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各大衙门即使在深夜依旧灯火通明。
    繁重的公务,堆积的公文急需处理。小吏将奏折分门别类装进不同的框里抬到各位大人的办公区域。
    朝中官职比之前朝本就清减了不少,如今大批官员获罪,干活的人更少。
    但是堆积的公文比之平常多了数倍,有不少都是言官弹劾的奏章,也有趁机拉踩的奏折,更有谄媚阿谀奉承的奏折。
    不知道哪股风吹起来,十筐待处理的奏折里,有八筐都是弹劾宗亲王府的。
    城外的酒池肉林更是被拿到台面上弹劾。
    因为负责的人是宗亲王府的二公子,梁怀玉的嫡亲二哥梁川鸣。
    宗亲王世子自然也逃不掉,就算作风清白,但是家里的生意他能说完全不知情?
    就连梁怀玉也被弹劾了,弹劾的理由五花八门,有说他的生活奢靡无度,宝顶马车不合郡王规制,也有说他走马斗鸡遛狗逛青楼喝花酒,就连在马场上打球也成了仗势欺人。
    如此。
    梁怀玉的父亲和大哥当晚就跪在了御书房外。
    弹劾的奏折还在一筐一筐往御书房里送,弹劾奏折的多少取决于皇上的态度。进出的奏折只多不少,父子两人在御书房外跪了一天,皇上不仅没有召见,甚至连问一句都没有。
    于是第二天开始,梁川鸣和梁怀玉也随着父兄一起跪。
    太子府。
    墨影绕过邵荣毅进来对着太子恭敬道:“御书房里宣了太医,宗亲王还在御书房外跪着。”
    宗亲王这些年兢兢业业,但是人总会有私心,宗亲王妃出自金陵朱氏,跟旧势力牵扯肯定不是完全干净。
    以往,按捺着冒起来的猜忌,兄弟两人还能和平相处,如今将表面的和谐撕开,君臣之间的信任就如一层薄纸,说破就破。
    太子沉着脸,叹道:“恐怕现在连我也不敢去求情了。”
    因为力保杜家,他已经惹了父皇不满。父子之间的感情再好,在天下大势面前,也要先君臣后父子。
    现在去求情,只怕是火上浇油。
    “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办法。”
    邵荣毅拱手退下,太子揉着眉心,太阳穴突突地跳。
    一向是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墨影,去请四叔来一趟吧。”
    兆王梁从在兄弟四人之中年龄最小,不耐烦管理俗物,自从梁氏问鼎中原之后,兆王最大的爱好便是吃喝玩乐。
    让他去求情效果可能最好。
    墨影应是退下。
    兆王很快就被请来。
    兆王虽然不理俗物,并不代表着他什么都不懂。一打照面,兆王拱手道:“殿下可是让我进宫求情?”
    太子默了默,起身从书桌后绕出来拱手请求。
    “恳请四叔去劝劝父皇吧……”
    兆王虚扶一把,应道:“你放心吧,咱们一家人若不是当初一心对外,哪儿能这么容易打天下,我这就进宫,不管怎么说,也要劝劝三哥!”
    太子再次拱手。
    “多谢四叔。”
    兆王肥胖的身躯一脚跨过门槛,太子一只手握拳放在身侧,拧起来的眉头没松开过。
    不知道可不可行……
    皇宫。
    孙大海换上一杯清茶,内侍附耳说了什么。
    “皇上,兆王在外面求见。”
    梁信抬头看了眼漆黑的窗户,问道:“他来干什么?”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还是将摊开的奏折随手丢进装奏折的筐里,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外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当兆王那张富态的脸出现在视线之中,梁信一愣,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吃得这么胖?还能走动路吗?孙大海,给王爷看坐!”
    兆王还没跪下去的身躯被按在原地,起身笑道:“还是三哥疼我。”
    熟稔的语气,不过说话的人已经从稚童变成了眼前肥腻的中年人,让人心生恍惚,想起从前的艰难日子。
    “无事不登三宝殿,又惹了什么祸了?早点跟我说,免得等会儿我用茶杯打你!”
    曾经年少时候,兆王惹了祸事不敢跟家里说,就来找他担着,兄弟俩感情好。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向喜欢粘着他的弟弟,也不怎么来看他了。
    兆王刚露出一个笑,就被兄长抢白,当即就苦着脸说道:“看您说的,我如今有您这座靠山,谁不长眼敢来找我的茬?”
    “我没事儿就不能来看看三哥了?”
    梁信被触动心事,伸手揉眉心的时候手指摸到自己的皱纹,感慨道:“你看起来还年轻啊,我这几年怎么长了这么多皱纹……”
    兆王到嘴边求情的话说不出口,顺着说道:“我没长皱纹是因为胖啊,肉都撑起来了,三哥你多吃点把皱纹撑起来看着就年轻了……”
    “说什么混账话!”梁信失笑道,“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
    “这些年被政务压得,很少有这么轻松的时候了。早知道当皇帝这么累,当初就不该听大哥的……”
    话头顿住,梁信脸上的轻松凝滞了片刻,抬头看梁从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冷意。
    感受到帝王威严的兆王脸上肥肉一颤,下一句求情的话又哽住了。
    “如果是来求情的,你就先回去吧,这件事情朕心里有数。”
    帝王的一双眼睛能穿透肉身直击灵魂,梁从后背惊出一身冷汗,眼神垂下,局促地起身跪下叩首道:“那臣弟就告退了。”
    走出御书房被风一吹,后背汗涔涔的感觉不仅没消失,反而又打了个冷颤。
    月光将跪成一排的父子几个的身影拉长。
    这一幕,让人眼前一酸。
    梁从走过去。
    “大哥,弟弟无能,没能帮到你跟几个侄子,需要我往家里带话吗?”
    兄弟四人之中,宗亲王长相最英气,即使渐渐老去,举手投足间也仍旧带着年轻时的风采。
    他还算淡定,抿着干裂的嘴唇说道:“让家里人不用担心。”
    不咸不淡的一句。
    “大哥,你就服个软,咱们毕竟是亲兄弟……”
    梁从话一顿,叹着气起身。
    “那我就先走了……”
    掏心挖肝的对一个人好,现在兄弟反目,说不寒心那是假的。
    夜里还算凉快,宗亲王晃了晃晕晕乎乎的脑袋,将身板挺直了些,一家人跪得整整齐齐。
    ……
    殷清瑶夜里才到京城,直奔忠勇侯府。
    宫里的情况很快就传到各处,邵荣毅前脚刚从邵云舒的房间里离开,后脚殷清瑶就翻墙进来,推开房门将准备就寝的邵云舒吓了一跳。
    两人望着彼此,殷清瑶一身风尘仆仆,头发衣服上都是泥土,流汗之后,脸上一道一道黑褐色的痕迹。邵云舒眼角的青影重叠,两个大大的熊猫眼,看起来也很狼狈。
    “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让你在汝宁府避风头吗?”
    他身上散发着皂荚的香味儿,头发还有点潮湿,应该是刚沐浴过。
    殷清瑶扑过去,邵云舒没嫌弃她此时的狼狈,将她抱在怀里叹道:“早知道我就不给你写信了,那样你反而能安心待在家里……”
    “外面的风雨我来担就好,何苦把你也牵扯进来……”
    殷清瑶鼻头一酸,想到前几个月的情形,两人忙得谁也顾不上谁,但是他的处境远比她更危险。
    “我不怕危险,我能做什么?”
    邵云舒本来想揉揉她的头发,伸手发现全是沙子,想亲亲她的脸蛋,低头一看,脸上也都是灰尘。
    自己胸前,浅白的中衣上被印上了一片污渍。
    略有些无奈地说道:“让下人打水你先洗漱,就算要帮忙,深更半夜还能做什么?”
    殷清瑶耳根烧的慌,心疼地按了按他的眼角,嗯了一声交代道:“你先眯会儿,等会儿我收拾好喊你。”
    邵云舒应了一声,靠在床头脑袋一歪坐着睡了过去。殷清瑶上前将他摆在床上,他竟然没有一点反应,可见是累极了。
    殷清瑶也累,不过跟他比起来还算好的,出去洗漱好,换了身衣裳,爬到床里侧揽着他的腰也闭上了眼。
    睡得正迷糊,身边的人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以极快的速度拔出挂在床头的长刀对准虚空一个横劈。
    烛火闪了几下灭了,空气有一瞬间的安静。
    殷清瑶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问道:“做噩梦了吗?”
    古有曹阿瞒梦中杀人,今有邵云舒夜半梦游。只有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下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
    拔刀横劈完全是下意识动作,听见她的声音,邵云舒才回过神来,摸出火石重新将烛火点上,回头看到她,后怕道:“吓着你了吗?”
    吓着倒不至于,只是很心疼他。
    天色还朦胧着,殷清瑶起身说道:“我不睡了,我守着你再睡会儿。”
    邵云舒本想拒绝,被她没收了兵刃,推倒在床上。
    “我有些事情需要捋顺,反正也睡不着。有什么话等你睡醒了再说,多睡一会儿,天塌不下来!”
    邵云舒知道她的脾气,放松下来,指着自己的脸颊说道:“给点奖励。”
    殷清瑶哼了一声,趴下在他唇上轻点。
    “乖乖睡吧。”
    少年本来还想再说几句,结果闭上眼睛就睁不开了,面对美色诱人,内心想再挣扎几下,但是身体很诚实地选择了关机休眠,将他的意识拖拽回去,陷入黑暗。
    殷清瑶看着烛火,将从杜衡羽嘴里听到的零散信息组合起来,结合着京城的局势一番分析。
    夏季天亮得早,邵云舒睡到天色大亮,睁开眼睛看见坐在桌边脊背挺直的少女,揉了揉眼睛。
    “真的不是在做梦啊……”
    京城的局势其实很好分析,这个时候走什么路子都没有用,一切都取决于坐在皇位上的人的态度。
    听见身后的动静,殷清瑶回头看着神态慵懒的少年,笑道:“不是做梦。”
    邵云舒觉得浑身没力气,原本呈大字型瘫在床上,听见她不见外的话,顿时收拢四肢,盘腿坐起来看着她。
    “现在这个时辰好像有点尴尬,去娘院子里坐坐吧。”
    殷清瑶昨晚是翻墙进来的,今天一大早直接从他房间里出去……算了,反正侯府的下人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你今天不去军营了?”
    邵云舒起来洗了把脸,说道:“有卫茗和卫贺在那边盯着,暂时出不了什么乱子。”
    进门收拾的小厮瞧见殷清瑶,顿时不知道该改进还是该退出去,尴尬地垂首站在屋外。
    邵云舒起身从柜子里重新翻出来一件中衣,把身上的换掉,又随便套了件长袍,一边系腰带一边说道:
    “走吧。”
    殷清瑶暗暗白了他一眼,当先跨出门槛。
    邵云舒心情很好的跟上去。
    两人一起往主院走的,感受着目光洗礼的殷清瑶饶是脸皮够厚,也觉得抬不起头来。
    偏这个时候邵云舒凑过来小声说道:“没事,早晚要习惯的。”
    殷清瑶又白了他一眼。
    主院之中的气氛依旧不轻松,他们来得晚了,邵毓宁无精打采地掀开帘子出门,仔细看她眼眶还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迎面撞上一个人,大小姐脾气上来了,连看都不看就骂道:“哪个不长眼的……”
    抬头看见来人,眼眶迅速湿润。
    “清瑶!”
    上来给她了一个熊抱。
    “不过才一个月没见面,这么想我吗?”
    邵毓宁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看见她感觉就有了主心骨了。
    “怀玉哥哥在宫里跪了好几天了,我都快担心死了,偏偏这个时候,谁也不能去求情!听大嫂说,兆王爷亲自去求情都被赶出来了!”
    “太子殿下今天求情,也受到了训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清瑶你有没有办法?”
    殷清瑶不知道情况已经如此严重了,开口问道:“具体什么情形你仔细跟我说说。”
    邵毓宁拉着她往屋里走。
    “让大嫂跟你说!”
    白凤儿跟梁慧云来不及惊讶殷清瑶的突然出现就被邵毓宁打断,梁慧云将宫里的情形仔细给殷清瑶说了一遍,末了叹道:“听爹爹说,皇上心里有气,大伯也觉得寒心,双方拉锯着,谁劝谁吃挂落!”
    “关键是朝中那些捧高踩低的人每天都上奏折弹劾大伯一家!现在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这个情况确实很难解,在朝为官的人,没有一个身上干净不怕查,大家都怕引火烧身。
    殷清瑶也能理解邵毓宁只能着急上火,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处境了。
    “清瑶,这事儿不怪你,你也别往自己身上揽。”白凤儿劝道,“毓宁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别把自己搭进去了。这件事情连太子都没办法……”
    揣测圣心,难如登天。
    “我知道了。”
    看来她回京也只是给干着急多贡献了一份力量。
    但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吃过早饭,邵云舒还要去军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她千万按捺住脾气,别冲动行事。
    殷清瑶:“……”
    她也不是冲动行事的性格啊……
    为什么大家都交代她?
    邵毓宁凑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
    “秦姐姐前几天生了,是个很可爱的小宝宝,九死一生,不过怀玉哥哥还在宫里跪着呢,还没见到。”
    殷清瑶眼前闪过之前菜市场斩首,在血泊中挣扎的小婴孩。
    到现在午夜梦回,眼前还会闪过这一幕。
    如果是这样的话……
    “清瑶你去哪儿?”
    殷清瑶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先回郡主府一趟,换身衣服。”
    邵毓宁不疑有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口,转身往回走的时候才想起来,侯府也有她的院子啊,为什么要回去换衣服?
    殷清瑶纵马径直来到宫门口,在宫门口徘徊了半晌。
    刚才头脑一热,一冲动,就纵马来到宫门口了,但是这会儿想想,自己好像没有立场来求情。
    也没有立场生气。
    她要是这样冲进去,对着皇帝劈头盖脸一顿,说不准大家都要给她陪葬。
    深吸气,压下去,再吸气,再压下去。
    正准备转道去拜见太子,身后有人喊住她。
    “长安郡主?”
    一道略微觉得有点熟悉,但是又不是很确定的声音。
    “真的是你啊!”班健安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跟前打量着她身上的男装问道,“你怎么这副打扮?要进宫吗?”
    他身后的小厮怀里抱着一大捆文件,看起来很吃力的样子。
    “班大人。”
    殷清瑶行礼之后问道,“您这是要进宫吗?”
    班健安眼睛很亮,得意的说道:“老夫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将各处河道的情况摸清楚,修建水库的地方都选好了,图纸也画好了,准备带进宫给皇上过目批准。”
    “水库修建好了之后,不仅能预防洪涝灾害,还能引水灌溉,让河流一年四季都不干涸,这可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儿!”
    “你来正好,正好可以一起看看有没有补充的!走走走,随我进宫!”
    班健安热情地邀请她,殷清瑶也没拒绝,顺着说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七月份的太阳依旧毒辣,但是已经不如酷暑时热了,迎面刮来的风带着清爽的味道。饶是如此,在太阳底下晒得久了,眼前也是一片七彩的光斑,什么都看不清。
    梁怀玉口干舌燥,嘴唇一动就裂开口子鲜血直流,脑子已经不会转动了,感觉下一刻就要向前摔倒。
    抬头看着脊背依旧挺直的父兄,忍住晕眩直了直身子。
    殷清瑶看着黑了好几个度的梁怀玉,身上的衣衫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形容憔悴狼狈。这位富家公子何时受过这种苦!
    他没什么坏心眼,对她又有恩情,若是没有见到还好,此时瞧见了,心中打定主意,哪怕等会儿要惹皇帝生气,也要为他求情。
    怀中抱着的包裹也不嫌沉了,三两步跟上一身轻松的班健安。
    内侍进去通报,在外等待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宗亲王府众人,不一会儿内侍出来请他们进去。
    跨过门槛,扑面而来的药味儿中夹带着剧烈的咳嗽声,悄悄抬头看了一眼身着明黄龙袍的梁信。
    惊讶于对方深深凹陷进去的眼窝和头上的白发,想起上次见面,才过去了半年时间……
    “参见皇上。”
    稳健的声音中夹杂着一道女声,梁信抬头看了一眼,恍惚良久,惊讶道:“是你呀……”
    “起来吧。”
    梁信瞥了一眼班健安,头疼道:“你又来干什么?朕这儿一分钱都没有。”
    班健安笑道:“皇上啊,臣又不是来为自己要钱的,您看看,这是用您上次拨给老臣的钱办成的事儿!”
    班健安从包裹中拿出来一幅画轴,就在地上摊开。
    画轴很大,瘫在地上像一幅地图,但是上面用炭笔画着一道道线条,模样类似现在的大坝。
    “河流上游修建上水库,下游引水灌溉。从此之后,不再有洪水猛兽这个词,百姓们不再为雨水发愁,庄稼茁壮成长,老臣已经能看到全天下的粮仓都堆满的情形了!”
    激荡人心的话语回荡在御书房内,班健安兴致勃勃地说道,“皇上,这是功在千秋的大事儿,您是千古明君,不能吝啬那几个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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