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道即人道,儒道告诉人,自然也并非不可战胜的。古有大禹治水,今日,水灾旱灾肆虐,老百姓化为流民,但是最终,他们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活了下来,他们没有被自然淘汰,而是战胜了自然。”
    “人道,是在残酷的自然中,给人类留下的一点生机。”
    “而佛家,讲的是自证。”李牧的声音,在儒术‘传道受业’的加持之下,清晰地传入了每个在场的人的耳朵里。就连蓄势待发,准备反驳李牧的玄奘,都是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
    “佛家讲究明证本心,一直在追求一种自我的解脱,是对自我的一种认知。首先要明了自我,然后才能无我。”
    “那么,到底什么是正确的呢?”
    李牧抛出的这个问题,也是众人的问题。此时他注意到,远处高台上,一直关注辩论的李世民等人也走了出来。李淳风,袁天罡,孔颖达,都凑近了一些。
    “天地初开,自然便是一切。之后有神,有人,有道……天地生养万物,所以,自然一定是对的。遵循自然规律,一定是对的。所以老子有言,道可道,非常道。道是方法,也是一种修行。”
    “儒家是在教人,做事,谋事,向前走,因为天地无情,所以人才要自强不息。争取的,是一线的生机。”
    “佛家讲自证,为何要自证,而非他证?因为佛家的一切东西,因果,都无法他证。信则有,不信则无。信则一切存在,而不信,则一切不存在。它不像道,道告诉你方法,方法是有迹可循的,这样做能做对,那样做不对,一目了然。而儒家更是,传道受业解惑,教的是前人的经验,期望的是后人继往开来,这比道更进一步。”
    “但是佛家,一切都是虚幻的。它需要在一片虚幻之中,找到自己的‘真’。如果找不到,一切都是空谈。它无法给你实际的证明,它也无法证明。”
    “就拿刚才的辩论说,辩机和尚说,如果一个和尚不能真心实意的传道,讲解经文,辜负了信徒的信任,那么下一世他会有报应。这只是一句话,下一世他到底有没有报应,这谁也不知道,因为就连人有没有下一世,都没法证明。这,就是虚幻。但如果你信,人有下一世,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那么,他说的一切就成立,这就是所谓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又比如,佛教讲求度人。有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说。信佛,向善,那么你死后就会去往西方极乐世界——”李牧看向玄奘法师,道:“玄奘法师取经不远万里,见多识广。孤且问一句,玄奘法师,您的真经是在西方极乐世界取回的么?西方极乐世界,到底有没有,到底在哪里,到底怎么走,西方极乐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到底是怎样的极乐?”
    玄奘张了张嘴,不能作答。作为高僧大德,戒律让他无法撒谎。但如果不撒谎,说出真话,有等于是打了佛门的脸,因为他确实没有去过西方极乐世界。
    李牧替他作答了:“玄奘法师不能作答,我可以代为解答。玄奘法师西行一路万里,但他没有走到西方极乐世界。他去的地方,其实是天竺。天竺也不在大唐的西边,而是在南边。吐蕃之南有高山,山高万仞,山之南,即是天竺。真腊国也在大唐南方,真腊国以西八百里,也是天竺的地界。”
    玄奘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没想到,李牧竟然如此了解。
    “玄奘法师走的路线,就是佛教传入中原的路线。因为南方瘴气多,又有高山,所以最初佛教入中原就是这样来的。自天竺加尔各答,那烂陀,拉合尔,白沙瓦,沙马尔哈,塔什干,入西域,然后是喀什,伊犁,吐鲁番,高昌,嘉峪关……就是这么来的。如果世间有所谓极乐世界,如果极乐世界在世间,那么天竺当是,但请玄奘法师告诉我,天竺人物,风土,百姓,文化,可及我大唐乎?”
    直击心灵的一问,容不得玄奘不回答。他想了想,道:“殿下,天竺人物,风土,确实不如大唐多矣。我取回来的经书,也并非在极乐世界取回。极乐世界,并不在这世间,就如同仙境也不在世间一样。切不可把人世间,当做是极乐世界。”
    “好。”李牧笑着点头,道:“那么就是说,极乐世界存在,但不存在于世间。是也不是?”
    玄奘沉吟了一下,道:“可以这么说。”
    “那请问法师,可有人去过极乐世界?”
    “自然是有人去过,若能成佛,自然就会到极乐世界。”
    李牧接着又问:“那可有人去了极乐世界,又回来的?”
    “这个么……”玄奘不能打诳语,只好老实说道:“未曾见。”
    “所以,还是说么。佛教的一切,都无法他证,只能自证。你信则有,不信则无。法师自然是信的,极乐世界就在你心中。而孤不信,所以恐怕我这一生,都无缘得见极乐世界在何方。”
    李牧这句话,约等于是在否定佛教。玄奘法师无法理解,为何有人不信佛的存在,又能有大智慧法相。惊疑不定之下,只好口诵佛号,阿弥陀佛不停。
    “法师不必焦虑,孤没有否定佛教的意思。也不会去阻止人们去笃信,因为在孤眼里,三教都是一样的。他们的主旨,都是在劝人向善,只是解释的角度不同而已。出于朝廷的立场,不会反对各个教派。因为各有各的信仰,只要不作恶,朝廷都会允许它存在。所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就如同我父皇能够允许番邦百姓,自由行走在长安城,正是这种包容,才使得他收到天下百姓的爱戴,被尊称为天可汗——”
    李牧知道李世民在,小小地拍了一记马屁。李世民微微一笑,看似在谦逊,但是也看得出来,这马屁拍得他非常的舒服。在心里,他也是这样想的。
    但在场的番邦人,想法却不尽相同。他们很想问这对自恋的父子一句,你们确定不是大唐骑兵的铁蹄逼迫,我们才叫你天可汗的?
    可惜,谁也不敢出声。
    “虽说有容乃大,极尽包容,允许不同的信仰存在。但,有一样,信仰和宗教,并不是一回事。”
    玄奘法师眉头紧皱,他大概猜到了李牧要说什么了,心中一片灰暗。
    “宗教是宗教,信仰是信仰,切不可混之一谈,也不能混之一谈。”
    “教派是一种组织,类似于江湖门派。拿道教来说,道教是因天道而存在,但是天道不因道教而存在。天道本就存在,有没有道教,天道都存在,但是没有天道,道教就不存在。天道是信仰,道教是宗教,这就是区别。”
    “信仰需要被尊重,但是门派则不然。”
    玄奘还是没忍住,问道:“这又是为何?”
    “宗教,是一种组织,类似门派,就好比朝堂,也可算是一个大门派。宰相是长老,六部尚书是堂主,各司其职。诸位心知肚明,再英明的君主,再贤德的百官。其中也必然会有利益纠葛,或是因为钱财引起,或者是因为权力,又或者是背后错综复杂的关系等等,朝廷是这样,宗教内部也是这样。”
    “为何?因为无论是门派还是宗教,都需要有人去管理。都会分有上下尊卑,就像朝廷里,尚书就是比侍郎权力大,寺庙里,住持就是比沙弥更尊贵。那么,既然有权力,就有为了获得权力,而去使用手段的人。”
    “人非天道,做不到无情,也做不到公平。即便是玄奘法师,你的弟子众多,也总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喜欢的,你耳提面命,盼望他成材,就像辩机和尚。而不成材的,怕是十天半个月也得不到你的指点。如果未来在徒弟中找一个传承衣钵之人,辩机和尚是不是就更有优势?”
    “这样简单的一件事,都存在不公,类似的情况何止一种?到处都有不公平之处。”
    “天无情,万物公平生长。人有情,平添远近亲疏。如果人做不到如天道一样的公平,那么,宗教就一定要有节制。否则,一旦某个宗教的势力过大,朝廷想要管理,就会遇到掣肘。甚至,它还会威胁到朝廷,出现动乱。”
    “所以说,在朝廷的角度。信仰可以被允许,但是宗教不能。而且,宗教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来支撑,它必须发扬光大,才能推动自己的信仰。比方说,道教。道教就有三个流派,传统道教在道观里,术士在钦天监,而方士呢,则在民间。他们都信仰天道,谁能说谁的就不对了么?谁影响了谁的传播了么?”
    “佛教也是一样,你们在寺庙信佛的,信的是佛。在家的居士,信的就不是佛了?没有这个道理吧?如果非得住在寺庙里才能信佛,孤觉得,佛可能没有这么狭隘。那么,是谁在这样想?”
    “还是那群管理佛教的人么?比如说你,玄奘法师,你想给僧侣建籍,大盖寺庙等等,孤想问的是,这些是佛的想法,还是你为了讨好你心中的佛,而产生的你的想法?”
    “玄奘法师,你真的找到自己心中的佛了么?”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传入了玄奘法师的耳朵里,无异于震天雷一般。
    在他的神识之中,本有一尊莲座,代表他的阿罗汉果位。但是随着这一声雷鸣,他的莲座竟然产生了裂纹,好似随时都会爆炸开来一样。
    玄奘法师脸色瞬间变得毫无血色,他知道,他输了。
    他辩佛,竟然输了。
    一时间,贪嗔痴三念齐至,眼前一黑,口中一甜,一口血喷出来,仰面栽倒。
    辩机赶忙扶住他,李牧也拉了一把,没让他后脑勺着地。
    “快来人啊,玄奘法师身体不适,赶紧送回寺庙去。”
    李牧一边说,还一边凡尔赛:“唉,孤的错,言语过激,实在是罪过啊,你们可不能学我啊!”
    国子监的学子们高呼了起来,今日净看着辩机出风头了,这些学四书五经的儒生早就气不过了。先有房遗爱乱拳打死老师傅,后有李牧出手把玄奘说吐血,他们俩可是大大地为在场众人出了口气。
    李世民远远地给了李牧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后离去了。李淳风,袁天罡,孔颖达等人,则是来到他跟前,李淳风佩服道:“殿下今日一语道破三教之秘,令人豁然开朗。心境也明了了,以往我就是太重表象,而忽略了实质……是啊,我们术士,何必与道士,方士计较谁是正宗呢,我们信奉的是天道啊!”
    说着他对袁天罡道:“师兄,殿下说得没错,我就是被权力蒙蔽了心智,才导致十余年停滞不前,我看这个监正还是由你来当,我的去潜心修炼了。”
    “你放屁。”袁天罡连连摆手,道:“你需要修炼,我不需要?好不容易才让你把摊子接过去,现在你想给我,告诉你,不可能,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你要是不干,那行,撂挑子!”
    师兄弟俩炒作一团,终于给了孔颖达插话的机会:“恩师一番见解,着实让徒弟豁然开朗。恩师说的,儒家讲人道,真是说到徒儿的心里去了。传道受业解惑,可不正是传承已有的经验,希望后来者继往开来么?恩师的话,更加坚定了我志向,此生徒儿一定把传道受业做好,让我儒家发扬光大。”
    “欸。”李牧摆手道:“都说了,信仰可以被尊重,但是宗教需要节制了。”
    “无妨的。”孔颖达笑道:“就如恩师所说,如果儒家是宗教,那么朝堂就是教派,只要儒家的门人,都能为朝廷所用,那么节制与否,也就没什么重要了。”他顿了一下,又道:“如今方知道,恩师高瞻远瞩,佩服,佩服。”
    李牧赧然一笑,他知道,孔颖达已经明白,为何文位要绑定科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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