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十四岁入宫,今年的年龄是五十二。细算下来,从进宫到现在,不多不少,正好三十六年。
    而在她进宫之前,青梅竹马的另一半儿,便是韩德昌!
    刹那间,她的心脏,也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有点疼,不是很剧烈,却久久挥之不去。
    银帐里的烛火,缓缓跳动,照亮她的白发,他的皱纹。
    他们都不再年轻。
    年少时的往事,遗憾也好,感伤也罢,都早已成为过去。
    现在提起来,更多的是怀念,而不是想要做任何补偿。
    那些失去的东西,也不可能补偿得回来。
    “你最近是不是又遇到了为难的事情?”片刻之后,韩德昌的不想再纠结于彼此之间的称呼问题,笑着主动询问。
    无论五十二岁的萧太后,还是十四岁的萧燕燕,在他眼里,秉性其实都没有多少改变。那就是,想让自己帮忙的时候,撒娇耍赖,手段百出,却从来都不直说。
    她在少女时代,就会用一份感情拴着自己,让自己为他做这做那。最初成为太后那几年,也经常故技重施。
    最近十多年,她地位越来越稳,将皇帝和整个大辽,都尽在掌握,才终于不再用这种小伎俩。
    而今天,她却忽然又回忆起少年事,恐怕目的未必跟自己一样,只想对记忆中那对年青,摇头而笑。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不堪么?没有为难的事情,就不会想起你来?”萧绰被问得又是一愣,迅速收拾脸上与心中的感怀,冲着韩德昌大翻白眼儿。
    还是熟悉的动作,被抓到了也坚决不认账。韩德昌心脏处的沉重感觉,顿时减弱了许多。
    笑了笑,他柔声回应,“有什么堪与不堪的。你有事找我出人出力,不是应该的么?至于没事的时候,你是大辽太后,我是大辽齐王,咱们两人都有一大堆事情需要忙碌,彼此想不起来对方,也是应该。”
    这些都是大实话。
    这个态度,足够豁达,也是事实上很多老朋友的相处方式。
    登时,萧绰心脏处的针刺感觉,也迅速减弱。又翻了韩德昌一记白眼,无可奈何地摇头,“你这个人,真是没意思透顶。也不知道你家的那几个夫人,这些年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一天天过呗,既然已经成了夫妻。况且嫁给我之时,她们已经足够风光。”韩德昌也不懊恼,笑着回应。
    “是啊,她们嫁的是我大辽最年轻的开国公。不到二十岁,就权知南京事。”萧绰再次心有所感,叹息着说道。
    她自己,何尝不是为了出嫁那一瞬的风光,付出了半生?
    做皇帝的女人,风头天下无两。至于当年的韩德昌,虽然让她心中割舍不下,比起做皇妃,辅佐丈夫治理天下,对少女时代的她来说,吸引力终究弱了一些。
    “我手里有四千嫡系部曲,前来助战的室韦、靺鞨两族兵马,也可为我所用。”既然已经猜到萧绰忽然开始怀旧,是有所求。韩德昌干脆主动亮明家底,“另外,还有七八个将领,也与我交好。除了陛下之外,如果你发现有谁可能对大辽不利,我的剑,随时可以为你所用!”
    “没那么严重!你不用单独把隆绪摘出来。”萧绰立刻收起了感慨,笑着摇头,“我从没想过做大辽的女帝,跟隆绪的母子之情也分毫未减。虽然,他现在越来越嫌我碍事。”
    顿了顿,她的声音急速转低,“我今天为难的是,如何约束楚王隆佑的野心,让皇帝和他两个,将来不至于手足相残。”
    “楚王?他想谋反?太后慎言,他可是您的亲生儿子!”韩德昌被吓了一大跳,赶紧低声劝阻。
    楚王耶律隆佑是萧绰的第二个儿子,与当今皇帝耶律隆绪两人兄友弟恭,关系极为亲密。
    此番耶律隆绪南征,特地留楚王耶律隆佑坐镇中京,替自己看守皇宫,顺带保护百官的家眷。
    如果耶律隆佑生出的不臣之心,非但南征大业将毁于一旦。皇帝亲领大军回师平叛,不知道多少留在上京的文臣武将及其家眷,将死于非命!
    “正是因为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才为难。”萧绰的声音也低了下来,眼神中带着无法隐藏的焦灼,“他那边已经有了动作,但是还没下定最后的决心。我如果现在就动手解决了他,又怕他被冤枉了。而如果我听之任之,等着他自己幡然悔悟,恐怕到头来,他必死无疑,隆绪也会为此而怀疑我。”
    “我明日一早,立刻向皇上请命,返回上京催促对前线的马料和牲口供应。”韩德昌非常果断,不问萧绰从哪来的消息,而是立刻开始谋划解决的办法。
    他是辽国的大丞相,齐王,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他有击败宋军,平叛辅政之功,在大辽三京都威名赫赫。
    他在后族萧氏、皇族耶律氏,以及契丹各大部,都有足够多的朋友,一呼百应。
    他还有两代皇帝赐下的嫡系部曲,足以威慑耶律隆佑身边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萧绰却看了韩德昌一眼,难过地摇头,“皇上从小到大,没遭受过背叛。如果知道隆佑有图谋不轨的企图,即便隆佑未曾付诸实施,恐怕他也不会容隆佑活在世上!”
    她可以掌控万乘大国,让群臣俯首听命。然而,她却无法阻止自家的两个儿子,拔刀相向。
    这才是让她感觉到心里憔悴的缘由,也是令她倍感虚弱,不得不再度向韩德昌伸手求助的动因。
    除了韩德昌,满朝文武,包括耶律和萧两姓的族老,没人能设身处地地替她考虑。
    除了韩德昌,也没人能在成功化解掉危机之后,还保证她的另外一个儿子不被秋后算账。
    这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也多次经历的实际验证。韩德昌这辈子,从没辜负过她的期待,相信,这次也是一样。
    “其实,我也老了,留在前线,根本帮不上忙。陛下也不愿意,事事向我这个老臣请教!”果然,韩德昌如她所愿,很快就想到了一个更为妥当的办法,“我如果不耐暑热生了病,陛下肯定会准许我回大辽去休养。我趁机再把为前线筹办粮草辎重的任务要过来,陛下也不会怀疑我另有图谋。”
    知道萧绰不放心,放缓了语速,他继续补充,“待我回到上京,立刻以你的名义,调楚王去南京。他身边没有了支持者,也就没了实现野心的依仗。然后,你再打发他去蛮荒之地多吃些苦头,过后,皇帝即便猜到他曾经图谋不轨,见他鼻青脸肿的狼狈样子,也就心软了。即便不心软,楚王在你手里,他也不好派兵过去捉。”
    “那些教唆他的人,南面行人司已经整理了名单给我!”好萧绰,立刻做出决断,从衣袖里掏出一片绢布,双手捧到了韩德昌面前,“名单你带上,查实之后,该杀的杀,该族诛的族诛,一个都不要姑息!”
    她心疼自己的儿子,却不会心疼外人。
    那些在她眼里,威胁到大辽江山的“奸贼”,她杀起来绝不皱眉。
    “遵命!”韩德昌接过绢布,躬身行礼。刹那间,心中竟然涌起了几分轻松。
    “你是不是早就想返回大辽了?你不看好这次南征?”萧绰直觉很敏锐,立刻发现了韩德昌心态变化,皱着眉头询问。
    “我也老了啊!”韩德昌笑了笑,没有直接给出答案。
    “为什么?”萧绰对答案很不满意,上前一步,再度去抓韩德昌的手腕。
    “一代新人换旧人,皇上身边,理应有他自己的臂膀。我留下,帮不上忙,反而显得多余。”韩德昌也不隐瞒,笑着补充,“另外,宋军使用了火药弹,我想不出破解之道。”
    “就这些?”萧绰将信将疑,继续刨根究底。
    “还有那个向大宋皇帝进献了火药弹的人。”韩德昌想都不想,又给出了另外一个答案,“他让我想起了我们韩家的一个仇人,郑子明。”
    “郑子明?”太后萧绰眉头紧皱,稍微废了一些力气,才想起了另外一个传说。
    那个传说,距离现在已经非常遥远。
    想当年,韩德昌家中,曾经有位少女,从江南带着郎君回来面见家人。而她自己挑选的郎君,便是后来的大宋开国太祖赵匡胤!
    韩家的长辈,没有眼光,看不出赵匡胤的未来。非常出手拆散了这对鸳鸯,并且未来取信于当时的大辽皇帝,当着赵匡胤和他的两位结义兄弟的面儿,将少女亲手射杀。
    而赵匡胤的那两位结拜兄弟,一个就是后来的周世宗柴荣。
    一个则是后晋的皇子,石子明。当时为了避祸,改姓为郑。
    短短数年之后,韩家就为他们的选择,付出的巨大的代价。
    那个妖孽般的郑子明,竟然凭借一场风寒(流感),击败了两万大辽精锐。与赵匡胤一道,将当时领兵的主帅韩匡美等人斩杀于阵前。
    韩家当时受创之重,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足足花费了二十年时间,才终于缓过元气来。
    “太后,老臣有一事相请。”正恍惚之际,却又听见韩德昌郑重说道。
    “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脱!”萧绰知道,自己不能让韩德昌光干活不求回报,笑了笑,轻轻点头。
    “那韩青,犹如郑子明第二。”韩德昌收起笑容,长揖为礼,“如果太后有机会除掉他,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否则,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多少变数在等着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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