重,对丞相萧何一拱手。
    “自父皇顺天应命而伐暴秦,立汉祚而与天下安和,吾汉,便实百废待兴。”
    “虽父皇英明神武,以黄老无为之政而许民休养生息,然府、库之虚,亦已延绵近十载,而终不得解。”
    “又相府国库,尚得关中岁入农税二千余万石,虽多有捉襟见肘,亦不至全然无力;然少府内帑,则累年空无一物,纵欲为国献力,亦有不遂······”
    语调满是沉重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中,只悄然带上了一抹坦然。
    “萧相国之柱石,纵孤不言,萧相亦当知:少府官营粮米一事,得利不过三五岁而已;待民盈富而各得私仓,少府‘代民储粮’一事,便当废止。”
    “故内帑之实,首当其冲者,便乃岁入少府内帑之天下口赋!”
    满是严肃的说着,刘盈只稍一咬牙槽,神情中,也稍带上了些许凝重。
    “然往数岁,父皇苦府库无力输钱、粮以为征战所用,只得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
    “此举,虽使少府之赀面似大涨,实则少府内帑,反不进而退;本不足之内帑钱粮,更因此而愈趋于无。”
    “又往近二岁,天下民皆已知钱三铢之害,已多不以钱三铢为货买之资,只缴钱三铢为口赋,而使内帑之入愈寡。”
    说到这里,刘盈不忘稍侧过头,对阳城延微一点头,旋即重新望向萧何,满是萧瑟的发出一声长叹。
    “今,孤出征在即,又秋收不远;待秋收一过,关中之农税、口赋事,便当徐行。”
    “然若无有作为,今岁少府,恐又当入三铢钱之口赋数以万万。”
    “萧相当知:少府内帑,已有足足三岁未入秦钱半两,以为口赋······”
    听着刘盈满是沉重的语调,一旁的阳城延,也是不由流露出些许心虚的表情,旋即低下头去。
    在阳城延看来,虽然少府如今的糟糕状况,并非是因为自己造成,但自己作为少府的话事人,天然对此负有责任!
    虽然刘盈没有丝毫责备的意图,甚至殚精竭虑,为少府改善状况而奔走,但阳城延反倒因此,而愈发感到愧疚起来。
    对于阳城延的面色变化,萧何自是没有留意,听闻刘盈这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语,也只面色沉凝的缓缓点下头,旋即便是一阵摇头叹息。
    “家上所言,确正中要害······”
    “少府熔秦半两,而铸汉三铢,本就乃自掘根本、遗祸无穷之恶政。”
    “怎奈过往数岁,关东异姓诸侯之乱此起彼伏,又陛下至刚至烈,不忍天下得汉立,反仍陷生民于水火······”
    “唉~”
    “陛下熔铸汉三铢,亦乃大军征战所需之钱、粮不足,放行之无奈之举······”
    见萧何满是忧愁的发出这番感叹,刘盈也只沉脸一点头。
    静静等候好一会儿,却始终没等到萧何的下文,刘盈面色更沉之余,心下也不由苦涩一笑。
    “嘿······”
    “孤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萧何,还在装傻······”
    暗自稍发出一声腹诽,刘盈便也没再绕弯,只意味深长的稍注视萧何片刻,便直入正题。
    “今少府内帑,得行官营粮米,而备‘代民储粮’以牟利,虽此利不长久,然亦可暂解府库之空。”
    “又开春,少府自关中粮商米贾之手,得粮米者甚巨,供关中民食而仍得余,方有今日,少府勿得国库调拨,而独输孤平叛所需之粮草!”
    面色满是坚决的道出此语,刘盈望向萧何的目光,只愈发郑重了起来。
    “得官营粮米,少府内帑之困局,便已是稍缓;及关东异姓诸侯,今只遗淮南一人,更孤往征而除在即。”
    “萧相亦言:铸钱三铢,乃关东异姓诸侯乱起不休,又府库无力供给大军所需,方行此无奈之策。”
    “既如此,今府库之虚得缓,又异姓诸侯尽除在即,少府又何来缘由,续铸钱三铢?”
    神情严肃的发出一声反问,便见刘盈陡然坐直了身,将手握成拳,在面前的案几上轻轻一砸。
    “今之少府,已无须铸钱三铢,而得面似之利。”
    “反今,天下民皆已知钱三铢之弊,以钱三铢缴口算,而徒损少府内帑当入之赀。”
    “萧相以为,若无有举措,待又三五岁,少府‘代民储粮’已无从得利之时,府库,安能不复往日之虚?”
    “又累年而入汉三铢以为口赋,三铢钱之废止,又岂不遥遥无期?”
    满是郑重的道出这番话,刘盈只话头一滞,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郑重其事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对萧何沉沉一拜。
    “萧相国之柱石,更曾为父皇赞曰:汉开国第一侯。”
    “今少府内帑,苦民尽缴钱三铢而口赋无有所得,以致汉都长安,亦至今不见半墙!”
    “往时,关东征战不休,朝堂无有他策,只无奈坐视钱三铢祸国殃民!”
    “然孤身以为人子,父之政,断无妄言其非之理。”
    “今孤临出征在即,又于少府挂怀于心,终不得安。”
    “万望萧相,以社稷为重,以天下,为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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