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很快能见到齐楚,钟珊兴奋得一整夜没睡好。前半夜她兴致勃勃地给齐楚发信息,也不管他回不回——齐楚拍着戏,不能及时回信息是常有的事,后半夜她楼上楼下跑着收拾行李。
    钟秦不管她,管也没用。有什么能让陷入爱情的少年人收起心里眼里的热意?只有突然的死亡。谁会嫌星星太多?谁会嫌鲜花太多?
    钟秦觉得她这样正好。
    拍摄那天早晨,钟秦带着钟珊六点钟就出了门。司机在前面开车,钟珊握着手机一刻不停地发信息,车窗外的天阴沉沉的,钟秦起得很早,随着汽车行驶的白噪声,很快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等到了九圩时,已经下起了丝丝冬雨。这个季节下雨最难熬,钟秦拿出保温杯喝了一口热水,看着钟珊跑来跑去地到处拍照,又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这时陆辰的电话打进来,钟秦接起。
    “钟秦,你们出发了吗?”
    “已经到了,小珊五点钟就醒了,一直催我。”
    陆辰笑了一声,“镇里车开不进来,我让人去停车场接你们。”
    钟秦说好。
    等了不到五分钟,一个穿着深蓝色冲锋衣的年轻人就跑着过来了,钟秦认得他,是营销部副总监石玉。
    “钟董好。”石玉向她打招呼,钟秦微笑着点点头,“辛苦了。”
    “钟董客气。”
    石玉带路,领着钟秦和钟珊往镇里走去。请的摄制团队昨天就已经到了,花了一天做布景,场地也清空了。九圩正在开发古镇旅游,当地政府对这次拍摄很重视,特意调拨了警力维持秩序。
    石玉简单介绍了一下拍摄情况,钟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倒是钟珊很好奇,围着他问了许多问题。
    一开始还很正常,都是诸如“这个镇子还有人住吗”、“这些房子多少年了”之类,但慢慢问题就跳到“钟珊思维”上了。
    “住在这的人如果有急事要到对面,是要游泳吗?”她指指沿河相对的两户人家。
    “这……他们应该会划船。”
    “每家都有船吗?那停在哪儿?”
    “这个……应该有艄公。”
    “哦,那要是晚上住在这边的老爷爷要去对面看病,艄公已经下班了呢?让医生游过来吗?”
    “小珊,可以了。”钟珊的脑洞一般人招架不住,钟秦看着石玉搜肠刮肚地回答她,出声为他解围。
    石玉冲她感激地一笑。
    小珊被母亲打断,又没得到回答,自己杵着额头默默念叨着。
    钟秦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头,道:“住在这里不能只用眼睛衡量距离,要用脚才对。”
    小珊不解,“怎么用脚?”
    石玉也好奇地看着她。
    “你上学期去陕北采风,那首最有名的信天游是怎么唱的?”
    钟珊哼了几句,“呀,我明白了,他们虽然看起来住对面,还能说话,但却不是邻居,把他们当做住得很远的朋友就对了。”
    一行叁人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走到了镇中央一片空场上。
    场地北边是一栋戏楼,据说建于明朝,镇里刚刚修复过,彩绘雕栏十分雅致。戏楼前相对摆开两排摊子,上面摆着日用什物,紧挨着戏楼的摊子上挂了布招子,绣着“钟氏果脯”四个大字。
    钟秦看过宣传片的策划案,是个前世今生的主题。古代的公子看社戏时与卖果脯的姑娘一见钟情,但由于门第之别没能在一起,今生的姑娘开了一个果脯铺子,终于又遇见前世的情人。
    情节简单,套路也不稀奇,但男主角只要是齐楚就够了,他们的目标本来就是击中年轻女孩儿的芳心。
    场地上拍摄机器都已经架好,群演也陆陆续续站到了一个个摊子后面,这时,陆辰从停在场地边缘的一辆保姆车钻出来,向他们招招手,接着,齐楚也下来了。
    他已经换好了衣服,头发上面束起,用一根白玉簪簪着,下面披散到肩上,穿一件白袍,中间腰带扎住,越发显出广背蜂腰的好身材。
    齐楚朝这边走过来,长袖飘飘,细雨氤氲在他眉眼之际,走近了,一双丹凤眼挑向他们,无尽风流韵态,真是妆成疑作天真,无情还似有情。
    钟秦虽已看过他许多不同造型的照片,但甫一交面,还是有姿容夺目之感,一时无法形容,脑中只浮现一句年轻时背的词:江南尽处,堕玉京仙子,绝尘英秀。
    而陆辰跟他一路走过来,钟秦也只有一句可想:宝珠常伴瓦砾,月明偏被云妨。
    但她很快恢复了清明,摇头轻笑。
    钟珊开心地叫了一声“阿楚”,小鸟投林一样跑了过去。齐楚接住钟珊,朝对面看去,钟秦在和陆辰说着什么,并未注意他这边。
    钟秦被美人容色所惑只有一瞬,她正跟陆辰讨论齐楚的造型。
    “老陆,白色不合适。”
    陆辰点头,“嗯,古代有两套备选造型,我本来否了白袍散发这套,但实在效果很好,你既然来了,就让你看看。”
    “另一套呢?”
    “青衣束发。”
    钟秦微微皱眉,看向戏台周围的布景,思考了一会儿,道:“用青衣那套。”
    老陆打个响指,“yes,madam!”
    钟秦一乐,心想哪里是为了让她决定,根本是老陆自己想看美人吧。
    两人商定好了,就过去找两个小孩,只见钟珊扯着齐楚的袖子兜来兜去,好奇地问他:“阿楚,古代人怎么想出这种衣服的?好看是好看,但这大袖子有什么用呀?”
    钟秦拉住老陆停下来,好奇他怎么回答。
    齐楚任钟珊玩弄衣袖,脸上表情淡淡的,闻言随口答道:“你听没听过‘掩面而逃’,在路上走遇见仇人,就拿袖子遮住脸跑。”
    “原来如此!”钟珊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钟秦噗嗤一乐,慢慢地实在忍不住,扶着陆辰笑起来,她终于知道钟珊为什么说“阿楚很聪明”了。
    齐楚换了另一套青色绣暗纹的襕衫,头发用玉冠束起,敛了仙气儿,却端的一位谦谦君子,儒雅书生。他换好衣服下车时,众人都望向他这边,而他远远瞥向钟秦,发现她看他一眼之后,马上转过了头。
    齐楚收回视线,嘴角轻轻勾了一勾。
    一切准备妥当,直接开拍。宣传片的女主角找的倒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清秀的小家碧玉更能让女观众们有代入感。
    钟秦和陆辰站在摄像后面看镜头,齐楚表演的度拿捏得很好。角色形象是个书生,他一举一动便端方守礼,拿起一包杏干问摊后的姑娘怎么卖,姑娘看他一眼便羞红了脸,但他神色不变,依旧温和地笑着。
    钟秦点点头,小鲜肉还算有点东西。
    拍完这一段,导演临时加了一段情节,书生要进京赶考,约女主角在桥上告别,但女孩已经被家里定下婚事,自然未能赴约,书生便在桥上等了很久。
    “给他找把纸伞!”导演大声喊着道具组。
    道具组从车上翻出叁把伞,但导演都嫌太艳,最后还是做群演的村民从家里拿出一把桐油伞,才让导演满意。
    这把伞有些年头了,伞骨是斑竹扎的,锈色的斑点都被磨出一种温润的质感。齐楚撑着伞,沿着石阶拾级而上,为了能拍到细节,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钟珊在桥上简直要看呆了,她终于正常了一回,问钟秦:“妈,像不像许仙?”
    像。下雨、纸伞、桥,这是中国文化里太容易触发的联想意象,撑伞的书生嘴角紧抿、眉目坚定,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等着自己心上人。钟秦看一眼钟珊,算是认同了她的眼光。
    拍完古代场景,摄制组带着临时雇来的村民上前拆布景,群演们纷纷去换衣服,为现代场做准备。
    雨已经停了,天虽然还阴着,但太阳已从层云的缝隙里露出一角。钟珊去看拆下来的道具,钟秦坐在戏台北面一家茶馆的房檐下,小口啜着刚端上来的莲子茶。这茶是用冰糖炖烂的莲子冲入茶汤里,喝起来芬芳香甜,一只毛色斑驳的老猫慢吞吞地踱过来停在她脚下,钟秦拿起桌上的牙签戳一颗糖莲子喂它。
    这时,齐楚走过来了,他还没换衣服,仍是许仙的打扮,他静静地站着看钟秦喂完猫,微微一笑,问道:“钟董,我可以坐这吗?”
    他这个样子任何雌性生物都很难拒绝,钟秦当然也不例外,她看他一眼,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请便。”
    桌上放了两只茶壶,一壶莲子茶,一壶莲心茶,钟秦问他喝哪个,他道不敢劳烦钟董,随手取了最近的一只壶倒出杯茶来喝。
    莲心清苦,钟秦看向他,齐楚却浑然未觉,他似是渴极,一口便将茶喝干了。
    “不苦吗?”钟秦问他。
    “不觉得,”齐楚行动丝毫不矫作,翻过手背擦了擦嘴角,“渴了。”他朝钟秦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神态极是少年人的天真。
    钟秦也笑,拿起另一只壶给他倒了一杯甜茶,他道声谢,一口喝了大半,剩下几粒莲子在茶汤里晃荡,他便卷起衣袖,也学钟秦拿一根牙签戳莲子喂猫。
    那猫吃完齐楚的糖莲子,似被收买了一样便蜷在他脚边不动了,钟秦一乐,心想,这一定是只母猫。
    两人喝着茶,看着场地上众人忙忙碌碌,一时无话。
    戏台上,导演正在跟旦角装扮的演员一块走位置,演员是专门从戏剧学院找来的学生,身段动作很有美态,钟秦盯着看了一会儿。
    最后是齐楚打破沉默,他放下茶杯,转头看向钟秦道,“我以为钟董有话要问我。”
    钟秦心里觉得有意思,偏要耗耗他的性子,笑道:“哦?没有。”
    钟秦今天穿一件雾蓝色的厚毛衣,米白色长裤,浅棕色运动鞋,长发盘在脑后,一副出门游玩的打扮,她没化妆,只涂了淡淡的豆沙色唇彩,两人离得近,齐楚能看见她笑起来眼尾浅浅的纹路。
    略一思忖,齐楚想他明白了这位钟董的意思。他知道他和钟珊的关系不过是小公主一时情热,钟秦自然知道他有所图,但她却并未阻止,是怕伤了钟珊的心。她说没有话问他,实则是把主动权交到他手上,让他自己提条件,看他是否懂得见好就收。齐楚心下一松,不由得轻笑起来,“那我有话要对钟董说。”
    钟秦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关于令嫒,钟董大可放心。”
    “我知道钟董会担心什么,但我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钟氏代言人竞争激烈,我很感谢钟董能给我这次机会。”
    钟秦看着这个男孩,笑意加深,这是个聪明的孩子,难得还懂得分寸,这样看来,竟是小珊配不上他了。她想了想,开口道:“你喜欢小珊吗?”
    齐楚一愣,他本以为钟秦会借此市恩,给他设下种种挟制,却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他下意识地要说喜欢,但对上钟秦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一瞬间,他决定坦诚。
    于是他仔仔细细地想了一会儿,给了钟秦一个答复:“我想是喜欢的。”
    他还没见过钟珊这样的女孩儿,或者说,他没见过在她那个年纪里像钟珊一般的女孩儿。钟珊身上始终有一种孩童的纯然,她的眼里不是没见过脏污,但她却能化污浊为明澈,这是小孩子才能有的清明,谁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小孩子?他可以肯定的是,最初他便不讨厌钟珊,不然当她热火一样凑上来时,他早就如之前一样打发掉了。
    “那便很好。”钟珊道,喜欢便好,喜欢便有善意生,哪怕只是如同喜欢一棵树、喜欢一朵花,有这一点点的善在就够了。
    “不必多想,也无需有负担,”钟珊拍拍手,“随着喜欢做就是了。”
    “小珊也喜欢你。既然双方都有喜欢在,我希望你也能从这段关系里获得快乐。”
    她话说得淡淡,齐楚却心头一震。他呆呆地看着钟秦,不知要说些什么,一时间所有的妙语连珠、灵活机变似全忘了。
    不远处,助理向他招着手,意思是该去换衣服了。齐楚放下茶杯站起来要走,忽然转身又说了句:“您放心。”
    她温柔地笑着,一双明眸对他眨了眨,“齐楚,我看过你的资料,你很优秀,即便没有小珊的关系,我们也会选你。”
    “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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