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苍天无法低头,只能将眼珠努力的向下转。
    身上的华服——还有袖子,应该是……男装。
    略略放下点心来。
    感觉“上面”已重新拢好了发髻,并用一块布啥的将之包了起来。接着,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同时动作,替他戴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头冠。然后,一根长长的发簪一类的东西插了进去,将头冠和发髻固定在一起。最后,两只柔夷伸了过来,将头冠两侧垂下的丝绳在他颌下交绕,打一个结。
    何苍天口干舌燥,但连舔一下嘴唇这样的动作都不敢做。
    特么的,老子的*****全白看了,根本就没做好“临战”的准备……
    “起来!”孙虑喝道。
    何苍天依言站起。
    孙虑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小小的圆圈。
    这一回,何苍天晓得是啥意思了,于是原地转了一圈。不比原先的短打,目下所着,褒衣博带,磕磕绊绊,这个圈子,转得愈加手足无措了。
    孙虑“哼”了一声,嘟囔道,“幸好不必你……不然的话……”
    突然间想起什么,喝道,“袜子!袜子!”
    何苍天重新坐下,宫女们替他除下“屩”,穿上一对雪白的袜子。
    本来,这个“屩”,进入内堂的时候就该除掉的,但没人想起这茬——就连孙虑,他自己除掉了布履,却没想起叫何苍天除“屩”。
    或者,潜意识中,没人觉得“屩”属于“履”一类;又或者,若何苍天除“屩”,就是赤足了——赤足、不着袜进入太子寝殿的内堂,也很奇怪。
    何苍天隐约听到一个女孩儿偷笑说道,“这个给使,身上倒没啥腌臜味道,干干净净的,倒是怪了……”
    半个月未洗沐而身上“没啥腌臜味道,干干净净”,完全是郭猗之功——他天天替何苍天擦身,细心备至。
    虽在头昏脑涨之中,一股暖流还是无声无息的涌上了心头。
    孙虑上上下下打量着何苍天,终于点点头,“好了!你且听清楚了——”
    拿手指着内里那张宽大的床榻,“你到那上头躺着……喔,不!这个……念你背上有伤,侧卧!侧卧!面朝内!面朝内!晓得吗?”
    啊?
    “过一阵子,或有人到寝殿这里来——不管来者何人、所为何事,你都不许转过身来——一直侧卧!侧卧!面朝内!面朝内!晓得吗?”
    再一顿,“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晓得吗?”
    这……特么要做什么呀?
    何苍天机械的点了点头。
    “这件差使办妥了,有你的好处!若是出了篓子……哼,我扒你的皮!”
    何苍天微微低一低头——头冠实在甚重,“……不敢”。
    “好啦!”孙虑挥挥手,“将他上去!”
    宫女们拾掇着,将何苍天弄上了床榻,侧卧,面朝内。
    戴着那样一个头冠,这样一个躺卧法儿,其实甚不舒服,但这一层,就木有人来理他了。
    “那样一个头冠”——其实,这个头冠长啥样子,到现在我也不晓得呀!
    “好啦!”孙虑说道,“我先去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你们都晓得!”
    宫女们嘻嘻哈哈的,似乎觉得接下来的事情,怪好玩儿的。
    远离了温香软玉,何苍天的思维能力慢慢的恢复了。
    此处为太子寝殿,身下这张床榻,异常宽大,又置于内堂正中,自然是太子本人服用,而非哪位妾侍的……就是说,我现在正躺在太子的床榻——也算是“御榻”上了……
    我身上的、头上的……
    何苍天偷偷的摸了摸头冠……有卷梁、有展筩……好像没有“山”……
    “山”——一种形如“山”字的装饰,俗曰“金博山”,镶于冠中央,大约在额头上方的位置……
    何苍天一个激灵:靠!这不会是“远游冠”吧?
    远游冠,太子、宗王服用,仅较天子的“通天冠”低一级。
    就是说,我现在戴着太子的头冠、穿着……太子的衣裳?!
    而且,躺在太子的床榻上?!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
    假扮太子!
    何苍天浑身的寒栗一下子全起来了!
    冒充太子,这是什么罪名?!
    这特么如果穿了帮,我一个小小给使,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何监工无亲无故,不然的话,一个“族”字,大约也逃不掉!
    那班宫女嘻嘻哈哈,是因为她们不晓得厉害——有那样一个荒唐的主子,能指望她们有多晓事?
    不会是
    孙虑要害我?
    不是……这是经过太子首肯的呀!
    太子要害我?
    更没有道理了!事情穿帮,太子不脱一个“荒唐”的考语,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呀!
    再者说了,我一个小小给使,太子要杀我,啥理由也不用,直接毙了就是,根本不会有人去追究他的呀!
    太子、孙虑为此荒唐事,到底所为何来?!
    思虑未定,遥遥听得内堂门口,有人朗声说道,“我要见太子!去!赶紧通报!”
    咦?这个口气……
    便听到一个宦者赔笑说道,“回常侍,太子已经歇下了,要不……常侍晚些再过来?”
    “歇下了?”那人的声调突然拔高了,“目下……巳正时分!歇什么?荒唐!”
    这……几乎是面斥太子“荒唐”呀!
    好家伙!来者何人啊?
    巳正,上午十点钟也。十点钟就“歇下了”,自然是“荒唐”的,可是,就是太子太傅、太保、少傅、少保啥的——统统是朝廷重臣,也不能这样指着太子的鼻子骂呀!
    常侍……此时代已经木有中常侍了,这个“常侍”,自然是散骑常侍——
    到底是谁呀?
    听声音……年纪甚轻?
    “这……”宦者显然有些发慌了,“昨夜太子读书……甚晚,直至深夜;今晨,起的又甚早,因此,不能不睡个回笼觉……”
    那人大笑,“读书至深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顿一顿,“你通传还是不通传?”
    “这,常侍,小人……”
    “起开!”
    “哎哟!”
    那人竟是撞开了宦者,大踏步的就闯进来了!
    我勒个去!
    那人站定了,高声说道,“今日轮到臣侍讲,久候殿下不至,不能不过来请训!”
    后边的宦者气喘吁吁,“常侍、贾常侍……”
    贾?
    哈!我晓得来者何人了!怪不得如此强横,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贾谧!
    就是傅咸口中“断乳几日、岂能辅政”者了。
    贾充两个儿子都是幼殇,无嗣,乃以外孙韩谧承嗣,就是说,这位韩……贾谧,既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也是“亲”侄子;同太子的关系,既是嫡亲的姨表兄弟,也是“嫡亲”的舅表兄弟。
    这个“嫡亲”,打双引号也好,不打双引号也好,都是宗法意义上的“嫡亲”。
    很显然,这兄弟俩的关系,可不算好。
    贾谧承武帝朝第一人之嗣,年纪轻轻,身上就带了鲁郡公的爵位——这个爵位,异姓人臣之极;更重要的是,有位当今皇后做姨母兼姑母,因此——
    嗯,嗯。
    何苍天反应甚快,既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则太子和孙虑谋划的这件荒唐事,目的何在,也就了然了!
    贾谧以才学著名,被派了侍讲东宫的差使;目下太后尊君当政,对皇后一派严防死守,贾谧的“散骑常侍”,只不过挂个名,杨太傅岂容他沾政权的半点边儿?因此,对于贾谧来说,“侍讲东宫”的差使,还更实在些。而他既以才学著名,对这份差使,也颇为重视;然而,他“侍讲”的对象,却全然是另一种感受——这位姨表兼舅表阿兄,打小就看我不起,我如何能够忍受做他的学生、任他高高在上、对我指手画脚?
    因此,但凡轮到贾谧侍讲,太子就想方设法“逃课”;同时,太子也晓得他这位姨表兼舅表阿兄的脾性,若“久候不至”,非登门问罪不可,因此,才想出这样一个荒唐主意,李代桃僵,希望可以糊弄过关。
    可是,糊弄的过去吗?
    “常侍、常侍,”那个宦者方才被撞的几乎跌了个跟头,但一点脾气也不敢发,还愈加的赔着小心,“您看,太子真的歇下了,若惊醒了,必拿我们做奴的发脾气,常侍仁慈,总要可怜……”
    贾谧根本不搭理他,走上几步,高声说道,“殿下虽天授逸才,聪鉴特达,毕竟圣学未成!不能不勤见宾友,讲求学问!宵衣旰食,犹恨未足,此何时也?可自耽安逸?世祖武皇帝削平天下,一统四海,功迈唐虞,万几之余,犹不废经筵!况乎殿下?”
    贾常侍慷慨激昂,“殿下”却毫无动静。
    这就诡异了,如此大的动静,真是死人都吵醒了,太子殿下却毫无反应?
    贾谧怒火上冲,再走上几步,“殿下!世祖武皇帝圣谕,‘朕本诸生家’,殿下还记得否?”
    “殿下”还是毫无动静。
    这就大不对头了!
    贾谧已经搬出了司马炎的“遗训”,正常情况下,凡司马氏子孙臣民,都应该“恭聆”,况乎储君?
    贾谧怒火不可抑制,同时心头疑云大起,暗吸一口气,沉声道,“臣得罪!”走上前来,踏上床榻的基座,伸手来扳“太子殿下”的肩头。
    那个宦者面色惨白,扎煞着手,却是不敢拦阻,颤声道,“常侍……太子……”
    贾谧的指尖堪堪碰到“太子”的肩头,只听轻轻一声咳嗽,“太子”翻身坐起。
    四目相对。
    贾谧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咋回事儿?顿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打战了:“东宫……竟已荒唐到……如此地步!”
    后退一步,咬牙切齿,“这一回,若不大加惩戒……”
    没说完,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贾常侍,你若就这样出了这个门,我这条命,十成十就交代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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