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大院。
    阵门撕裂虚空,猝然横亘于天地间,犹如深渊巨兽张开兽口。
    闻时从阵门里踏出,滚烫颤动的热风猛扑过来,几乎能将人皮肤灼破!偏偏还伴着暴雨如注。上一秒淋得透湿,下一秒又在热浪翕张间被猛地抽干。火星从高空出迸溅而出,烟火一般裹进风里,又铺天盖地落下来。
    几道青白长影在天空纠缠,快如疾风,肉眼几乎捕捉不清!但它们掀的动静却足以让整个张家,乃至这一片大地摇荡不息。
    “——草!”大东两手抱头,跳出阵门的瞬间就狼狈逃窜,想要躲过那些流火,“怎么就已经打来了?!”
    作为一名傀师,他下意识甩出数道傀线。
    “你别动!”闻时喝止道。
    但是晚了,金色大鸟的翅影已然从傀线另一端跃出,横扫而过,想要替傀主挡一挡火星。
    却听“呼——”地一声,滚滚流炎如巨龙一般俯冲而下,将还未成型的鹏鸟撞得直坠于地,在凄厉的尖啸散成泡影。
    大东当即一声痛呼、冷汗淋漓。
    傀和傀师灵神相通,受到重创时,那些痛苦一定程度上会反馈到傀师身上。攻击型的傀本就是危险的,有些在挣扎之际,甚至会倒吸傀师灵神,为了让自己多存留片刻。
    为了尽可能地全面压制住傀,几乎每个傀师的傀都身缚锁链,只有巅峰时期的闻时和尘不到本人是例外。
    大东当然没到那个境界!
    他的鹏鸟被火龙冲得不成原形,他也像被重物撞击贯穿一般,踉跄着就要倒地。傀线被火龙搅去,猛地绷紧,几乎拖拽着大东朝前甩去——
    庭院内假山被削倒半座,尖利如剑。
    大东在如山的甩力下拧了手肘,骨骼发出“咔嚓”脆响,剧痛遽然入脑!他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就看见假山锋利的尖头直指眼球。
    我他妈为什么要出手?!
    我要被捅穿后脑了。
    瞳孔骤缩的瞬间,他脑只来得及闪过这些。
    他还没来得及闭眼,就感觉一道漆黑巨影带着夜色下深重的潮意和金属冰凉的味道,擦着他的脸直梭而过,超尘逐电!
    带的风猛地将他朝后掀翻。
    天旋地转间,他看见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毫无阻碍地捞了一把他的傀线。五指猛地一扣,手背绷修长凌厉的筋骨线条。
    他听见自己的鹏鸟长唳一声,在那一刻陡然亮来,像是瞬间注满了生命力。
    然后在下一秒,完好地顺着傀线收束回来。
    强劲的灵神如风,迎面撞了大东一下。
    撞得他后退几丈,拎着傀线、捂着扭坏的胳膊抬头,看到了闻时的侧脸,在飓风扑扫下鬓发凌乱,眉心微拢,轮廓俊秀又凌厉如刀锋。
    帮他把长线收回来的是闻时。
    擦着他脸震碎假山,呼啸着直入长天的,是闻时的傀。
    “去后面。”
    闻时松了大东的线,手腕一翻。
    通体漆黑如墨的巨蛇悍然入局!翻绕盘转如数百里绵长山脉,所过之处翻江倒海,笼罩四野的乌云被搅得细碎,像泡沫撞上滩涂,哗然骤散。
    它直奔火龙而去,像一枚钢铁长楔,强硬地楔进那些傀影间,正对着火龙撞上去!金石相缴的摩擦声惊天动地,刺激着众人的耳膜,尖利得仿佛有人拿着针密集地扎下来。
    那一瞬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就见它在凌霄的火焰张开巨口,尖牙在深浓夜色下映着激荡的火光,瞳孔凝成细长的一条线,在金色的眸子里像黄泉裂缝。
    它发出“嘶”的气声,鳞片在火焰下乍然而开,像密密麻麻的尖刺。
    下一秒,它便将火龙的头颅纳入口。在穿云入地、迅疾如风的动作间,把整条火龙侵吞入腹。
    大火在它身体里疯狂肆虐燃烧,透过坚硬的皮骨鳞片映照出来,每一寸都泛着金红色,像熔锻着的钢铁,仿佛下一秒就要烧化。
    闻时耳侧的骨骼动了一下,手指猝然捏紧,关节发出咔咔的轻响。
    身后是大东和夏樵倒抽凉气的惊呼。
    “哥你小心!”
    “它不会——”
    “死不了。”闻时嗓音沉沉地打断道。
    话音落下的瞬间,就见巨蛇腹的金红火焰终于爆发,顺着它张开的每一道鳞片淌泻出来。顷刻之间,群山一般的巨蛇便换了模样——
    它周身流火,踏炎而行。背后那两块凸的怪瘤在烈焰包裹下褪掉了那层坚硬的皮,从里面抻出锋利而嶙峋的骨骼,火焰顺着骨骼脉络席卷过去,在深黑的天幕下,聚成两只烈焰长翅。
    翅膀张开的刹那,四野一片流光。
    “这是……”大东喃喃出声。
    却见谢问在烈焰掀的长风眯了一下眼,看着那条许久未见的流火长影,道:“真正的螣蛇。”
    他手把手教闻时塑出来的第一个傀,也是闻时用得最多的傀。
    螣蛇第一次张着双翅踩踏火焰盘绕于天边时,闻时年纪还小,这样的巨傀召出来撑不了多会儿。他总是绷着脸死死拽着傀线,明明快拉扯不住了,依然倔强地抿着唇。
    “要帮忙就叫声师父来听。”他那时候总会这样逗一句。
    而那个雪团子总是回一句:“不要。”
    到后来闻时成了年,长身玉立于火海山巅,十指缠扣着长线,哪怕控着十二只战斗巨傀也风云不动颜色。他的螣蛇总是直入九霄,绕过金翅大鹏的巨大剪影,再从大小召周身盘转而过,伴着虎啸穿云入野……
    那间的岁月仿佛眨眼就过。
    再到现在,又是千年。
    那样的场景,他也太久没再见过了。
    以至于看到螣蛇踏火的这一刻,连他都有些怔然出神。
    谢问从那道流光长影身上收了视线,转眸朝闻时看了一眼。
    那是凡人间凭空又无端的想念,因为封印下罔知生死的沉眠迟到了很多很多年,又在这个瞬间忽然漫上来。
    当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浩如山雾。
    闻时在烈火映照下阖了一下眼,眼睫缝隙里都落了光。他瞥见谢问的目光,控傀的手顿了一下,低声问道:“你干嘛?”
    谢问:“想人。”
    闻时:“……谁?”
    谢问收了视线,道:“松云山上的雪。”
    下一瞬,他勾动了两下手指。
    一双雪白巨兽从后院上方的天空一闪而过,于螣蛇烈烈长焰飒沓奔袭,利爪凌空,将缠斗的其他几只巨傀撕成了残影。
    碎片如星辰乱坠,傀主的灵神在那些碎片发着雪蓝色的荧光。
    百家众人顺着阵门跟随过来,从漆黑探出身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几乎所有傀师都感同身受地颤了一下,头皮发麻。仿佛在这种倾碾式的威压之下,被撕成碎片的是他们的傀。
    惨叫声划破夜空。
    众人一片骇然。
    张岚刚站稳就看见一块巨大碎片轰然砸落在她面前!碎片上当啷滚下一道锁链,锁链上是她熟悉的印记,在她看清的下一瞬,碎片就连同锁链一枯化殆尽,变成了干枝。
    “雅临……”张岚瞳孔紧缩,猛地抬头看向惨叫声传来的方向,“张雅临!”
    傀是张雅临的。
    惨叫声太过嘶哑,辨不出原音,但众人已经没有心思细听了。
    “张雅临……”闻时朝张岚的方向看了一眼,就见那个向来气势昂扬的女人面如金纸,原地晃了一晃,拔腿就往声音来处跑,却因为过度惊慌,跑得跌跌撞撞。
    闻时说不上意外,但脸色还是冷了下来。他跟谢问对视了一眼,大步流星朝里屋走去。
    说是里屋,张家这会儿已经快不成形了。
    房屋院落沙石漫天,裂缝横亘,摇摇欲坠。
    他们穿过倒塌的杂物和半毁的长廊,看见螣蛇盘绕着整个大宅,蛇头从屋顶高处俯探下来,周生的火焰将整个屋宅包裹其。
    还没靠近,就被火浪炙烤得皮肤生痛。
    两头雪色的巨虎保持着攻势,如山般立于半塌的房门边。
    其一只利爪抵着一个人,爪尖寒芒雪刃,堪堪压在那人胸口,似乎只要再下压几分,那人就会在重压之下爆体而亡、被贯穿心脏。
    他重重地喘息着,两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虎爪,手指上缠满了傀线,凌乱地散落着。原本斯干净的脸因为重压和重创变得通红,脖颈间暴了青筋。
    挣动间,他脖子上的黑绳斜滑到一边,一截雪白的指骨从衣领下露出来。
    不是别人,正是张雅临。
    看到那节指骨的时候,闻时又蹙了一下眉,下意识捏了两下手指关节。
    “雅临——”旁边一声惊叫,张岚惶急失色,便要扑过去。
    就听“锵锵——”数声,一排傀线在瞬间钉入断墙,自上到下形成一道屏障,横挡在张岚面前,线上四散的威压逼得她直退几步。
    “别过去!”闻时沉声说。
    “可是……”张岚猛地刹住脚步,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就看到了另一只白虎爪边毫无生气的身影。那个人穿着做工精细的绸布褂子,棕黑色的布料上是隐约的银绣,纹样数十年如一日,绣的总是松影远山。显得刻板又肃正。
    那是她爷爷张正初。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攥着手杖立于旷野的阵眼心,试图吸纳承接众人灵神。这会儿却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身上满是尘土,像一团灰败的布料。
    他看上去甚至不像是刚闭上眼睛,更像在黄土里半埋了不知多少年。
    张岚的目光在那团人影和张雅临之间来回数次,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傀线之后。她指甲死死掐着掌心,眼珠一眨也不敢眨。
    各家众人也是一片惊愕。
    这副场景只能让他们想到一件事——张正初那个年迈的身体支撑不下去,又想苟延残喘,便对自己的亲孙下了手,利用邪法占据了张雅临的身体。
    这种邪法不是无人知晓,而是太损德行修为,太过令人不齿。即便活下来,每一天都会是煎熬。他们以为没有哪个明理人会做这种事……
    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在张正初身上见识到。
    “正初你……”云浮罗家的罗老瞪大眼睛,全然难以相信。
    “说不准他现在是谁。”杨家家主从嗓子眼里挤了一句,“要真是换命邪法,改换的当下最不稳定……谁也说不准他现在是张正初,还是张雅临。”
    “所以说不定还有得救!”有人脱口而出,似要往前,又被人伸手拦下。
    “等等——”
    ……
    张雅临在虎爪之下“嗬嗬”咳了几声,血迹顺着嘴角蜿蜒而下。
    他挣扎着转了脸,漆黑的眼珠先是看向了闻时,带着血色的嘴唇张了张,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他又移开视线,在谢问身上盯留片刻,转而落在张岚身上。
    他很轻地眨了眨眼,忽然卸了力道,后脑勺磕在地面,哑声叫了句:“姐……”
    张岚身体一颤。
    就听见张雅临又急喘了几声,艰难地咽着喉咙,说:“我们被骗了……”
    “好蠢啊,骗了这么年。”
    张岚眼睛倏然变得通红:“雅临……”
    张雅临眼珠直直看着天,攥着虎爪的手指绷得青筋暴,他像在跟某种东西较着劲,看上去似乎痛苦至极。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慢慢松下力来。
    “那段……那段记忆……”他说话都是断断续续的,总会被喘息打碎,喉咙里也像是呛着血沫,“真的存在吗……就是咱们常聊的那段,在……在河边,我的手指被虾钳坏了,他说……”
    他闭了眼睛,似乎又咽了一口血,声音终于清晰了一些:“他说,傀师就属手最重要。”
    他的手仿佛再使不上劲,从虎爪上滑落下来,砸在身侧。傀线沾满了灰土,缠绕成一团。他手指抽搐了两下,又哑声重复道:“傀师……就属手最重要。”
    闻时盯着他的手指,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下一瞬,他就感觉自己的傀线被人硬冲上来。他转头一看,张岚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终于绷不住,全然不顾傀线阻拦,直冲张雅临而去。
    傀线上强劲的威压扫得她一身血痕,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痛似的,眼里只有虎爪下的张雅临。
    她听见雅临说:“姐……他就在我身体,想抢我的位置……我已经……把他压住了,但我伤不到他,你……你来帮帮我,你帮帮我好吗?”
    “好!好——”张岚近乎仓惶地扑过去,“雅临,雅临你再撑一会儿!”
    她祭出符咒——
    硕大的云雾瞬间笼聚于当空,裹杂着惊雷,顺着她符咒所指的方向迅移而来,带着横扫千军的气势!撞得屋墙分裂,炸为齑粉。
    在那巨大的动静之下,就见一道卷轴从轰然倒塌的墙壁上掉落下来,滚至人群面前。熊熊火焰和雷电都没能将它烧做焦土灰烬。
    那是张家屋内悬挂多年的名谱图。
    “亮了!”有人忽然惊呼道。
    “什么亮了?”
    “老祖宗的名字!”
    “老祖宗名字亮来,预示必有大灾!”不知哪个小辈提醒了一句,人群瞬间沸声四,觉得这道警示简直正指当下!
    这个说法流传千年,一代传一代,又印证过多次,从没有人怀疑过它的真实性。
    但这一刻,几家家主元老看着那个亮的名字,听着这句话,突然冒出了一个令他们头皮发麻的想法……
    没等这个想法变得清晰,他们就听见一个声音横插进来:“哪来的说法。当初制下名谱图,一为后辈能寻根溯源不忘伊始,二为在之人紧要时候能通力协作,不至于落入险境孤立无援。从没有过报示凶吉福祸的能耐。”
    众人觅声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周煦。
    在这之前,各家的长辈小辈不论认识或是不认识他,都只当他是个无足轻重的少年人,既不在名谱图上,也不是张家亲支直系。没人把他当一回事。
    但就在几分钟前,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无足轻重的人云淡风轻地搁下阵石,在屏障重重的张家大院,连炸八层,强行开了一扇阵门。
    除了卜宁老祖,别无可能。
    而这张各家沿用千年的名谱图,正是出自卜宁之手。
    “如果不是报示凶吉,那老祖宗名字亮了表示——”
    “表示活着。”
    他的话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炸得众人魂飞魄散!
    他们看着卜宁拾那张名谱图,图上此刻亮着的那个名字位于张家的最前端。他们的很多人曾经都见过这个名字忽然亮来,只是过不了多久又会熄灭下去。
    他们一直以为那是一种警示,因为每一次亮,都会发生一些事情。上一次,是张家原定的继任家主,张雅临和张岚的父亲张掩山死在笼涡里,灰飞烟灭。
    那是张家老祖宗的名字,叫做张岱岳。
    霎时间,所有的事情都在众人脑串联来。
    怪不得张家所有亲传都默认要尊祖训,像老祖宗张岱岳一样做杂修。怪不得每一任家主都在35岁那年接过大权,而上一任家主从不拖延流连。怪不得每一代人在坐上家主的位置后,都会有些先辈的小习惯。
    也怪不得……那位个头不高、叫做阿齐的傀,会无怨无尤地跟着每一任家主,一跟就是一千年。
    ……
    那个占了张雅临身体的,根本不是张正初,或者说根本不是罗老他们少年相识的那个张正初,而是张岱岳!
    而现在他的名字正亮着,那不就是……
    ***
    “姐……帮帮我。”张雅临手指又一次痉挛地攥了来,傀线死死勒着指节。
    眼看着张岚周身绕着十二张黄纸符,用的是金钟罩顶和雷霆万钧!她不管不顾探身朝前时,雪亮的电光伴着炸裂雷音给她开道,一口巨大的古钟从上空飞坠而下,想要将他们姐弟二人罩护其——
    闻时瞬间收了横阻在前的傀线,翻手又是一甩。
    长线割裂狂风,穿破雷电,直接捆绕在张岚身上,而后猛地一拽。
    古钟罩顶的瞬间就听“当——”的一声。
    张岚周身被傀线捆得一紧,瞳孔震颤着遽然收束。她只感觉一阵撞击而的飓风从面前横扫,又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松枝木香,入鼻的瞬间,头脑便清醒过来。
    眼前是金翅大鹏鸟如云如海的双翅,古钟在撞上翅膀的刹那如迸溅的碎金,烟消云散!
    我为什么会冲上来?
    我在做什么?
    她被闻时的傀线猝然拽离时,幡然悟过来——张雅临又一次对她重复了那句埋下的话“傀师就属手最重要”。跟之前张正初引她和张雅临失控的做法异曲同工。
    只是换了一张皮,就让她又了一次招。
    “张雅临”没等来姐姐张岚,却等来了谢问。
    他弯下腰说:“别喊你姐姐了,我来。”
    “同样的戏码哄人一次就算了,两次实在有点没意思。”
    原本痉挛虚弱的“张雅临”倏然睁大眼睛,一改之前的模样。他眼里惊怒交加,畏惧混杂着懊恼,还有几分难以描摹的恨状。
    他似乎不太敢看谢问,又死死盯着谢问,紧攥傀线的手指猛地拍向地面——
    砰砰砰砰——
    土地炸裂的声音接连暴,整个张家都在地动山摇,平地拔数百根长刺,根根都由泥石凝成,凌然如刀!
    这显然是个阵,却连布阵的过程都没有,弄得大家措手不及。
    盘亘在房屋上的螣蛇和俯踩着人的白虎乍然而,踏着虚空奔袭入阵局,却还是晚了一步。
    “啊啊啊——”一群人猝不及防被长刺挑个正着。
    尖刃直贯而上,捅穿脚背,甚至捅穿了整个人,自头顶噗呲而出!
    一时间四周围血肉飞溅,浓重的腥味顷刻间弥漫开来。
    当那些长刺高指天空时,几乎每一根上面都穿着一个人,他们挣扎、哀嚎、惨叫,最终无力地垂下手来,淋漓的鲜血就那样顺着长刺蜿蜒流淌,满地殷红。
    曾经假山鱼池的张家大院,赫然变成了骇人耳目的陈尸场。
    除了长刺所在的地面,剩余之处则如高楼崩毁,天塌地陷。那些泥沙就像没有底一样朝下急速流淌,躲开长刺的那部分人还没站稳,就顺着那些滑进泥沙深处。
    他们连尖叫都没能发得出来,就已经没了踪影。
    那是一场瞬息间的活埋。
    至此却依然不算完!
    数不清的镇宅巨兽从地底直冲上来,破土而出,在张家上空围了一圈。每一只都威壮如山,虬然的肌肉如坚石,大块大块地裹覆着兽躯。它们额上贴着黄表纸符,在夜风下猎猎作响。
    它们周身缠绕着风带、纵横交错,每一道都锋利如最薄的刀刃!就连被风吹搅过去的石块,都在靠近它们的瞬间化作粉末,呼地便没了。
    而靠近它们的人,也同样尸骨无存灰飞烟灭。
    它们形成了铜墙铁壁,守卫着张家这一大片土地,刀剑不侵。
    这些阵并非紧急布下的,而是早有准备,一共有数十重。不知哪一年就在这片土地底下埋着,只为了某一天的不时之需。
    每一重都极具攻击性,统统是冲着索命去的,像重重锁套,在这一刻全部运转来。
    于是整个张家成了修罗地狱。
    砂石和尘雾包裹得严严实实,根本没人能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只能听见哗然不断的惨叫、痛呼、撕裂声已经爆裂音。
    仅仅是眨眼的工夫,整个庭院就只剩下尸体和死寂,唯有镇宅巨兽凌驾于空,带着喑哑风声。
    谢问转头看着尸骸遍地的庭院,久未言语。
    “张雅临”却在风里嗬嗬笑了来。
    离他最近的那根长刺上,穿着的是一个老人,个头不高,须发皆白。刺尖就他脚下捅入,从脖颈处捅出,尖头上的血还在往下淌,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那是云浮罗家的家主。
    片刻之前,还在冲着他上一具躯壳痛呼:“正初。”
    这会儿已经无声无息了。
    他其实是有几分感慨的,他总是喜欢这样不离不弃、耿直到有点蠢的友伴。像千年之前跟着他的那个小个子张齐。
    哪怕他要做些逆天改命的事,对方也是一边劝阻一边不放心地跟着他,胆怯又寡断。
    所以他捏了个一模一样的傀,让对方死后又继续跟了他一千年。
    相比而言,这位姓罗的友伴就惨多了。直到被扎成对穿才明白,喊了那多年的老友,并不是少年时候认识的那个张正初……
    而是张家老祖宗,张岱岳。
    张岱岳嗅着空气的血腥气,以及灵相快要逸散开来的味道,像嗅着即将开盖的食物,神情贪婪混杂着癫狂。就连最初的畏惧和紧绷,都不那么明显了。
    “师父……”他用的明明是张雅临的嗓音,却莫名嘶哑难听。他盯着谢问,语气古怪地叫了一声,又立刻道:“哦不对,除了山上那几个令人艳羡的宝贝亲徒,没什么人有资格叫师父。我想想……我还是叫祖师爷吧。”
    “祖师爷,你脱离间太久了,可能不大清楚。”他哑声说:“再不眼的人,练上一千年、学上一千年,也是个人物。张家,不是那么好客的。来了总得留点什么。”
    谢问扫过满庭院的惨相,从张岱岳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和微垂的眸光,看不出他有什么丰沛的情绪。
    从千年之前就是这样,张岱岳每次见到他从松云山巅下来,总是带着半神半鬼的面具。看不见模样、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如云的袍摆和沉静无尘的眸光。
    那些卑躬屈膝的人常说,那抹眸光里总含着悲悯。
    张岱岳最初是信的,懵懵懂懂地跟着夸耀、崇敬。后来就想明白了,悲悯这个词,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
    你看,他修最绝的道、无情无欲、无挂无碍,他住在罕有人至的高山之巅,下到尘间,连模样都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是半仙之体,本就跟凡夫俗子隔了一层。
    这样的人,谈什么悲悯。
    就像此刻,庭院里尸骸遍地,里面是他的后门徒,还有他曾经当做宝贝养在山里的亲徒。
    可即便这样,他看过去也只是微垂了眼眸而已,连难过都不会有。
    有什么值得后人惦念的呢?
    确实只该不得好死……
    虽然这么想着,当谢问转眸看回来时,张岱岳还是下意识变得紧绷来,颈侧青筋毕露,那是一种不可抑制的畏惧。
    “你刚刚说什么。”谢问的眸光从他身上扫量而过,看到了他关节扭转的手脚,“变成人物?”
    那目光其实不含什么。听在张岱岳耳里,却像是最锋利的刀贴着他的脸,用寒刃给了他几巴掌。
    张岱岳脸色猝然变了,涨得青紫,眼里癫狂的意味又浓重许多。
    他充血的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谢问,咬着牙嘶声说:“我这样……我这样又是谁害的呢?我本可以善始善终,一辈子当个规规矩矩的山下外徒,入笼出笼,穿巷过市,我有那么多想做的事,那么多想渡的人,如果可以好好过完那一辈子,好好入轮回,谁又想变成这副模样?!”
    谢问:“你觉得是谁害的?”
    这一句反问,让张岱岳的气息猛地急促来。他嗬嗬喘了几口气,哽了好一会儿没能答话。许久才厉声道:“因为你不肯救我!”
    “你不肯救我……”张岱岳喉咙里滚了一下,“我请你救我,但你想都没想就遣我走了。我——”
    我想求你,想给你磕头。
    你却招来长风抵着我的膝盖,连求的资格和余地都不曾给我……
    张岱岳最终也没能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我明明救了人,凭什么?凭什么是这种下场?!”
    他明明救了松云山下的人,却落了个天谴加身。他带着满身孽债不得好死的印记,去求这个人帮忙。却只得来一句“既然做了就受着,债还清了,自然就解了。”
    他后来所有的苟延残喘与挣扎,所做的那些危险、疯狂又荒唐的事情,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这句话。
    谢问听了这句话,垂眸看着他说:“那我也替柳庄那些人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该是那种下场?”
    “那是情急。”张岱岳说,“那是情急之下我踏错一步而已。”
    谢问却摇了一下头。
    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目光扫过张岱岳赤红色的眼珠,没了开口的意思。
    张岱岳心里的不甘和愤怒却更甚了。
    他生平最厌恶的就是这种目光和这种神情,仿佛对着他就无话可说,不屑于多讲一个字。
    这几乎戳到了他最深、最不可言说的痛处。
    他不过是不服命而已。
    他生于微末,尚未记事就成了村头田埂上无人要的弃子,没有爹娘无名无姓。松云山下那个村子多姓张,他被一个铁匠捡拾回去,给间茅屋、给口吃的,就算个人了。都说这是恩,他也认了。但他不觉得自己算个人,他连个好好的名字都没有,唤来跟叫猫叫狗叫那些牲畜没什么两样,怎么算是人?
    后来他听说山上有个神仙客,常给村里布施,护着一方凶吉。一些无家可归、无路可去的可怜儿留在山脚,就能算那个仙客的外徒,可以跟着学一些本事。
    于是他成了众多外徒的一个,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张岱岳。岱岳,群山之宗。
    他比谁都勤勉、比谁都用力,学得不够甚至会拉上另一个叫张齐的友伴,偷偷摸上山间去。他哄着山上那些所谓的亲徒,削尖了脑袋,就为了多学一些、多懂一些,兴许哪一天,就能越过那道山门,堂堂正正地住进山腰了。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奋进一点,做些大事让山上的人看见,他就能再上一层。
    后来他才明白,那不过是痴心妄想。
    仙客高高在上,哪里看得上他们这样的蝼蚁凡夫。
    与其仰赖那些虚无缥缈无心无情的人,不如靠自己。他想要从不眼的蝼蚁,一步步爬到人上人。他想受人拜谒、受人敬仰,想站在山巅,拥有半仙体、寿元无疆。
    有人可以,他凭什么不行?!
    “我想做的事太多了,可以做的事也太多了。”张岱岳说,“我只是一步踏错而已,就要早早地埋于黄土,这一辈子所有的努力都一笔勾销,全部重头再来!凡人以灵相入轮回,我会在轮回里变成什么呢?草木虫鱼?飞禽走兽?”
    他喘息着,嗬嗬笑了两声,神色却嘲讽又冷漠:“那些东西……那些东西漫无目的地活着、死去、活着、再死去。太卑微了。”
    太卑微了啊……
    “你说,我债还清了,就解脱了。”张岱岳反问道:“解脱在哪?我身上是天谴的印记,我就算轮回成人,一步一步努力地活着,依然是不得好死的命。还是一笔勾销,还是重头再来。凭什么?”
    凭什么呢?
    只要想想这个过程,他都觉得痛苦又绝望,无穷无尽,不比地狱好受。
    所以他不甘心!
    他是真的不甘心,人之常情。
    他也不是直接走到这一步的。他曾经也试过别的方法,他去求尘不到,明明半仙之体能承受的远超肉·体凡胎,明明尘不到只要冲他稍稍漏下一些悲悯,帮他担去一些。他就不用走到这一步。
    谁都不用走到这一步!
    但是尘不到没有帮。
    他只能自己找办法,试着洗掉那些天谴,结果差点失控把命直接搭进去,天谴也没能洗干净。
    他也曾经想过就这样吧,索性认了命。
    但当他眼睁睁看着那个总跟着他、连改天换命都陪着他布的小个子张齐因为天谴早早惨死,他就真的怕了。
    他当然知道邪术亏损德行,而且是大损,但没办法……
    他是被逼的,他无路可走了。
    张岱岳看着谢问,忽然生出一股子冲动。就像明知前面是万丈断崖,也想探头去看一眼。说不上来是挑衅,还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怕你,我已经不再畏惧你了。我活了上千年,换了无数皮囊,从无数人身上又吸纳着新的东西,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空有天资的山外弟子了。
    他咽下口泛的血腥味,对谢问说:“你知道我曾经想过多疯狂的法子吗祖师爷?”
    说完他便笑了来,唇间还沾着血。
    尘不到刚被封印的那一年,封印之地几乎无人敢靠近。
    后来不知哪日流传了一种说法,说封印之地不见了,任凭用什么方法都找不到那处地方了。任何人走到那附近就会迷失方向,绕上几圈,就不知今夕何夕、此地何地。就像被人藏了来,藏在一个谁都打扰不了的地方,消失在了间。
    有人尝试过,发现确实如此。于是慢慢的,就再也没有人去找了。
    就当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已经烟消云散,再没留下任何痕迹。
    但其实,那些话是张岱岳最先说出去的。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那周围打转,想尽办法试着进入那块封印之地,他找过一些帮手……也抓过人,囚困、诘问。
    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活着,想长久地活着。他这具凡人之躯承受不了那些天谴,但半仙之体一定不一样。
    山上那位仙客已经死了,比他这个带着天谴的还惨烈,永不得入轮回。
    他只是去拿一副无主的躯壳而已,算不上邪术。
    他曾经疯了似的执着于获得那样的躯壳,想着一步到位,从此无忧。
    后来才意识到,他可能还是痴心妄想。那地方藏得太深了,锁得太死了。也许他永远都进不去。所以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凡人的身体将就着,靠笼涡补养着。
    靠着这种方法,他已经活了一千年。或许再来一千年、三千年乃至万年,也未必不可期。
    他已经不再执着于那个半仙之躯了。
    只是偶尔……在他虚弱至极、趴伏在地,吸着各地笼涡传来的烟雾时,会生出一丝丝遗憾来。
    可能正因为此,他依然惦记着那块地方,盘踞在那里,不给其他任何人肖想的机会。
    沧海桑田,变幻万千。
    百年千年之后,人们甚至就站在那块地方上,也认不出来了。甚至包括本该在阵不得解脱的那个人自己。
    千百年来,张岱岳久居上位,享受着这种拿捏别人情绪的感觉。以至于这一刻,他想压下畏惧,在面前这个人身上也试一试。
    他期待着对方问一句“什么疯狂的法子”,然后他或许会透露一点关于封印阵的事情,也许不会。
    但他必然会享受到这个过程。
    谁知谢问只是俯看着他,说:“我差不多知道了,你刚好可以省点口舌。”
    张岱岳:“……”
    他早已习惯了自己掌控大局的感觉,习惯到甚至有点得意忘形。以至于他几乎忘了,曾经这个人、乃至松云山上那几个亲徒一脉相承的做派——
    能让他们费心的从来只有事,能绊住他们的根源也只会是事,牵连众多的那种事……
    从来不是某一个人。
    不会是别人,也不会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张岱岳悚然一惊,忽然觉得不对劲!
    就好像有人故意放了他一马,让他回到本家,故意让他激深埋多年的数十道阵局,故意等他说这些话。
    他头皮嗡地一麻。
    就见谢问拂扫开地上的碎石草屑,风声、撕扯声与爆裂之声遽然响,像铺天盖地的海潮,瞬间将他淹没。
    张岱岳猛地转头望去,庭院里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数百根长刺依然直指天际,却并没有贯穿任何一个人!就像有谁在大阵启动的刹那就已经反应过来,凭借着更为强势的威压,改换阵局,平地挪移。
    所有原本该被刺穿的人,都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刺间隙里。各家元老手傀线大张、符咒加身、莹蓝色的阵法灵线形成了一道又一道巨圈,将众人包裹在其。
    卜宁手里拿着圆石,一人镇于阵眼之处。他脚下是灵神的脉络,以他为心,疾电一般朝四周围散开,像是带着尖勾的利爪,一把攥住了整个张家。
    他所镇着的地方,崩塌的泥沙自黄泉地底而来,填平了所有沟壑,让每一个站在上面的人稳如泰山。
    九天之上,闻时站在一根削顶的尖刺上,两手的傀线如一张只有骨骼的巨伞,纵横交错切割了张家上方的整片夜空。
    每根傀线都栓系在那些如山的镇宅之灵上,在那之上,是他同时操控的四只战斗巨傀。
    所谓的尸骸遍野都是假象,是面前这个人不知什么时候给他布下的障眼术。
    都说祖师爷尘不到在用阵上也是鼻祖,哪怕是卜宁的阵,他也只需要几根枯枝、几枚圆石就能改天换地。
    张岱岳从来没有真正领会过,直到这一刻,才感觉到冷汗如雨而下。
    而他意识到的那个瞬息,天翻地覆——
    深埋地底百千年的数十重阵局在各家家主元老的齐力之下,悍然拔出!阵石爆裂声接连不断,每破掉一个阵,便是天崩地裂的动静。
    偏偏这些动静被隐匿在张家地界之内,就像在一个倒扣的玻璃罐炸山炸海。比常态下的震荡大十倍有余。
    而卜宁脚一踏地,更加辽阔足以笼罩四野的大阵从他脚下蔓延开去,像陡然铺开的江河。
    张岱岳没能明白他这道阵的含义,只感觉阵光极速漫盖过来——
    与此同时,金翅大鹏鸟从闻时身后高唳一声,张开巨大的双翅顺流直下,闻时跳离长刺顶端,落于大鹏鸟背时,两手一拽。
    数十个捆缚在他手里的镇宅之灵,在那刹那被雪白的傀线绞杀殆尽,带着巨大的呼啸声,消散与夜空里。
    张岱岳只看清了闻时俯冲直下时,冷如霜雪的眼睛。
    而下一瞬,他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因为谢问抬手,隔空击了一下他的头顶。
    千刀万剐、生剖人心不过如此!
    那是灵相被人强行从躯壳里拽离的感觉。像有无数人攥着锈钝且布满钢刺的刀刃,摁着他,从头到脚,自每一寸皮肤捅进来,再拉扯着撕出去!
    每一下,那些钢刺都会带出血肉,细细密密,痛不欲生。
    张岱岳尖声惨叫着,却听不见自己的叫声。
    某一刻,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不,是张雅临的身体瘫软地倒在地上,他而却半昂着头。
    那是他的灵相几乎要脱离躯体了。
    于是他在急促的喘息和尖叫,艰难地攥紧手指,将指尖猝然插入地下!
    本家这里是他精心补了多年的巢穴,地底每一寸都连通着八方四处的笼涡,他在虚弱之时便会靠那些紧急补养一些,苟延残喘。
    这些年,用得越来越频繁。甚至光是香炉都不够了,他常把自己整个儿埋进那些黑雾泥沼,在最阴湿晦暗的地方,求一个永生。
    但这一次,他手指插入地底下时,却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带着阴湿和愁怨气味的那些黑雾。
    而是碰到了光。
    那是淡蓝色的阵光,温暖、明亮。
    但他碰到的瞬间,却像是被灼烫了一般。其实那种痛他是感觉不到的,因为远远不如灵相上的痛。
    但他还是本能地缩了回来。
    到此时,他终于明白卜宁刚刚那浩如江河的阵局是为了什么了,为了将他困锁在这一亩三分地、为了挡住他遁入地底的路、为了让他再也触碰不到那些供养他的东西。
    可惜了。张岱岳想。
    原本连通笼涡,能给他们再弄些麻烦的。
    但是没关系……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
    闻时带着傀线和长风猝然落下的时候,清瘦的手指抵了一下地面。那低头的瞬间,他看见本该灵相爆裂立毙当场的人,埋于黄土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
    那是傀师常用的动作,闻时对这极其敏感。
    他下意识觉得张岱岳在招傀。
    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不对!
    这种垂死状态怎么可能去控傀?控傀也不了丝毫作用,谁能被他控?他又拦得了谁?
    “啊啊啊——!!”
    远处正在拔除叠阵的人群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闻时拧眉望去,就见一个年轻小辈捏着自己的手腕跪倒在地。仅仅是一个瞬间,他鲜活的脸色就枯败下来,像瞬间干瘪的鲜花草木。
    “怎么回事?!”
    仅仅是问话的工夫,人群里又传来几声惨叫。接连好几个年轻人猝然倒地,同样捏着手腕,同样像瞬间干瘪的花木。
    接着是更多人……
    不足一秒的时间里,整个张家庭院内倒下去了百来个。
    于此同时,本该濒死的张岱岳却忽然焕发了蓬勃生气,灵神在眨眼之间暴涨数百倍,远超任何一个正常人!
    就像那些小辈的劲力全部被他吸纳到了自己这边。
    震荡的地面骤然止息,庭院内出现了不足半秒的死寂。接着,满场哗然。依然站立着的所有人都被这一变故激怒了。
    吴茵一把拽面容枯槁、毫无生气的吴凯,掩到身后。凌然出手,直奔张岱岳而去。
    杨家的符咒带着千军万马之势,轰然直击张岱岳头顶——
    但是发出惨叫倒下的却是她身后那些枯萎的年轻人,献血从他们头发缝隙里渗透出来,沿着脸颊蜿蜒直下,形容可怖。
    原本攻势正盛的那些人看到这一幕,猝然刹步,强行收住攻势。脚步在冲击之下连退数丈!
    众人急喘着,不敢贸然再动。
    闻时却在那一刻冷然出手!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看明白张岱岳的把戏——
    张岚姐弟当初看到“张正初”给每一个有天资的孩童点符水,下意识想到的是傀术的定灵。以为“张正初”试着给那些小孩埋下隐雷,为了某日需要,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那些点过符水的人变成自己的傀。
    后来他们悄悄探查过,发现那些被点过符水的人,并没有出现任何傀的迹象,便以为是冤枉了爷爷,就此作罢。
    现在看来,“张正初”确实动了手脚,也确实跟定灵有关。
    只不过,他走的是反路——
    他不是要将那些人变成他的傀,而是要在危急关头,将他自己变成那些人的傀。
    众所周知,傀本身是危险的存在,在濒死挣扎之际,甚至会反向吸纳操控者的灵神。如果不以锁链压制,威压又不足以碾压式地震慑对方,很可能被傀反噬一遭。
    张岱岳现在所做的,就是这件事!
    因为他跟那些人灵神相通又不被压制,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攻击,全部都会牵连到那些枯萎跪地的年轻人。
    “畜生!”在场的其他傀师也回过味来。
    林家家主嘶声叫骂着。
    张岱岳周身流泻着蓬然的灵神,又因为寄附他人,全然无惧地笑了一声,嗓音像磨了砂纸:“我钻营千年,最会的,就是如何让自己活——”
    话未说完,他忽然听见了一道很轻的叹息,还裹着笑。
    至于是嗤笑还是别的什么,他已经无法去想了。
    因为他听到叹息的下一秒,就感觉自己肩上落下一只手。那只手长而枯瘦,像隆冬雪林里的枯枝,看上去很轻,压下来的时候却犹如寒山百里。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发出“咔嚓”几声脆响,伴随着剧痛。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被压得跪立于地,没有对着某个具体的人,而是对着庭院那些干枯倒地的后生,对着正西方。
    判官最早的书里写过,正西代表亡者,朝向的是已故魂音。
    “你当年要跪我,我说不必。现在想想还是漏了一句,你该跪的人在那边、该还的债也在那边。”谢问的嗓音响在他耳侧,“抬头看着——”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另一只手落于他头顶。
    也许只是隔空拨了一下,张岱岳便感觉力如千钧。他只能仰着头,看着正西方的天际。
    而下一刻,另一个人如寒芒出鞘,悍然而至。
    无数道傀线捆扎过来,像枷锁一样缚住他的全身。张岱岳来不及反应,只看到白影一晃,额头就被人猛力敲击下来。
    当——
    那是真正的、完整的定灵术,能将活人收纳为自己的傀。
    而对他敲出这一击的,正是闻时。
    传言说,闻时最为巅峰的时候,可以同时驾驭十二只战斗巨傀,而且不用捆缚锁链。威压浩瀚如海,从不担心反噬。
    但是……
    但是……
    张岱岳忍着脑巨震带来的痛苦,嘶声开口:“现在的你连螣蛇都捆着锁链,而我身如百人,你凭什么——”
    “凭我给他当锁。”谢问的声音沉静入耳。
    下一瞬,威压铺天盖地,撞得张岱岳五感尽失,周遭仿佛一片空白!没有声音也没有人影,只有持续而尖锐的鸣声在耳蜗里嗡鸣。
    “我就是想活着,这有什么错……”张岱岳在极速的衰败喃喃了一句。
    他听见闻时说:“错在现在的你,根本不该活。”
    ……
    那股威压太过强劲,周遭其他人也陷入了炽烈到炫目的白光。那些枯槁的人感觉手腕上有什么东西锵然截断,灵神如涌泉一般汩汩流回体内。
    那个瞬息,他们恍然听到了哪座山上的清风松涛声。
    而当他们眯着眼睛,从炫目的白光恢复过来,便隐约看见闻时曲的手背,重重击向张岱岳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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