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阿莎莉满眼迷惑地盯着眼前之人。尽管他已取下兜帽,真容却依旧隐于茂密的须发背后,叫人难以窥探。
    “已经十二年过去了。您不记得我,也是当然。”黑衣人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他从地上慢慢直起身子,不慌不忙地同阿莎莉说道。
    “那么——”她张了张嘴,接下来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然而,还没等她把嘴里的话讲完,竟猛然见得黑衣人似无旁人地在一旁开始主动解起了自己的袍带。
    “你!”阿莎莉见状,惊疑未定,并不清楚这人这突如其来的奇怪举动究竟是为哪般,不由一瞬间满脸通红地扭过头去,两手暗中捏紧了自己身侧的衣裙。是的,她在害怕,昏迷前的可怕场景仍历历在目,尽管眼前的男人隐隐之中总给她一种非同寻常的熟悉感,可这一刻,弱势一方心中所天然带有的畏惧之情仍牢牢占据了上风。
    “您可还记得这道伤疤?”却听那旁,迟迟未有动静,隔了大约十秒钟,男人那道沙哑低沉的独特嗓音才重新响起,“当年您才七岁。是在娜塔莉王后殿下的一次生日宴上,为了将您从昔日二王子的剑下救出,我将七岁的您护在怀中。那柄长约四英尺的罗德里克黄金剑,便是由这里——刺进我的体内。”
    娜塔莉王后,是世人对已故去的先王后——娜塔莉·冯·托尔莱斯所惯用的尊称。那位同阿莎莉一样、出生伊始便被冠以托尔莱斯之姓的传奇女性,作为她父亲的亲生妹妹、她的嫡亲姑姑,曾是当年举国上下众多女子所暗自羡慕的对象。娜塔莉本人年轻貌美、家世显赫,自她诞生之日起,便是家中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天之骄女;长大以后,又凭借家族的力量,成功嫁得堂堂一国之君。可以说,世上女人所幻想拥有的一切,她这辈子几乎都已经拥有了。
    传闻她温柔和善,是位再完美不过的名门淑女,此生唯一的败笔便是子嗣。头胎所生的大王子天生体弱多病,早年不幸夭折,许是念着这一份未尽亲缘的愧疚,对于后来拼命诞下的二王子,她便格外呵护恩宠,简直可以说是予取予求也毫不为过的。二王子也因此被惯得骄纵任性、暴戾无情,对身边人动辄打骂羞辱,重则砍头杀身,就连身为表妹的阿莎莉,也都差点成为他的剑下亡魂。
    男人的话不紧不慢,却仿佛带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在他追忆往昔的缓缓述说下,阿莎莉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入眼的是一抹宽厚赤裸的背影。
    黑衣人身材超乎寻常的高大壮实,显然经常从事某种高强度的体力活动。他将左肩的衣裳适当退下,露出一侧赤裸的臂膀。一旦在黑暗之中待的时间久了,人的眼睛也会变得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起来。她如今便能清晰看到,那片露出的古铜色肌肉正在微微跳动,纵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到眼前男人所散发的特有的灼热温度。昏暗光线下,发亮的肌肉上还残留着人体分泌的健康油脂同某种疑似烟熏后留下的黑色灰烬的混合物。
    除丈夫之外,几乎没有见过其他男人裸体的阿莎莉下意识将眼睛瞥开。即便如此,男人肩胛骨处那块鸡蛋大小的疤痕也让人难以忽视。
    “托……蒙叔叔?”阿莎莉犹豫再叁,终是试探地喊出了这个自己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可是,十多年前便消失不见、她也一度认为早已死亡了的人,怎么又突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呢?
    “小小姐,好久不见。没想到再见之时,您已经完全长大了。”如今已化名为别克的黑衣人穿上衣服,转过身,微笑着冲她寒暄道。
    “托蒙叔叔!真的是你?!”在这句阔别已久的“小小姐”中,阿莎莉难以置信地惊呼起来。她立马下了床,顾不得找鞋,提着裙子赤脚向他奔跑而去。在临近的时候,她却重新停了下来。她激动而隐含疑惑的视线在他身上不断逡巡,似乎从中找出一点点昔日熟悉的影子,从而彻底劝服自己。
    记忆中的托蒙,曾是父亲身边最得力的干将,因行事果断狠绝,素有“獠犬”之名。是的,在世人眼中,他只是托尔莱斯大人身边的一条狗,不过也是千万条狗中最能干的一条狗。自阿莎莉有记忆以来,这位曾经的救命恩人便日夜跟随在父亲身侧,协助他处理大大小小的诸多事务。托蒙向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说实话,除了他曾救过自己一命,俩人之前并没有过太多的交集。若是有人伪装成托蒙来骗她,她也一时分辨不出。
    “真的是你吗,托蒙叔叔?”阿莎莉一时进退维谷,不由站在那里,有些出神地喃喃自语道。她赤裸的双脚正同冰凉的地面亲密接触着,十只脚趾因为温度的不适而微微蠕动。
    正在认真等待回答的阿莎莉想不到黑衣人竟一言不发地转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啊!”她惊慌失措地大叫一声,两只手臂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颈。
    “地面太凉。”托蒙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拿来被子替她盖上,“女孩子最好不要光脚走路。”
    “知道了。”
    将阿莎莉安置好后,为了打消她心中仍有的怀疑,托蒙于是主动开口道:“小小姐,您可还记得,叁岁那年因为贪玩,您曾掉下水池?”
    太过年幼的往事,记忆早已模糊。不过阿莎莉也曾听父亲后怕地拿此事告诫过自己几次。
    她点点头,紧接着,便听托蒙隐晦言及自己身上某处长有一颗心形红痣。托蒙的话音刚落,她的脸颊便跟着微微泛红起来,却也因此对他的话彻底深信不疑。她的左乳下方便有一颗如他所说的红痣,莫非,在自己尚不记事的幼年,托蒙也曾于无意中救过自己一命?毕竟,如此私密之处,若非儿时发生意外见过,她实在想不出当今世上,还会有谁知道。
    “那白银之剑,还有古洛冈语……?”阿莎莉问出了心中埋藏许久的疑惑。
    “小小姐,我并非普通侍从,而是托尔莱斯家主的死侍,不知您可否听过这一说法?”
    阿莎莉摇摇头。父亲离去之时仍是壮年,又因事发突然,她还没有机会接触族中一概核心事务。
    托蒙解释道:“死侍之名,便意味着永远忠于主人,不得背叛。为了协助家主处理一些不为人知的族中机密,其实,除了家主及被选中的历代继承人以外,他们随行的死侍也必须学习古洛冈语。至于白银之剑……每任家主离世之后,它都是注定要回到剑冢中去的,直到下一任家主上任,才可以重新交到他的手中。”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阿莎莉瞬间觉得自己手中的这柄剑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不过,下一秒,这柄剑的重量便轻了不少。原因是托蒙将自己的手也放到了佩剑之上,同她一起握着这柄剑。
    阿莎莉不由抬头,望进托蒙的眼睛深处。那是一片寂静的海。然而与此同时,海的深处,却似乎又有什么东西在沉默中不断酝酿。阿莎莉隐约觉得,那是种可以摧毁一切的力量。
    “托尔莱斯,不会甘愿如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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