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格尼尼的晚钟
    “陆老师你,嗯……讨厌我吗?”
    陆景年才合上电脑,取过手机,浅粉小兔子头像的信息框便如一尾侧鳞雪白的鱼,弹开漆黑水面迫不及待拥挤入他眼底,配上末尾一个委屈的颜文字“(  ???  ?  ???  )”就这么期期艾艾地询问着。看了眼时间是一个半小时之前发来的,大概在倒数二叁节课之间,而现在已近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末尾,平常这时候夏倪会发消息来表示是否要在课后进行那项成人游戏,今天除过这句询问便再无其他动静,有点不寻常。
    倒不至于因为他没有立即回复而生气?陆景年用指节按了按太阳穴,回复道:不讨厌,为什么这么问。
    一句话如石子抛入深潭,半晌没激起涟漪。陆景年垂下眼,收起手机,收拾了桌上的资料与乐谱,起身走出办公室。
    这天天阴,蝉声怠倦拖长,走廊里早早便暗沉下来。厚云在窗外的繁茂枝杈上堆垒成塔,日沉处呈现一种紫藤近枯萎的灰败黛色。稀薄余晖被一排格窗分割成连续的方块,投落在刚刚拖过尚还带着消毒水气息的半湿瓷砖地板上,形成老电影那一格衔一格的胶片卷。逼人的燥热经湿气发酵,仿佛入水的棉絮块般沉滞,接近致密地包裹住衣服外的每一寸皮肤。陆景年这次没有在走廊尽头调头,而是径直走向对面的高叁教学楼。
    已经有学生叁叁两两走出教学楼,大门上拉着“决胜高考无悔青春”的红条幅,密密麻麻布满了高叁生的签名与豪言壮语,被晚风吹拂着在他们头顶有一搭没一搭地飘起。
    陆景年来到高叁理科实验一班的后门口,大部分学生正收拾着书包,值日生提着扫帚将废纸空塑料瓶揽进铁簸箕里。第二列第四排靠过道是夏倪的位置,陆景年偶尔路过时不免会留意到,她即便在蝉鸣浮躁、头顶风扇也热得几近罢工的午后第一节课,脖颈到后背那一根细柔的线条也总是笔直如剑,捏在右手中的笔笔头轻点着下巴,随着老师嗒嗒的板书,眼中的笃定一点点过渡成正确解题的小小自得,很快又撤下眼线飞快誊抄笔记,斜光里仿佛一只在课桌上敛翅的金色蝴蝶。只是如今,课桌上试卷课本笔记本还摊开摆着,主人却不知去向。
    陆景年低下眼,问坐在后门附近的一个女生:“夏倪同学不在吗?”
    “她啊……”女生从密密麻麻的化学分子式中抬头,看见他惊讶又局促地眨了好几下眼,讷讷了一句“陆老师”,半晌才小声接着说:“她被教导主任叫去办公室了。”
    不等他问,女生又补充道:“……好像是被抓住在学校里带手机了,看教导主任的表情似乎还挺严重的。”
    清安校规明确写到不允许学生带手机进校,但实际教学中有许多资料试题的分享需要用到手机,老师们基本睁只眼闭只眼,尤其夏倪这种优等生,看到最多也就口头轻斥一句,不至于叫去办公室谈话。陆景年想了想,又低下眼,唇边弯起相当浅淡的弧,对面前的女生说:“我知道了,谢谢。”
    女生又仓皇地眨眼,紧张得略有些语无伦次:“没,没关系。”
    陆景年来到教师办公室,果然还在门口就听见了教导主任严厉的训话声,冷硬闷沉的中年女音夹杂嗡嗡鼻音,越到了气极时反而压得越低平,仿佛一只熨斗,装满一壶夏末积雨的厚云与蠢蠢闷雷,沉甸甸压下来反复熨烫。他走进去,有点年份的大办公室,小方格分出十几个老师的办公地,被琐碎的教学用具和试卷书海填得逼仄,狭窄过道不侧着走似乎就会引发一场知识的雪崩。此时办公室内尚未下班回家的老师都站起来朝同一个角落望着,小姑娘纤细的身影被挡得严严实实,颇有些《十二怒汉》中陪审团商讨如何处置少年犯的架势。
    他走近,才看见夏倪。对她这种品学兼优性格活泼讨喜的好学生而言,被老师这么大动干戈地训斥应该还是第一次,她后背的线条依旧笔直,只是脖颈乖乖地低垂着,两只手在身前绞紧,将校服裙上的红格子捏成烈日晒化的一滩红蜡,有几次弱弱地开口想辩解,又很快被教导主任的声音碾平压过去。
    他问其中一个老师:“她怎么了?”
    “她……”老师的话才一起头,就化成沉重叹息,冲桌上一部手机扬了扬下巴,“你看看去,平常那么乖的一个孩子怎么有那种心思……”
    那手机上套着熟悉的卡通猫猫水晶外壳,正是夏倪的手机,停留在一个私信聊天的界面。陆景年一眼扫过去看见对面的ID“Gefangene”与纯黑的头像,发出的消息框里是一句“你真的希望这个人死?”。而夏倪这一方,顶着乱码的ID和系统默认的头像,回答却透着仿佛淬过冰的平静与冷酷——“是的,恨了好久了。想了很多办法,但我一个人实施起来很困难,如果有人能帮帮我就好了。”后面还陆陆续续有一来一往的对话,颜色不同的消息框麻麻匝匝爬满了屏幕。
    陆景年蹙起眉,搭在桌面上的手指缓缓收紧。他侧过脸望向办公室中央那个小姑娘,教导主任训得急了,伸手想去拉她,她往后避了避,手下晒化的红蜡又被攥成半凝的血痂,眼睫跟着发颤。头顶的白炽灯光明晃晃的,折射入眼底,在睫毛上洇出点点亮晶晶的错觉。陆景年在这时走过去,倒像是怕晚了一秒那点错觉就会凝坠成实体一样。
    中年主任看见他,就即兴发挥顺口将他也带入这场训诫:“是陆老师啊,你是夏倪在乐团的导师,跟她接触也多,你说说她……”
    “是误会。”陆景年的声音还很平静,一道坝似的止住对方越发高涨汹涌的怒气。他侧站在夏倪身前,肩膀隐隐遮住落于她发顶的灯光,手下抽出手机在指尖屏幕上飞快地滑了几下,又轻轻摆放在主任的面前。屏幕里是某个账号的私人信息界面,纯黑的头像“Gefangene”的ID,俨然是与夏倪进行私信密谈的另一方。他说:“和她聊天的那个人是我,当时我们在商量一首新曲子的学习,改编自一部古典歌剧,故事情节中涉及到了相关内容。代入故事角色来交谈比较能沉浸式地体会乐曲的情感内涵。”
    中年主任完全没预料到这个发展,皱着眉,怒火凝滞在最高点,不上不下地迟疑着:“……什么剧里有这种情节,教给孩子是不是不太合适?”
    陆景年弯起唇做出一个极浅的微笑,收起手机温声回答:“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的《女巫之舞》,讲述一个男人抛弃未婚妻后在女巫环绕下死去的故事。高中学生的心智已经较为成熟,请不用担心。”
    中年主任的愤怒隐隐有松动迹象,沉默着消化了一阵儿他的话,还是选择不对自己了解有限的领域过多评价,转而望向跟幼鹊一样缩在后面的夏倪,重重叹一口气说:“如果是这样,你这孩子一开始怎么不说清楚?”
    夏倪静默着,最后含糊地嗯了声。
    “陆老师为什么要帮我说谎?”
    夏倪开口时已经抱着书包跟在陆景年身后走了一段时间,又到了那条被格窗和余晖分割成一块块的走廊,她走在昏黄格子里,前面的陆景年走在阴影格子里,听到她问,就稍稍停下脚步,回答:“你不是那种坏孩子,”话语停顿更像一声温和的叹息,又补充,“方便告诉我详细情况吗?”
    小姑娘低头看自己压在格子裙上的手指,肩膀缓缓垮下,薄薄一张面庞被余晖虚化得像透明面具,充填其中的神情比起“犹疑”更接近“重负之下找到分担对象的放松”。她磨磨蹭蹭地从书包里摸出手机,点开一个界面对着陆景年举起,又着急地补上一句:“……陆老师你先别告诉别人。”
    屏幕亮度调得很高,陆景年有点畏光地眯了眯眼睫,半晌才看清,那是个网站论坛,页面做得相当粗糙,标题和一部分正文预览,字体或大或小地拥挤码在一起。内容也糟糕得不遑多让,污言秽语,低俗广告与怨毒咒骂等等组成一个畸形的七巧板。网络世界里倒不缺乏这种角落,像两面墙之间塞满涂抹痕迹的尽头,也像果树上第一颗枯果,顶着匿名的面具便再无顾忌,无需粉饰的温床与赛博发泄板。夏倪的手指在那些文字上游移,然后戳进一则已经浏览过的帖子,说:“这是我一天前看到的。”
    夏倪会留意到这个论坛纯粹是巧合,那天她上网搜查一个晦涩的古文释义,无意中戳进屏幕角落里的一个链接,弹出来的不是花哨浮夸的游戏广告而是一个粗糙的论坛。她本来想立刻退出去,却被一则帖子锚住了视线,那是一则辱骂性质的帖子,发帖人在里面埋怨某个男人私生活混乱,始乱终弃还具有严重暴力倾向。发帖人可能早就与仇恨对象彻底撕破脸皮,也顾不得什么化名保护隐私,帖子里提到了一部分男人的真实信息,并情绪激动地称恨不得杀了他。本来和论坛里其他发泄性辱骂区别不大,吸引夏倪注意的一点在于,那个被仇恨的男人名字叫陈峰。
    那是本市台风当日遇害者的名字。
    八月十四台风那天的死者不止一人。失足跌入江中的那个是被天灾所害,另外一个,则是无可置疑、赤/裸原始的谋杀。
    死者陈峰,叁十八岁的壮年男性,是本市一家小型毛巾生产厂的部门经理,台风当晚被发现死于一家偏僻且不太正规的小旅馆里,身上手机银行卡等财物还保存完好。死时身体被捆绑在床上,手臂两侧的桡动脉与大腿两侧的股动脉均被纵割开,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别的伤口。仅有的伤口不大但致命,从正午到夜晚放了近半天的血,发现时整个人已经物理意义上的,干瘪了。当时房间的窗还大大敞开着,台风带来暴风骤雨肆无忌惮挤入这小小格间,一视同仁地冲刷翻弄尸体与被褥,稀释鲜血又卷起涂抹至房间的每个角落,将整个房间变成暗红斑驳的红墨水瓶。来收房的员工一打开门,入眼便是这么一片人间炼狱。
    这座城市是发展水平居全国前列治安良好的大都市,青天白日下发生这种事自然倍受重视。但那一场磅礴肆意的天灾偏偏卡在那里,冲刷整个城市的同时也仿佛按下了重启键,几乎找不到目击者,监控画面被干扰,现场痕迹摧毁严重,台风之前的一切像面巾纸无声融化在水池中。案发已经过去近半个月,调查还没有新进展。
    夏倪看到的这个帖子发布时间在案发五天前,一点私人信息和新闻上公布的死者完全一致,巧得让人很难不生疑。但根据发帖人的描述来看应该和受害者有较为亲近的关系,如果发帖人是凶手应该比较容易查出来才是。她皱眉,抱着手机思索了一阵儿,将整个帖子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遍,又退出去在论坛里翻找相关内容,这帖子淹没在字河词海里找不出任何不寻常之处,非要说,或许就是它里面提及的私人信息较其他帖子稍微详细一点。她放下手机趴在桌子上,纷杂的思绪在脑中一点点缠绕成结,不知怎么就抽出一个猜测。
    ……或许凶手是在网络上随机挑的目标?仅仅因为这个人私人信息暴露得稍微详细一些便被列入TA的狩猎名单?
    没有任何根据的猜想,比起现实中复杂因素纠结造就的孽帐倒更像某部悬疑小说的构思。夏倪支起脸,飞快思忖——如果真有谋杀犯躲在屏幕后无声注视这个论坛,那么另一篇同类型且私人信息也提及较为详细的帖子或许会吸引TA的注意。她收拢思绪动作麻溜地注册了一个论坛账号,准备发一篇同类型帖子却在人物选择上卡了壳,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中还未来得及出现一个憎恨到罔顾法律的人物,将无关人士牵扯进来也并不妥当,虚构人物稍微一查便会露馅。思绪兜转一圈最后发帖写了自己的名字,“夏倪,XX市X区高叁女生”,碍于修养也编不出太难听的话,只接着写了句“很讨厌她,希望她消失”。
    发出去之后除了广告机器人便再无回复,时间久了夏倪也差不多忘了这件事,本就是借飘渺猜想而生的一时兴起,没太放在心上。这天突然想起来登上去瞄一眼,结果却让她发懵,纯黑头像仿佛着黑衣的不速之客,夜里四下寂静如坟时轻轻叩响了她的房门,门铃滴答滴答像龙头积水缓缓下落在私信箱。——“你真的希望这个人死?”
    夏倪顿时从一下午高度集中精神听课的疲倦中挣脱,点着键盘斟酌许久,送出去合适又逼真的回复。对方的谈话技巧相当高明,不动声色措辞平淡,却在话语拐角与细枝末节处留下余裕与言语陷阱,像细细铁钩缓缓勾缠着破洞玩偶内里的棉絮,倘若她真的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恐怕早在对方话中倾吐出满心愤懑。她实在缺乏憎恨某人的经验——何况那个所谓的憎恨对象就是她自己,再加上对面就是凶手的微小可能,忐忑夹杂慎重,让她注意力完全封锁在四方屏幕里,停键盘上的手指难以落定,没留意到前来巡查的教导主任。
    就这么被抓了个正着。
    暮日已经完全西沉,昏黄格子与阴影格子的分界逐渐溢色模糊。陆景年看着夏倪有点紧张地抬头望他,几乎要被她讲述的来龙去脉气笑,这姑娘从来就不知道怕,如果知道当初也就不会偷偷溜进办公室拿绳子绑自己老师。他揉了揉眉心,尽量放轻声音:“夏倪,你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招来杀人犯该怎么办?”
    小姑娘自知有点理亏,低头又开始捏裙角,语气也没有平常那么坦然自若:“我觉得学校和小区的安保还挺完善的……如果发现有什么可疑人士跟踪我我会立刻报警,正好也能抓住凶手……”
    陆景年沉默片刻,又轻声说:“我能理解你的正义感和希望犯人伏法的心情,但你还是未成年的中学生,行动之前首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安危,”他顿了顿,垂眼望着她建议,“先打电话让家长来接你,或者我送你回家,最近一段时间都要注意安全,尽量不要一个人行动。”
    “打电话可叫不来他们,我是一个人住的,”夏倪语气轻松,像是慢慢找回了平常的感觉,在阴影中仰起的面孔上眉眼弯弯,一副宛如黄昏涟漪般的盈盈笑意,听他没有立即回答便自顾自往下讲,神态很难说是“懂事体贴”还是“无所谓”,“我住的那个是为上学方便买的学区房,平时就我一个人。不过比家里还好点,那里基本没人在——他们都忙嘛,各有各的忙法。”
    看来最初她刻意强调过的“家庭美满”存在水分。陆景年不做过多询问,只轻描淡写地换了个提议:“你最近一个人在家太危险了,我会帮忙联系你的家长转告详细情况,再忙也应该注意孩子的安全问题。至于到他们回来这段时间,”他稍微停下,蹙起眉,思忖片刻后又缓缓松开,带出一声和某种事物相妥协的轻叹,“——来我这里暂住,可以吗?”
    夏倪眨眨眼半晌没反应过来,仿佛正酝酿蓄势着准备撒娇取闹讨要礼物的小孩突然被塞了礼物在手里,惊讶暂时盖过了其他。她很快又弯起眼睛,笑容和语气都拐着弯往上扬像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包藏异心:“……麻烦陆老师了。”
    出教学楼时天色已经几乎黑透,半壳状的穹顶只在目之所及最远处滚了层绛紫的边。头顶堆垒成塔的厚云挤在一起拧出丝丝细雨,积起一小片一小片连缀至道路尽头的亮白水泊,倒像是为远洋深处即将袭来的台风预热。没人带伞,夏倪想举起书包挡雨,陆景年解下外套给她披着,轻轻揽住她的肩,带她快步走入细密雨帘。到车里时,他的发丝已经半湿,夏倪整个人还干干净净的。
    陆景年启动车辆时,副驾上的夏倪戳着手机以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语气说还好教导主任没翻手机相册,他随意问了句“相册里面有什么吗?”,夏倪抱住书包,下巴搁上去,有点腼腆地缩起肩,说:“里面都是陆老师的照片啊。”他手指一顿挂档险些没挂上。那是挺见不得人的。
    陆景年的车内私人物品并不多,没有多余的吊饰与小摆件。只是空气中浮动的全是与他一致的气息,八月末叶边泛黄的灌木与繁树簇起的,微腐木质香调,闭眼就仿佛乘上一辆才从藤蔓里长起的南瓜马车。播放器在启动那刻传出音乐,低柔的小提琴奏曲如进水的墨丝盈满整个封闭空间,夏倪听出是帕格尼尼《B小调第二小提琴协奏曲》中的第叁章《钟》,开头那一连串紧凑的小快板与车外淅沥的雨声相和,有种催人心跳加快的奇异急迫感。
    陆景年指尖敲着方向盘,在这时开口:“是米伦科维奇演奏的那一版,你可以听着去练习。”
    “……不要吧,我练不来,”小姑娘护着胸口缩进书包后,又飞快扯出一个借口来,“马上要月考了!”
    陆景年有点失笑:“你就在这种时候拿考试来挡箭。”
    下车时那首小提琴曲已经循环了叁遍,雨势大得能在瞬间将人浇透。陆景年的住处在离学校不近不远处的新建小区,出了电梯进门时,他捕捉到夏倪眼中那种打游戏打到最终BOSS房间的雀跃和一点没来由的斗志,他忍不住笑了,唇边弯起浅弧轻声问她:“我先给你准备些吃的东西,有什么忌口吗?”夏倪敷衍地胡乱摇头说:“没有陆老师你看着怎么方便怎么准备。”在他打开门那一刻就换了鞋迫不及待冲进去。
    一百多平的两室两厅,一个人住就显得过分空旷。装修应该是买房自带的,纯白的简约风,素洁得仿佛一只全无花纹的一次性纸杯,装的也是纯净白开水,住了两年几乎没留下什么私人色彩太强烈的痕迹。夏倪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没发现值得探究之处或是第二人活动的痕迹,才安分地坐下来。客厅靠窗那里有个类似吧台的设计,落地灯拂亮台面,朝外望去便是经雨痕分割的斑斓黑夜,积水揽起万家点点灯火,造就一个波光粼粼的清明梦。
    夏倪从书包里翻出试题和文具,又向前,以桌棱抵住胸口,似乎这样左侧肋骨之上燥燥地往外泵涌热量的器官就会偃旗息鼓。
    陆景年进卧室换了身干净的衬衫长裤,窗玻璃的反光里能看到他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夏倪在玻璃上呵了层薄雾,模糊他的身形,又拿指尖戳着画圈,注视着他的影子如浮雕画一般一点点在手底涂抹完整,才捏起笔开始写题。数理化生这些科目她很擅长,从下笔演算到工整地填补过程都不需要太多犹豫,英语也还好,到了语文就不太行了,斟酌相似词语的细微差异以及根据只言片语来推测所谓人物情感对她来说是颇有难度的事,一套试卷里的四篇阅读理解被她写得跟拉锯战一样,中途还一手支着下巴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一次。终于完成后,又开始磨磨唧唧地跟作文练习较劲。
    挫折奋斗与成功,老生常谈的话题。夏倪抓着桌角,上半身后仰,发尾倾过肩头,就着这个姿势问厨房里的男人:“陆老师,你知道有什么名人的励志故事吗?”
    陆景年一只手托着水果在削皮,垂下的眼睫盖过眼睑。天花板的顶光像道带雾的瀑布流淌而下,将他的五官奇异地柔化,朦胧轮廓仿佛海雾中影影绰绰浮现的孤岛。灯光旎转过泛白刀锋与修长手指,落在熟透的果实上,隐约似有果酿酒水在手中窖藏。半晌,夏倪才听到他半开玩笑的声音:“成名后赌博堕落、因为娼妓贩卖掉乐器,最后又在一位贵妇人的帮助下重新振作的帕格尼尼算不算?”
    夏倪觉得这个素材可以,在脑中拿惯用词汇和句式扩充一下就开始往纸上搬,才写完第一段,便有阴影自身后投落下,准备好的晚餐伴随温绵清香摆在桌上。米饭搭配切得极碎的绛红腊肉丁与青翠水嫩的葱花,佐以提鲜酱油翻炒得裹上微微焦糖色与润亮油泽,上层摊开一个流心蛋黄包,金黄微酥的外皮被勺子划开便有亮澄澄的流心涌出渗入粒粒白米。还带了一盘切好的桃子块,夏日限定的甜蜜水果,盛在剔透拼色玻璃盘中,金属小叉扎进果肉去伤口渗出的鲜血却是透粉的,卖相看上去都不错。夏倪迷茫地停住,仿佛第一次面对这事般无所适从,陆景年轻轻叩了叩桌面,说:“吃些东西再写吧。  ”她很快又弯起眼睛嗯嗯地应声,气氛有点吊诡的温馨。
    陆景年刚刚淋了雨,做完饭收拾好客房便去洗澡了。夏倪一个人解决了明显多出平常份量的晚餐,味道没有辜负它出色的卖相,听说留学生出国吃不惯西餐都得自己做,看来传言非虚。解决完后陆景年还没走出浴室,她就动作麻溜地跑过去把锅碗给洗了,回来后接着坐在桌边凑那篇作文。夏倪不擅长语文,一手端正隽秀的小楷字体硬是给她从中等水平提到中上,但她现在没什么写作文的心思,一句一句生搬硬套堪称语无伦次,字也越写越飘,写到最后几乎要飞出格子线。
    终于划上最后一个句号,她把试题作业随手塞进书包,跳下座椅跑到浴室门前,淅淅沥沥的水声和双层毛玻璃再填一层浓雾,几乎淹没了所有遐想余地的声光色。夏倪提高声音,朝里面问了一句:“陆老师,我能去你卧室里看看吗?”
    深处传来一个湿淋淋仿佛氤氲热雾的“嗯”字。夏倪即刻开灯走进去,陆景年的卧室和外客厅一个风格,素洁空旷的大片黑白灰纯色,看不出有什么私人审美偏好,只是他贯有的气息更为致密,夏倪也不禁放轻了脚步,像深夜闯入浓雾密林中的猫。她打开书柜门,隔板上整齐的书籍仿佛五线谱上的排排音符,类型很多,大部分是古典乐理知识书和乐器教程,还夹杂一部分医学心理学方面的书,最下面摆着一迭美国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金属朋克风格颇重的摇滚唱片。夏倪从中翻出一本相册,里面的照片倒让她有点意外。
    是陆景年,应该是大学时期,年龄不会超过二十,看上去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没戴眼镜,穿着刻意做旧的夹克衫和花纹字体夸张的黑T恤,稀奇古怪的朋克风金属吊坠垂过锁骨在胸前晃荡,青涩漂亮的五官仿佛温带海洋气候下维也纳偶尔一个澄澈的晴天。照片中这人眼睫懒懒地下垂,嘴唇松惬地微微弯起,站在繁华异国街头一支四五人组成的乐队里,提着贝斯或吉他,偶尔还有手指拢着麦克风当主唱的,抬手时衣摆稍微提起一角,露出腰侧一点刺青痕迹,很有好莱坞青春电影中叛逆男主角的味道。夏倪难以置信翻来覆去地看,确认这张脸的确是陆景年无疑,仿佛出生以来只见过去皮果肉的小公主第一次看见果实成熟前的青涩模样。
    她捧着相册跑到浴室门口,问:“陆老师大学时还组过乐队啊?”
    “嗯,”门内传来平淡的声音,“闲暇时娱乐的。”
    夏倪有点遗憾:“我都没听过老师唱歌。”
    这次传来的声音染上温和的微笑:“我唱得不好,是主唱休息时上去凑数的。”
    她往后翻,没看见亲密的双人照,又问:“老师没交往过什么对象吗?”
    “没有。”正经恋爱的确没有。
    夏倪有点感慨地回卧室放下相册,为陆景年不为自己所知的这一面惊奇,又接着在他卧室里到处敲敲碰碰,想要找出他其余隐藏的侧面。拉开床头柜第一层果然又让她找到,琳琳琅琅的特殊器具她只在台风那天的意外中惊鸿一瞥过,如今套着防尘塑料袋整齐摆在柜子里,隐约有消毒水清冽的气息,有手/铐/马/鞭/限/制/环一类相当刺激的物件,也有几个造型还挺可爱的,粉圆磨砂的椭蛋型或是云朵型。夏倪用手指戳了戳,左肋之上才平缓下来的跳幅又蠢蠢欲动起来。
    陆景年才走出浴室就看见小姑娘手里抓着某个器物眼巴巴地望他。“夏倪?”他稍微一怔,揉按了一下被浴水蒸得发涩的眼穴,有些无奈,“今天还要折腾吗?”
    夏倪原本酝酿了一整套撒娇和软磨硬泡的表演,还没来得及施展,就听见陆景年话语中有隐约松口的迹象,立即弯眉弯眼地应声:“就一小会儿,很快的!”
    陆景年沉默了片刻,最终做出一如既往的纵容回答:“好。”在夏倪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热烈注视中,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刚刚披上的浴袍被扯开,松垮垮露出大片胸膛,发尾渗出的水珠滑过脖颈,滚烫浴水沾染抚摸过的皮肤之处红潮明显,倒像在此之前就经历了一场水流施加的温和鞭刑。他按照以往流程将双手温驯地举高并拢,全身线条由此紧绷仿佛公羊飞奔时毛皮下流淌的肌肉寸寸贲起。夏倪从床头柜里捡了一副手/铐,用湿巾擦了一遍,难得有点腼腆地说:“老师我要铐你了。”,随即合在他腕上,盖过旧的勒痕,仿佛猫咪沿着足迹归家。
    夏倪又挑了根鞭子。用这东西其实是体力活,鞭身整体细而柔韧,不用力挥落在身上就软绵绵的没什么感觉,她试着在空中挥了两下就觉得累,随手便给扔了,换了枚造型圆嫩颜色粉软的蛋型震/动器,用湿巾清理一遍又蘸着润滑剂一点点涂均,认真谨慎得像第一次给钢笔吸墨的小学生。多亏如此往陆景年腿/间送的时候也没多大阻碍,碾过凝滞的肉体/摩擦感,轻巧地嵌入。陆景年的腿/根在她指尖擦过时微微发颤,性/器难以自控地半/勃。
    夏倪眨眨眼,有种相当奇异的感受,丝线伸出来连在她手中的控制器上,另一端仿佛锚接了他所有的脏器与神经,血肉相连牵的是他的血脉,让他成为她手底一只乖顺的牵丝木偶,即将随着再轻微不过的抽弄划出舞步。如今这具躯体是她的东西。
    平常夏倪制造痛楚的兴致远大于制造愉悦,欢愉是他一个人爽,痛楚是他们两人一块爽,她还是很懂得时间的高效利用的。眼下研究新玩具的勃勃兴致暂且盖过了对效率的追求,让她像个第一次摸到小霸王学习机的小孩,兴奋地在那大中小叁档地乱按。陆景年才习惯了和缓的震/动碾碰,就险些被陡然剧烈的频率逼得跌出水渍,双腿本能地夹/吮住。习惯之后快/感便上升得很快,与疼痛有别的绵长刺激像小巧圆钝的锥子缓缓撬着身体,让潮湿酸楚的洪流从开凿的出口中漫过,直至有条不紊地冲刷过洪水线。
    他很快在顶峰上起落了一次,身体颤动,手指抓皱下方的被单,舌尖在不自觉牵开的双唇中若隐若现,随即袭来的温和余韵抚平沙滩上每一处不平的棱峰。夏倪也言而有信地解开了手/铐,双手托着下巴在静谧台灯光中注视他。陆景年太熟悉男男女女爱慕的目光,难以自持的炽热与不知所措的迷茫交织,落在他身上的太多几乎要编成一张网,但夏倪的眼神却是另外一种熟悉,是她上课热切盯着黑板上呼之欲出的答案也是她笔尖落在草稿纸上的最后一步演算,干净而纯粹的,求知欲。
    她很快又弯眯起眼,轻轻说:“陆老师,我好喜欢你呀。”
    床头灯光晕开一场静谧柔软的小型黄昏,夏倪抽了他的枕头当抱枕,整个人软软地倚在床边,发辫中挣脱的几缕发丝蹭着雪白腮颊,眉眼弯弯,轻声表白激起的浅粉余波还在空气中扩散,酝酿出一个太适合亲吻的氛围。陆景年沉默着笑了笑,轻摸了摸她的发丝,温声回答:“知道了,去休息吧。”
    台灯在她走后跌落地面,黄昏摔碎在床底,反射无数个静默的面容,衬着窗外细密的雨声,真是好一场云窗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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