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的时间匆匆而过。那些客气的,疏远的,不自在的,都在朝夕相处中不知不觉演化成了默契。
    这天夜里,当屋内的光线暗到不足以目视,需得春姬亲自点灯的时候,她终于等来了玄净的回归。
    “怎的这么晚才回来?”
    皎洁的月光下,身着华服的娇艳美人扶门而立,眉间一缕轻愁,似嗔似怨。
    站在院子里的玄净愣了一瞬,恍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有些莫名其妙的意韵。接着,他便被自己逗笑了。
    “吃完饭,又去给师弟们做了晚课,所以有些迟。”他提步走到浴房门口,开门瞧了眼,说,“还没沐浴吧?我帮你倒水。”
    春姬轻轻点了点头,没吱声。这些天的清修生活多半还是靠她自己一个人过的,纵使有玄净作伴,但他终究是个僧人,自有修行,不可能成天像丫鬟一样陪伴在她左右。
    烧柴煮水,再一桶一桶倒进小木屋的浴桶里,玄净正忙活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嘀咕:“老是一个人呆着也太无趣了。往后我这日子可怎么过......”
    他直起腰杆,擦了擦脑门上被热汤熏出的薄汗:“这就受不住了?还有半年呢。”
    春姬在旁边找了个小凳子坐下,双手捧着下巴感叹:“哎,好想回家。”
    玄净:“你这话可别对住持说。要是被他老人家知道了,定要怪我照顾不周。”
    春姬看着对方忙前忙后,兀自沉思,直到最后一桶水倒完,她突然说:“玄净师傅,今晚你来我房里睡吧。”
    玄净将衣襟一拉,侧着身子瞥她:“阿弥陀佛,小僧奉劝施主善良。”
    春姬摆摆手,耐心跟他解释:“我自幼有夜惊的毛病,因此从来都是由丫鬟或乳娘陪着睡的。来了这以后,我每夜孤苦伶仃,还认床,其实就没睡上过一个安稳觉。师傅,春姬也不求你舍身忘本糟蹋了自己,你就打个地铺意思一下,行吗?”
    “不行。地铺多硬啊,还凉。”
    春姬继续努力:“我乃一国王女,这点要求你都不肯满足,玄净师傅真是好大的胆——”
    玄净打断她:“行啦,凶也凶不起来,怪好笑的。赶紧沐浴吧,水要凉了。”
    春姬:“......”
    *
    趁人泡澡的功夫,玄净拿着木盆来到井边,给自己也冲了个凉。换好干净衣服后,他拿着佛珠坐在浴房门口的小木凳上,转珠念经。
    大凉寺的夜晚很安静,四处无声,连微风刮过耳畔的响动都能被轻易察觉。春姬泡澡时同样很安静,只是极偶尔地呼出一口嗟叹,顺着门缝飘到外面。
    僧人仿若未觉,捻珠的速度一成不变。
    少顷,屋内传来出浴的水花声。
    他睁开双眼,对着门板问道:“长巾带了吗?”
    “带啦。”里面乖乖巧巧地应答。
    “干净衣服呢?”
    “也在这儿呢。”
    玄净心头一松,收好佛珠站起身准备离开。
    下一刻,门从里面打开了。春姬伴着蒸腾的热汽身裹白纱走入月色中,脸颊红霞翻飞,湿发披散,尽管不缀妆饰,却比平日还要诱人些。
    “时候已经不早,去睡吧。”僧人避开她的视线,扭头往前走,“我也回屋了。”
    春姬有些不甘心:“就一起睡嘛,你心胸坦荡,有什么好顾虑的......”
    玄净顿住脚步,没回头,周身的气场却有些变化,叫春姬下意识闭上了嘴。
    方才还不觉得。水汽消散过后,春夜的寒凉就显现出来了。沉默半晌,玄净突然出声:“春姬对谁都这样?”
    他语气平常,仿佛随口一问。但春姬莫名就有些心慌:“当然不是!”
    原以为对方还要多加责问或是告诫几句,谁知他就这么走了,一如既往的轻描淡写。春姬说不上心头是个什么感觉,总归是不大好。
    深夜抱着被子在床上翻腾,她滚了两圈没把困意滚出来,眼泪倒是哗哗往下落,不一会儿就浸透了枕头。
    ……
    第二天清晨,做完早课的玄净带着早饭敲响了主屋的房门。
    敲了叁下没人应,正想晚些时候再来,却突然听见里头传来颇为虚弱的呻吟。玄净快速推门而入,看见床上的春姬脸颊透着不自然的绯红,被子半搭在腿上,手边放着做到一半的僧袍。
    他抬步走到床边将人扶起来检查,果不其然触手滚烫。
    “难受……”
    昏昏沉沉的美人睁开眼睛,声音有些哑,还带着哭腔。
    “大晚上不睡觉,缝什么衣服!”他卸去了一身闲散,风光霁月的容颜因失去笑意而看上去有些冷沉,宛若结冰的幽泉。
    身子正难受呢,春姬没那么多耐心跟人周旋。骄矜劲儿上来了,她一把推开那只搀扶的手,扭着身子背过身去:“不要你管!”
    “不要我管?好,那就换人吧。”
    春姬听到一声让她心凉的轻笑,随即门便被打开了。
    “不要!”她强撑着坐起来,慌忙留人。
    人是留住了,可对方依旧是一副想走的样子,半只脚踏在门外,缩都不愿意缩回来。
    “只要你,不要别人。……你不许走!”春姬又急又慌。
    僧人不过来,她只能伸长了手臂,边哭边撒娇:“我都生病啦,你快来哄哄我呀……”
    玄净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关门上拴,走过去没好气地将她搂进怀里:“寺里叁岁大的和尚都比你好带!”
    她将人抱牢,声音哼哼唧唧从嗓子里钻出来:“不许说,也不许讨厌我。”
    “凭什么?”玄净气到咧嘴。
    下一句狡辩没有出现,屋子突然安静下来。
    毫不设防地,玄净发现左手被人十指相扣了。她的手心冰凉,和烧红的小脸截然相反。五指孱弱又艰难地勾着他的大手,力道虽轻,却又像是重如千钧。
    颇为荒诞的怒气戛然而止,仿佛沸腾的汤水被盖上了锅盖。这一刻,玄净想了很多,又觉得自己似乎什么都没想。
    他知道人又睡着了,却不放开,而是捞在怀里不轻不重颠了两下。
    细软的头发晃啊晃,伴随着阵阵香气飘上来。
    人没被颠醒,倒把他自己的心脏给颠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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