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摆上。
    近日,决云都没有再传裴极卿进宫,倒是林辰数次找他饮酒吃饭。
    杯中茶叶沉浮起落,裴极卿盯着茶汤笑而不语,林辰坐在对面,一把山羊胡愈发花白。
    “容大人,皇上许久不曾传你入宫。”林辰将茶盏放下,终于肯说明来意,“京城流言不在少数,可那都是嫉妒大人受宠,若皇上因为此事误会,大人可不能放过这些小人!”
    “林大人此言差矣,皇上不再见我,难道林大人不知何事?”裴极卿含笑抬眸,“下官早就说过,皇上年轻气盛,林大人不该总提婚娶一事,臣不过想为林大人说几句话,圣上便不太高兴,大家共同侍君,林大人也该体谅体谅下官。”
    裴极卿这样一说,林辰眼角眉梢神情微变,他本想用裴极卿的事来威胁决云妥协,可决云不为所动,甚至还有些怪罪,倒真有些违背他的意思。
    “不是老夫不体谅。”林辰终究沉沉叹了口气,眉目间忧国忧民,“说句不该说的,皇上出身不好,朝野市井都有议论,老夫想确定下皇后,也是实打实的为皇上着想。”
    “下官知道林大人心意,流言如沸,皇上自会在意。”裴极卿故作愁眉,为难道:“只是下官的事情,还要多亏林大人了,您身为太傅,是天下读书人之首,若您肯为下官正名,那……”
    “此事好办,那些小人老夫自会解决。”林辰盖上茶杯,向窗外抬眸,“罢了,今日已天黑,老夫一把年纪,也不适合在阳春坊逗留,还是改日再见。”
    裴极卿立刻起身拱手拜别,接着随林辰一同下楼,于他之后上了小轿回府。这一个月决云再没召见,林辰终于不再针对,待到他提起皇上出身一事,自己便可顺理成章拿出“遗旨”,借此阻隔天下言路,也让那些变着法往宫里塞家中女眷的王公贵戚死心。
    小轿摇摇晃晃,转眼已到容府门前,裴极卿提起衣摆穿过影壁,已隐隐看见内堂中一豆烛光,颇有些无奈的摇摇头。
    皇上的确不曾叫他进宫,是因为直接过来了。
    夜深十分,深宫中一片寂静。红墙内梨花雪白,清香如雾,碧荷自梨花树下匆匆走过,白嫩手臂上挎着一只红色食盒。
    碧荷因为胆子太小,被管事嬷嬷连着教训几次,可皇上的心态却好了许多,罢朝回宫后,那张俊朗面孔上总是笑意,碧荷突然觉得,其实这份差事还算不错。
    “碧荷,让你煮杯茶也比别人慢!”
    听到养心殿张嬷嬷插腰唤她,碧荷连忙加快脚步,圆乎乎的小脸蔓上一层细汗。现在的确许久没有换茶,可皇上并未叫人伺候,还特意嘱咐不得进随心堂一步,碧荷冲着张嬷嬷休憩的耳室扁了扁嘴,听到里面在议论什么,又缓步停了下来。
    “外面有个传言,说咱们皇上有异国血统。”月色朦胧下,耳室内传来张嬷嬷嗑瓜子的声音,碧荷忍不住停下脚步,“要不是当年摄政王当权杀了许多皇子,肯定轮不到他。”
    “皇上的事,还是少说几句吧。”耳室内,另一位老宫女连忙道:“只是皇上昔日很宠容大人,最近也不叫他进宫。对了,我还听说一事,原来那位主子身边宫女身子也有了月份,因为皇上大恩,两人现还住在太庙,可这孩子要是快生了,想必皇上也不能容他。”
    碧荷气的脸颊鼓鼓,觉得自己俊朗无双的皇上不该被人议论,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皇上在宫里住着,日日都对他们这些宫人和和气气,就算平日偶尔摆个脸色,也的确不打不罚,可比这些嬷嬷好多啦。
    碧荷气不过,心里决计使个促狭,她放下食盒,从墙角拾起一块碎砖掷去,耳室内窗框一阵脆响,接着瓜子哗啦啦落了一地,碧荷知道张嬷嬷害怕了,便偷笑着提起食盒碎步跑进宫。
    养心殿内十分寂静,守夜的内侍宫女无声打着瞌睡,碧荷走至随心堂前跪下,轻声道:“皇上,奴婢进来换茶。”
    随心堂内没有回应,碧荷奇怪的望了两眼,值夜宫女低声道:“碧荷,皇上没叫换茶,也没叫人进去伺候,想必已经睡了,你还是回去吧。”
    “恩。”碧荷点头,觉得自己不该打扰皇上休息,她退了两步又回头补充,“皇上若要热茶,一定给他送进去。”
    皇城之外凉月满天,百姓也各自休憩。容尚书府也大门紧锁,虽说皇上许久不曾单独见他,可这份荣宠依旧无人可及,且看这件容府便能知道,京城之内,也只有动用专供皇家的修筑队伍,才能在两月不到的时间内赶出这七进七出的大宅院。
    只是这宅院华丽,回廊曲折,伺候的人却是极少。
    “近日林辰果然不再找你麻烦,反而有意针对朕,还拿着朕身世说事。”微微灼热的气息间,有人轻声说话,“等他再将声势弄的大些,咱们就拿出遗旨,反正说朕身世不好的是他,届时看他还有何话!”
    容府正厢房里水汽氤氲,镶金边的浴桶中伸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那手紧紧扣住浴桶边缘,几乎要将指甲都嵌进去。瞳瞳灯火摇曳,影影绰绰的人影于挂着前朝名画的墙壁交叠,水声与低哑的喘气声一浪一浪,过了许久才停歇。
    裴极卿趴在浴桶边缘喘气,略显瘦弱的肩膀扔在颤动,削尖面孔却泛上一层嫣红,宛如女子点了胭脂。可这抹红色却不似胭脂那般俗媚,反稍稍将他略微苍白的肤色修正。
    裴极卿突然回头,狠狠瞪了身后人一眼。
    “朕难得出宫,你不能温柔些吗?”声音隐隐有些委屈。
    “难得出宫?这地上的蚂蚁都认识你。”裴极卿推他,口中唠唠叨叨,“出去!明天春闱放榜,后天辽国使团入京,眼里怎么就没点正事!”
    “嗳。”他身后人乖觉迈出浴桶穿衣,接着从衣架上取过一块浴巾抹了两把,接着惊讶道:“容大人,你这手巾都用的是锦缎,可比朕宫里还要好些。”
    “皇上要来,臣敢不准备好东西吗?”裴极卿精疲力竭,强撑着精神翻白眼,手指敲打着浴桶边缘,“皇上要是嫌太舒服,可以睡院子里去。”
    “院子?你真有那么大胆子?不过这天倒也不冷,咱们……”决云话未说完,已突然被他泼了身水,决云躲了一下,又从梳妆盒里取出一只金色发簪递去,感慨道:“你真是太俗了,不是金子就是金子,小时候还跟我说什么,君子如玉。”
    “君子如玉,我不光不是君子,还是以色事主的小人。”裴极卿接过发簪,将长发松松绕起,接着将腿舒服的搭在浴桶边上,到底不是所有人都能以色事主,他的腰依旧细而紧实,双腿纤细却柔弱无骨,只是那雪白如瓷的皮肤上,终究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新旧伤痕。
    决云穿好衣服,缓步绕出屏风,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卷有些破旧的圣旨,饶有趣味的展开,他脸上神情猛然变化,接着举着圣旨转进暖阁,“裴叔叔,这是你做的?真是……”
    遗旨言明,太子谋逆十恶不赦,可傅允i有异族血统,于是不得娶妻生子,需择皇室正统幼子进宫抚养,百年后继承大统。
    那道“遗旨”上的笔迹不仅与傅从龄的别无二致,而且散发出布料陈旧后的霉腐气味,决云将圣旨转了一面,甚至能看到些如虫蛀般的小洞。
    “是我做的,绝没有别人帮忙,放心。”裴极卿站起来,开始准备穿衣,他仰起头,神色略略有些得意,“我若是去仿古的假货店里上工,绝对比做塞北的药材生意要赚。”
    “你还在做生意”决云眉头一蹙,不由得露出些皇帝威仪,“按照我大周律令,官员是不能从商的。”
    “啊……做的也不多……”裴极卿看他神情,心里突然有些慌乱,都怪穆孜的生意愈发红火,自己一时贪婪不舍得撤伙,他虽受宠,可决云毕竟是皇帝,这般知法犯法,实在是不应该。
    “臣再不会了。”裴极卿衣服穿到一半,语气里带了些胆怯,准备跨出浴桶出来跪下,“可臣没有利用职务便利,只是还入着股,具体事务,都是穆孜……”
    “你的把柄都在朕手里,往日可小心些。”
    决云低头,将他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捂在怀里。他曾去过旧日裴府,知道裴极卿谨慎,素来奉行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说在商号入股,就是宫里俸禄赏赐,他也不敢大摇大摆的花销使用。
    如此看来,他肯终于放下戒心。
    “裴叔叔,今天月色很好。”决云缓缓放开,望着眼前人如兔子炸毛般害怕的神情,又觉得小腹蓦地燥热,急忙建议道:“咱们出去逛逛?”
    裴极卿不知道决云的心思,还是有些心有余悸,慌忙套上衣服随他从偏门出去,二人身上都带着些皂荚香气。
    京城没有宵禁,虽然翊善坊十分宁静,其他坊市却很热闹。决云不是在宫里就是在容府,到很久没有出来逛过,此刻虽然人高马大,眼神还是如孩子一般澄澈,握着糖葫芦在夜市上东瞧西看,裴极卿紧紧拉着他袖子,生怕小孩走丢。
    决云买了两根糖葫芦,连路边小孩都忍不住侧目,裴极卿翻着白眼,眉毛气的有些发抖,索性决云生的俊朗,如果他再胖些丑些,只怕路过人都觉得自己带着一个智障。
    “裴叔叔,我要那个。”决云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伸手向前指去。
    “要什么啊,你还吃这种小孩子的东西,丢不丢人。”裴极卿这么说着,还是伸手接过糖葫芦举着,“快些回去吧,我是真怕被别人瞧见。”
    裴极卿一面抱怨着,一面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那里正摆着一家卖陶瓷摆件的小摊,望着小摊上吐着舌头的陶瓷小狗,忽然有些哭笑不得,正刻薄挑眉的面孔露出一丝温和笑意。
    “真拿你没办法。”裴极卿上前,伸手拿起那只陶瓷小狗,他盯着小狗黑漆漆的眼睛,又转身望向决云目光,心里骤然化成一汪水,接着顺手将铜板递去。
    店家欢天喜地的收好钱,转身去取用来包装的小盒,忽然间有人从街边客栈滚了出来,接着是一阵东西落地的杂乱声响,那人慌忙拾起包裹,里面别无他物,只是一些厚重书本、笔墨纸砚。
    “明明就没有钱,你还强赖着,真没见过这种人!”店小二斜眼,身后跟着几名大汉,“还不快滚!”
    四下聚来些人,那人抬起头,一双眼睛充血,肩膀额角渗出血丝,手里抱着脏兮兮的书本。
    决云有些看不过,裴极卿拦了一把走上前去,却看到那人面孔有些熟悉,他虽然身上沾着泥土血迹,面孔却依旧清朗,正是那日的书生徐青言。
    徐青言怔了一怔,已被裴极卿拉到墙角,他先前还直直站着,此刻却突然退了一步,慌忙解释道:“我不是要赊账,之前来的时候,老板说科考士子,付不起钱可以做些杂工抵债,现在又突然变卦。他若不说,我也不会住他的店。”
    虽然店小二有些粗鲁,可住店收钱天经地义,决云在殿试上见过徐青言,大概夜晚天黑,他没有认出自己,心里猛然生出几分醋意,摸出银两给他,“去换一家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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