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懂事以前,冯振霖那颗孩子的头脑就装进了所谓的等级制度。在他的金字塔里,处在最底层的永远是大哥冯振麓_因为他得听他爸的____安排。接着,他爸又得听他爷的。他爷得听他奶的,他奶得听他的。所以毫不意外地,他在过度的溺爱下长成了一个肆无忌惮,谁都管不住的小霸王。其任性妄为的程度,简直到了人见头疼,鬼见发愁的地步。当然他自己从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不仅没有不对,甚至还觉得老子他妈的牛逼坏了。别人眼里的无法无天,在他看来只不过是随心所欲。然而好景不长,在他热热闹闹地过完了三岁生日以后,突然住进家里的堂姐冯珍真,彻底终结了这种牛逼的好生活。
    要说冯珍真为何会离开父母来到本家,个中情由十分复杂。最为要紧的,就是出于冯老爷子对于孙子的担忧,
    自打生下来的那天起,冯振霖就是冯家二老的心头肉。两位老人对于这个带来天伦之乐的小孙子,可谓是极尽宠爱之能事。哪管冯振霖有多顽劣,冯老太太也从来不肯打上一下。就算是一身铁胆的老爷子,也是吓唬的次数居多,动手的次数鲜少。一来二去的,反倒把他给打皮实了。常常一通教训下来,这位祖宗非但梗着脖子死不认错,反而比先前更加不分是非好歹,更加不知天高地厚。这样下去哪还了得?然而,叫二老狠下心来打他个半死,却也是这个年纪所力不能及的。至于把冯二送回他父母那儿,不用说,更是有一万个舍不得。为今之计就只能从同辈的孩子里挑一个出来压他一头,叫他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顺着他的意,也要知道祖辈的给予绝非理所应当。
    那,为何偏偏是冯珍真?
    来到本家的她已经是个十二岁的大姑娘,跟打小长在膝下的冯振霖不可同日而语。尽管冯家二老对于这个孙女并没有额外的疼爱,但,她的父亲到底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当年也曾肩负过身为长子的厚望。不幸的是他先天赢弱,八岁那年又横遭恶疾。虽然托现代医学的福,好歹保住了性命,然而双腿却就此残废。这样一副身体注定与家业无缘。好在他这个人性情坚韧,心胸豁达,不仅不被疾病击垮,而且处处让着几个兄弟。原本他并无结婚的打算,婚后也一直等到二弟生下长孙,这才慢吞吞地生了一个冯珍真出来。当时得知妻子怀的是女儿,他打心底里舒出一口长气。因为假如是个儿子,他担忧也会染上和自己相同的恶疾,也不得不放弃抱负看破红尘,终身面对不尽其数的悲悯与嘲笑。
    鉴于这一往事,祖父母在冯珍真身上所寄托的,或许也有对其父的哀情。不明就里的堂姐堂妹只当她交了好运。像他们这样的家族,女孩天生就要矮男孩一头,而分家的孩子又跟本家的有着天壤之别。冯珍真虽然称不上得宠,但也绝不至于会受委屈。本来把她养到身边就是专门为了整治冯振霖,倘若她的待遇差上那么一星半点,那个小势利眼立马就会明白这个堂姐也跟其他人一样,没什么了不起的。
    很快,冯老爷子的良苦用心就见了成效。虽说是到祖父母这儿挣前途,但冯珍真到底是正儿八经养出来的大家闺秀。要她舍弃尊严去讨好一个三岁的小弟弟,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更别说还会像旁人一样,由着他胡作非为。几顿胖揍过后,冯振霖就明自什么叫作家庭弟位。而且不管他再怎么发脾气,装可怜,哭天抢地捶胸顿足,只要对方是冯珍真,家里就没人会跟他站在一边。打又打不过,摇人人不来,久而久之他也就只有接受现实,跟这个恨得牙痒痒的堂姐和平共处了。
    不过,冯珍真的到来其实也并不只有糟心的部分。在他们这一辈里,冯振霖生得最晚,所以跟大多数儿童都不相同的是,他尤其喜欢上幼儿园。因为一旦回到家里,围绕着他的就全是没法玩到一块的成年人。哪管有多少仆从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那也无法填补他想要一个同龄玩伴的渴望。少年老成的大哥差了他十二岁,早就变得和大人没什么两样。这份被年纪疏远的兄弟情,首先就给冯振霖的童心添上了一笔可怜的寂寞。至于只有在家宴上才会出现的堂哥堂姐们,显然也有着更为成熟的,目前他还无法理解的爱好。尽管嘴上不肯承认,但他其实看得出这帮人瞧不起自己的幼稚,而且,也没有耐心应付自己。所以大他九岁的堂姐愿意屈尊降贵陪他玩——就算有时会戏弄他,有时甚至以暴力相向他觉得她这个人其实还挺不赖的。
    这天,冯老爷子在主宅里做寿,六岁的冯振霖高兴得跟自己过生日似的。他向来喜欢热闹,因为可以见到许多新面孔。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来祝寿的人里有不少是他的小伙伴。他难得懂事地在老爷子跟前卖了一会儿乖,好不容易得到许可,马不停蹄地就跑出来撒欢了。经过二楼的一个待客厅时,冷不丁地,听到门缝里传出他姐的声音:
    “老二,你过来一下。”
    急着下楼的冯二少不情不愿:
    “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过来呀。”
    姐姐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激起了他的警惕,这女人今天不正常,还“过来呀”。于是他飞快地回绝了对方的要求:
    “我不过!
    然而一对上冯珍真拉下的脸,他飞快地说完又飞快地怂了。为了避免日后可能遭受的打击报复,遽忙像找补似的说道:
    “你,你先说干什么?”
    原来冯珍真也和他一样,早早跟自己要好的小姐妹齐聚一堂。几个青春期的姑娘在充分保密的房间里交流时尚,互换八卦,聊得可谓热火朝天。然后,不知谁扯到了化妆的问题,分歧就此出现。因为在场的人里谁都没有亲自动手实践过,所以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就很想抓一个倒霉蛋来佐证各方的观点。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要是放在平常,冯振霖说不定就从了。偏偏今天是个大日子,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他知道自己绝不能去丢这个脸。可要就此拔腿开溜,冯珍真肯定不会让他好过。
    要说冯老二的头脑里存有什么智慧,那一定是跟他姐斗智斗勇累积下来的经验。正所谓死道友不死贫道,他那颗六岁的脑袋瓜转眼就想出了一条绝世妙计:
    把他的小伙伴哄骗过来,代替自己去当那个倒霉蛋。
    冯珍真听他把阴谋说得绘声绘色,有理有据,不像是为了开溜随便找的借口,也就点头相信他这一回.更为重要的是,她确实对他的小伙伴挺感兴趣。她的这个小老弟其它本事没有,交友倒很有些眼光。何家的,徐家的,还有那个刚从德国回来的洋娃娃,颜值一个比一个能打。再过十年绝对是未来可期。虽说六岁的冯振霖也算得上粉雕玉琢,仙童一个,可是身为大姐的冯珍真最想做的,就是一脚把这个祸害蹬出门去。
    说实在的,出卖朋友的冯振霖也不是毫无愧意,可如果问他是否有过哪怕一秒钟的懊悔,他的回答肯定是不。因为当商定好的那一刻,他觉得他姐笑得就像一个吃小孩的女妖怪。
    终于他离开了房子,一路穿过许多不认识的,冲他点头微笑的陌生人。绿草如茵的庭院里洒满了阳光。放眼一望,徐礼熙正站在一棵老杉树下跟顾惟说话,何靖则在一旁不发一语地听着。
    “你听得懂中文吗?”
    这纯粹是孩子气的好奇。因为顾惟才刚回国没多久,无论大人还是小孩对他都不太了解。上同一个学前班的冯振霖最先开始与之称兄道弟,而他恰好跟何靖请的是同一个钢琴老师。三个人里,就只有徐礼熙还没有正式建立起友谊。
    “我想听就听得懂,不想听就听不懂。”
    这发音字正腔圆,非常有说服力。对方像是赞许般地点了点头,但,眼睛却仍旧一眨不眨地盯望着他。那种不加掩饰的目光多少使顾惟有些不太舒服。他已经习惯了别人对自己的好奇,然而这位一无所知的同龄人,好像还没有学会该如何在礼仪许可的范围内适当地表达出探究。这第一次见面,徐礼熙给他留下的印象委实不算太好。
    然而他弄错了一件事情。徐礼熙对他,其实并非是一无所知。
    在此之前徐礼熙就听说过关于顾惟的传言,传得最多的就是他没有母亲。五岁的徐礼熙当然懂得什么叫作离婚,但是在他的理解,顾惟的情况就跟那些被母亲遗弃,或者死了母亲的小孩毫无差别。照说这种八卦不该当着一个孩子的面提起,可正因他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大人们在言谈间才会毫无顾忌。只不过实际见面以后,他发现顾惟跟传言中的完全不一样。他从他的眼睛里岂止看不到失去母亲的忧郁,甚至可以说他生活满足,好得不能再好,根本没有为此感到过一丝寂寞或者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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