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听懂了。
    清冷如苏致,心里也藏了一个太阳,并且可以为了她,低下骄傲的头颅。
    “好吧,我会尽力医治她。”乔治道,“不过在这之前,先让我睡一觉,我劝你也先睡一觉。”
    飞机再怎么快,过来也还需要时间,休息好了才能有清醒的头脑和稳当的手。
    苏致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但那边显然情况危急,他又怎么能睡得着?
    见乔治要回家去睡,他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他,乔治被看得发瘆,只好停下脚步:“罢了,今天就睡值班室吧。”临走又问了助理那个女明星叫什么来着,自己上网搜了搜,不为别的,就是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让苏致这个样子。
    苏致也在值班室。
    他躺在值班室没什么雪白的床上,鼻尖是习以为常的消毒水味,一闭上眼,脑海里全是他们小时候的画面。
    他一向记忆力极佳,这时候更是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优秀,那些记忆就像一部关不掉的电影,追着他,要他去看,去听,全然不顾他心里有多难受。
    苏致强迫自己入睡,他连续工作了太久,再不睡恐怕很难再撑下去,身体什么时候出状况都没关系,但不能是明天,不能是她生命垂危的关头。一旦飞机抵达,他必须保持理智与清晰。
    陆敏说得对,她还那么小,不能现在就出事啊。
    苏致紧紧握着手机,真的太累了,慢慢也就睡着了,可梦里也全是她。从四岁到十四岁的她,无一例外地对他笑着,然后冲他跑过来,像是要扑到他怀里。
    他就站在那儿,满怀期待地等着,可她竟扑了个空,摔到地上,不动了。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奄奄一息,头上不断涌出鲜血。他拼命伸手想去抱住她,可他们仿佛隔着迢迢时空,怎么也触碰不到她。
    苏致从梦里惊醒,已是浑身冷汗。他慌乱地去看手机,还没有电话过来,但算时间,应该也快到了。
    他起来,正往外走,手机一阵响动。
    她到了。
    这一刻的苏致只有一个念头,她一定要活下去啊。
    ……
    一天前,姚倩还在努力打消沈初雪要来美国的念头,谁知才一天时间,她就亲自送人过来了。
    假如事情重来一次,姚倩一定宁愿她是自己活蹦乱跳来美国,而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被人推着走。
    她后悔那天晚上就该直接送人去机场,那样他们就会走另一条路,也就不会有这场车祸。
    姚倩和沈父沈母一起协助护士把人推进电梯,她看到一个年轻英俊的中国医生,穿着白大褂,过来帮他们一起推。
    他看到小雪那一瞬的眼神,姚倩才懂了什么叫怜惜,什么叫心痛,什么叫隐忍,是与其他任何人对小雪都不同的感情。
    只那一眼,她就确定,这个男人和小雪的关系不一般。
    这好像用不着她确定,因为来之前沈母就说了,这是小雪的发小,这次能过来治疗,也全靠了他,但姚倩觉得,他们的关系可能比发小更不一般。
    尤其是联想到他在美国从医,而昨天小雪就突然地要来美国。
    各科专家会诊,以脑外科一把手乔治为首,一致认为应该再次进行手术,刻不容缓。
    苏致用中文告诉沈父沈母将会有怎样的风险与后果,他语速很快,却一直没看他们,瞥开眼,眼眶有些红。
    沈展昭问:“有多少几率能活?”
    苏致拿着签完字的知情同意书,似乎恢复了一个医生该有的冷静,只是拿着纸张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这份颤抖本不易察觉,但那纸张却成倍地宣扬了他的心思,使他的情绪无处藏匿。
    “她一定会活下来的。”他说。
    手术的成功率很低,即便是顶尖医生乔治亲自来,也仅仅百分之三十,还不包括一系列可能引起的并发症。
    但那又怎么样,他偏执地相信,曦曦不会死,至少不会那么年轻就意外身亡,她一定会活下来,将来还要继承他并不算多的遗产。
    他与其他医护人员一同踏入手术室,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成为地狱。
    姚倩看着他进去,总觉得对他有种莫名的熟悉。
    她确信自己先前从未见过这位年轻医生,不知道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当手术室的门被护士一把关上,“砰”地一声,姚倩猛然想起,是声音!
    她曾听到过他的声音!
    这声音太有魅力,听过一次的人,大概终身难忘。
    最初是在小雪去的第一个剧组。那剧组有个编剧年纪不大,听到点好听的声音就咋咋呼呼,把人全吸引过去。
    姚倩比他们年长些,又在娱乐圈混了这么些年,什么人没见过,不过是声音好听些,这些小姑娘们就全神魂颠倒了,她也觉得好听,却不可能跟小姑娘似的满心狂热。
    话说回来,那声音确实好听,像是有一个钩子,能把人心不由自主地勾过去。那声音吸引人的程度更胜有“娱乐圈高级嗓”之称的梁影帝一筹,连方颖都惊艳了一下。
    可是那天,小雪的反应有些异常。
    她表现得太镇定、太平淡了,好似不想让人看出她的情绪,而刻意呈现出这样的反应给人看。作为一名演员,她表现出了良好的潜质,可在姚倩这样老道的人看来,她还太嫩。
    其他小姑娘都恨不得两眼放光地为那声音尖叫,只有她一个人比方影后还淡定,甚至说什么要买mp3,学习唱歌,更显得她反应异常。
    ……如今想来,她那时确实情绪异常,而这份异常,正来自于刚刚那位年轻白大褂。
    他们的关系果然不一般。
    何况……姚倩带了她整整十年,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动作。说要用来学唱歌的mp3去哪都要带着,直到智能机出现才光荣退役,可她至今也没学会唱几首歌。
    更别说有几个晚上,姚倩想去宽慰她,可每每都能在她门口听到隐约却清润的男子读书声,伴随着她的抽泣。姚倩便不再去打扰她,让她自己消化情绪。
    想来那些声音都来自于他。
    人们能够轻易表达平常的喜爱,却往往对挚爱三缄其口。十年前剧组围拢在笔记本前一起听书的女孩子中,小雪看起来最不以为然,可她,却也正是所有人中,最在意他的那一个。
    少女藏在骨子里的长达十年感情,说爱都不为过。
    姚倩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交警给她的手机。
    是沈初雪的,她原本戴着耳机听,耳机线已经在车祸中断裂,手机却只摔碎了屏幕,机器还完好。
    姚倩点亮屏幕,屏保显示出意外中断的音频。
    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着:《初恋纪事》sunne
    不用查询,不用聆听,姚倩也知道这便是在2010年火遍大小城市,成为那一代所有少女想象的书与人。
    她重新把手机放回包里,坐下来,与手机一起的还有一座沉甸甸的金鸡奖杯。
    这些外物都还好好的,偏偏人出了事。
    ……
    苏致头一回在手术室里感到局促。
    这向来是他的主场,但今天却连手都不知该放到哪里。他甚至庆幸今天拿手术刀的人不是他。
    乔治医生的团队十分专业,有条不紊地进行手术。今天是外脑科手术,如无意外用不着他,谁也不会希望这种意外发生。
    十年了。
    苏致不知想了她多少回,闭上眼就是她,也曾幻想过有一天他们也许会再见面,可万万没想到是以这样的形式。
    记忆里欢笑着喊他哥哥的女孩,一支雪糕就能哄得她眉眼弯弯的女孩,她怎么能在这里?冰冷得手术台不该是她的归宿,她明明该在舞台上光芒万丈。
    苍白刺伤了他的眼,习以为常的洞巾内的手术区域今日已不堪忍受,这个在国外医院以冷静闻名的心外科医生,竟跑到心电监护仪前蹲着,数起心跳来。
    她的脉搏,与他的脉搏,仿佛在一起跳动着。
    她的心跳乱了,他的便也乱了。
    顶尖的医生,这会儿却仿佛连心跳都数不清。
    他默默地喊,曦曦,曦曦……
    乔治更为用心地手术,似乎要把他的功力十二万分地发挥出来。这个姑娘不止是观众的偶像,不止是她父母的掌上明珠,她还是一个男人心底的太阳。
    乔治有一种预感,今天他的手术刀下,承载着两条人命。
    然而天不从人愿,手术进行几个小时后,那台心电监护仪仍然由有节律的跳动化为刺耳的长音,那一条笔直的线是苏致今生见过最绝望的线。
    它长得看不见尽头。
    苏致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要给她做心肺复苏,他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慈爱的护士长如擦汗般帮他拭去。
    “杰克,你去做心肺复苏。”乔治却重新安排了他们的工作,他对苏致说,“苏,你来跟她说说话吧。”
    这位脑外科专家省去了所有理论,简短地说:“她是你的太阳,你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她的太阳呢?跟她说说话吧,也许她能听到。”
    杰克已经用上了心肺复苏仪,试图用外力挽救一颗脆弱的心脏。苏致狠狠闭了闭眼睛,任由苦涩的眼泪纵横,听从了主刀医生的意见。
    他颤着唇开口:“alongtimeago,andfarawaytherelivedakingandaqueen……”
    时间仿佛倒流回许多年前,可爱的小少女偏偏不爱学习,尤其讨厌英文,只有他读英文文章还愿意听一点。
    她说这不是因为她喜欢英语文章,而是因为,这是哥哥读的。
    其中读得最多的就是这一篇《白雪公主》,熟练到连她这样英文糟糕的小姑娘,都能只听开头便知后续。
    《白雪公主》是他们的纽带,她最初对自己的介绍便援引其文。幼年时那懵懂的一吻,她赠予的名字,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忆犹新,也没忘记那一天,她八爪鱼似的缠着还要吃“果冻”,少年不从,两人打闹起来被她随手扔到一边的童话书。
    心肺复苏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她的心脏又顽强地再次跳动起来。
    苏致的声音却没有停止,他怔然地念下去:“theywereveryhappy,exceptforonething——theybothlongedforachild……”
    直到乔治告诉他,今天他们是那幸运的百分之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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